
古往今來,古今中外,可以說人們對詩人的贊揚與對詩人的鄙薄都同樣的相互競賽,此消彼長,源遠流長。古希臘的大哲人柏拉圖要把詩人趕出他的“理想國”,這在當時的以荷馬為代表的一大批最偉大的悲劇詩人備受人們推崇和贊譽的情況下的確是令人大吃一驚。但是,從哲學思維的角度看,柏拉圖的斥責還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這些所謂的偉大的悲劇詩人大都犯了兩大錯誤,一是詩人說謊太多,詩歌離真理太遠;二是詩人就包括悲劇詩人的祖師爺荷馬的詩中也有許多歪曲神的形象的詩句,把神寫的和常人一樣的耍陰謀詭計,貪婪,好色。詩歌是謊言的母親,是敗壞人們心靈的腐化劑。當然,柏拉圖的思想很多也是他的老師蘇格拉底的思想。而在中國,特別是儒家,卻把詩歌看的很重,儒家創始人孔子親自刪定《詩經》,并把它定為儒家必須的經典之一,孔子甚至說:不學詩,無以言;不學詩如面墻而立寸步難行。歷代的帝王也很尊重詩人,而且有許多帝王將相本身也愛好作詩,有的很多是詩人與帝王合一,但他們骨子里并不把詩人看做是國家的棟梁,并不把詩人當做治國平天下的材料。大詩人王維、李白、杜甫都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為,但是他們遇到的卻是帝王的冷遇和嘲諷。尊重是尊重,但不能實用,還是把詩人束之高閣穩妥。他們認為詩人與可用之人不是一個概念,而且相差太遠了。
古代社會的環境還是應當說是比較詩意濃厚的社會環境,詩歌和詩人命運的際遇已經算不錯了。而現在的社會就不行了,詩人的狀況就更不妙了。在現在,別指望詩歌能夠成就什么,也別指望詩歌能夠對別人有什么幫助,甚至也不能指望詩歌能夠被人理解。詩歌只能是詩人自己的,甚至是詩人自己的隱秘,為藝術而藝術,為詩歌而詩歌吧!在不久的過去,我們可以為抗日戰爭作詩,我們可以為人民團結起來作詩,我們也可以為我們的工作作詩,而且我們還可以為那份發給的工資作詩,那時候我們作詩好像真的是在為人民服務。現在這些都沒有了,或者都被拋到市場上去了,我們只能選擇為自己作詩了。你以為有許多人喜歡詩歌嗎?你以為有許多人理解詩歌嗎?其實很多人是虛偽的人,附庸風雅的人,自欺欺人的人,就包括我自己,經常對詩歌發表一些意見,而且也寫過詩歌,但你要問我詩歌藝術的奧秘是什么,我自己的內心深處就會發現我自己是真的對詩歌一竅不通的人。歌德說:“誰不傾聽詩人的聲音,誰就是野蠻的人”,我們正是野蠻時代的野蠻的人!最極端的還是現代西方詩人的做法,美國的大詩人艾略特直接宣布現代社會是詩歌的荒原,是詩人的荒原,詩人只是社會這個大荒原上的一只荒原狼。而法國的大詩人波德萊爾毫不猶豫的毫無保留的把自己的詩才和詩情奉獻給了病態的美人、病態的花、丑陋的妓女、無聊的小丑,當然,他的詩歌也要獻給許多其他讀者,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的第一首詩歌就是致讀者,但他奉獻的讀者是什么樣的讀者呢?是“...偽善的讀者...我的同類...我的弟兄!”。詩人的靈魂寧可獻給魔鬼也不獻給人!謳歌光明,那你們只有找你們的那個偉大領袖毛主席去吧,只有他的詩歌一片光明,形勢大好,只有他的詩歌中是到處潺潺流水鶯歌燕舞的美景。而全部的現代詩歌正如西方哲學家說的由太陽似的光明時代已經轉入到無比陰暗的時代,與其說人們來到了世界的暗夜,不如說詩人的世界之午夜來臨了。于此來看,許多現代詩人的自殺之根因就不難尋找了。海德格爾說:“世界之暗從未達到存在之光。”詩人在這暗夜中已經忍無可忍了,許多就選擇了極端的毀滅自己的方式進行抗議。
但是海德格爾和尼采卻是人們還沒有發現的雙面魔。海德格爾宣布我們的時代是世界的午夜,尼采多次說詩人善于說謊,使他無法忍受,可是他們都是最出色詩人哲學家,只有他們二人完美地將詩人與哲學家合為一體。這樣的結果,好像是非常矛盾,好像是很難以理解。其實并不矛盾,也不那么難以理解。
尼采一方面指責詩人太說謊,而另一方面卻更覺得真理太丑陋了,現實太丑陋了,人,尤其是詩人根本就無法在丑陋的現實真理中存活!尼采說:只有作為一種審美現象,人生和世界才顯得有充足理由存在;藝術是生命的最高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的活動。因此,尼采最直截了當的認為:藝術比真理更有價值,他用藝術來對抗真理,用藝術來拯救真理的丑陋不堪!而音樂和詩歌又是最要的藝術,所以雖然詩人說謊,但真理更難使人忍受,他寧可做一個詩人,說謊的詩人比丑陋的赤裸裸的真理強多了。尼采一再談藝術是謊言,詩人說謊太多,他已經厭倦了詩人,厭倦了藝術。可是,問題正在于:“如果不是詩人,猜謎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夠忍受做人!”(引自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所以,尼采要生存,他不得不求助于藝術,他不得不求助于詩人,最后他不得不成為一個詩人式的哲學家。
海德格爾比尼采走的更遠,他的哲學最后只是解說詩歌了,不解說詩歌他就無話可說了。海德格爾的中后期思想發生了很大的轉變,這是由于他遇到詩人荷爾德林和解釋荷爾德林的詩造成的,在解釋荷爾德林的詩中,在他不自覺中完成了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轉變,他已經由哲學家變為詩人,他的存在主義哲學也就變成了人如何詩意的棲居的探討,這一點是許許多多的海德格爾研究者至今沒有明確標畫出的,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如果海德格爾活到今天,他自己一定會意識到,也一定會更加自覺的完成這樣的轉變。
如果說前期追問存在的意義問題是海德格爾思想的焦點,那么中后期,人詩意的棲居就成了他思考的焦點。因為存在的意義問題困惑著他,招引著他,也指示著他,他才用常人難以理解的犟勁去探討它。我看德國的人,尤其的德國的哲學家們,他們總是有常人難以理解的犟勁,有常人難以理解的雖敗猶榮寧死不折的情結。海德格爾要通向存在,他要打開通向存在之路,他要使存在問題顯現、敞開、澄明,他要徹底追問存在的意義,如果最后追問不出來怎么辦?他就自己賦予存在的意義,他使存在有意義!他找到了存在問題的意義了嗎?他找到了,他的迥異與以往一切哲學家的分析結果是:存在與存在者不同,存在的意義必須通過存在者來領悟,并非所有的存在者都行,只有人這種自身能夠領悟自身存在的存在者才行,海德格爾把這種特殊的存在者稱為此在。也不是所有的此在都行,須是有領悟能力的此在才行,在海德格爾看來詩人是具有最高領悟能力的此在。存在自身即擁有詩意,領悟需要詩意,詩意需要領悟。海德格爾說:“語言不是詩,因為它是原詩。詩在語言中產生,因為語言保持了詩的原始本性。”存在、真理的展現敞開、領悟活動本身就是存在的詩意。是詩,是海德格爾發現的荷爾德林的詩----《人,詩意的棲居》,使他有了賦予存在問題最終意義的靶標,他不停的闡釋著荷爾德林的詩,他就不斷的賦予存在的意義。人,詩意的棲居,這就是存在的意義,這就是存在問題最終的指向。
由此而知,存在的詩化和詩的存在化就成了海德格爾思想的核心,那么存在問題必然藝術化、存在問題必然審美化。于是,哲學的探討成了藝術的探討,哲學的思成了詩的思。于是海德格爾不斷的說著詩人荷爾德林的話:“...詩意的棲居在這片大地上...”于是,存在主義就變成了詩意存在主義,存在主義哲學就變成了詩學,存在主義哲學家就變成了詩人哲學家。
把詩與存在并列,把詩與真理并列,把詩與存在的意義連結,這也是海德格爾不同于一切哲學家的地方,他已經不是哲學家而是詩人,他從某種意義上說已經背叛了哲學,說得更嚴重一點,豈止背叛,他簡直宣判了傳統哲學的死刑。在現在的(當然古代不是這樣的)一般人來看,詩與哲學之間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詩人不懂哲學是很普通的,哲學家不懂詩歌更是家常便飯。而在海德格爾這里,哲學和詩的分裂卻毫無困難的完美結合在一起了。
人,詩意的棲居在這片大地上,荷爾德林這樣說著,海德格爾不厭其煩的重復說著,那么它是可能的還是已經現實的?詩是存在的光,詩是存在的詩意,海德格爾說:存在之詩剛剛開始,這就是人。人在存在中領會著存在的意義,人在存在中尋找詩意,人在存在中創造詩意。所說并非所說,所說盡在無語,唯有詩意突然降臨。詩人多說謊,于此更可見。在現代,詩歌和詩人自己都無法自救,海德格爾卻拿來拯救哲學。所以這些不過是海德格爾的能夠拯救現代人的夢境,更確切的說是他奉獻給現代人的謊言。但這謊言,卻是首先騙倒了自己,之后才拿出來去騙倒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