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人生就是一場虛虛實實的恍惚過程。時光飛逝,不經意間,我來到這個城市已經五年了。仿佛一覺醒來,揉揉睡眼惺忪的臉,突然辨不清身在何處。也許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有這樣的感覺,常常會追問來自何方?正在干些什么?今后又將去往何處?這些問題弄得我一臉茫然,就像我小時候在一場酣暢的午眠中醒來一樣,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東瞧瞧西望望,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童年的感覺在若干年以后竟然一點也沒有變,不僅如此,它還變成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唯一感覺。由此可見,恍惚一開始就已經注定,而且將伴隨終身。我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活得不真實不清醒,相反,正是因為活得太真實太清醒了,才會導致這樣的恍惚。所謂難得糊涂,其實就是清醒后對現實的一種反叛。“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恍惚之間,千年夢幻。
夜已經很深了,可是我卻沒有一點睡意。窗外斷斷續續的汽車行駛聲,路人小聲的說話聲,還有伏在秋草間秋蟲的呢喃聲,既虛幻又真實。茫茫宇宙,幽深難測。我很喜歡這種寧靜的氣氛,我躺在床上,思緒萬千。不管怎么調整,卻是一點睡意也沒有。我患了嚴重的失眠癥,夜晚精神亢奮,白天卻無精打采。孤枕難眠的滋味真是一點也不好受。說是孤枕其實一點也不準確,因為妻子就在旁邊,她早已進入夢鄉,睡得很甜很香。我很羨慕她的睡眠。一起生活20多年了,她的睡眠一直都好,即使裝著很重的心事,她也能做到沾枕即睡。記得很多年前,我們還在故鄉小鎮上居住的時候,有天晚上,天下大雨,她從水泥廠下班回家。一個人走在黑漆漆的小路上,道路濕滑,加上因為恐懼,走得很快,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膝蓋摔傷了。顧不上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回家。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躺在床上便呼呼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發現傷口很疼。相比妻子的堅強,我則顯得軟弱多了。
臨睡前,我們坐在沙發上看中央臺的一檔老年節目“九九艷陽天”,有個男演員聲情并茂地演唱了一首《父親》,我們跟著哼了幾句。末了,妻子說,我們都不適合唱《父親》,因為我們都沒有父親了。我的父親死于1983年,而她的父親則死于2008年,地震過后,一個人爬到房頂上去翻破瓦,掉下來摔死的。妻子經常說,可惜老漢兒沒有福氣,要是現在還活著多好,我可以好好敬敬孝心。我心里何嘗不是這樣想,我父親死得更早,如果現在還活著,那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妻子有些訝然,眼角似乎掛著一絲晶瑩的淚光。我知道,她又想小鎮上的母親了。說好要回去看看,可一直脫不開身。妻子開了一個小面館,平時忙得不亦樂乎,根本沒有時間。她打電話讓岳母過來住幾天,可岳母一直不答應,她不喜歡城里的生活。我倆從春節過后到現在還沒有回過老家一趟,想想實在有些無奈和心酸。外人看來,我們有些忘恩負義,把故鄉和親人都拋棄了,其實內心只有自己清楚。
妻子翻了一下身,嘴里模模糊糊說著夢話,聽不清楚說些什么。窗外的夜真靜啊,但總有些不可捉摸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黑暗的空氣中似乎有著無數的靈魂在游蕩,吱吱呀呀,哼哼唧唧,無數的流星向著天邊墜落。更遠處的田野上升起了藍色的煙霧,森林、河流、房屋都在夢中酣睡。離天明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太陽向著黎明飛奔,跑得氣喘吁吁。
深秋的夜晚有著說不盡的妙處。
我仍然毫無睡意。看了一會兒書,也不知看進去多少。有一個時段,我在心里輕輕地念起了柳永的《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
這樣的句子也許更適合在秋夜朗誦,有著說不盡的纏綿悱惻。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二
我被巨大的人流車流裹挾著往前走,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就這樣迷迷糊糊的被動往前走。
這是城市的清晨,一片秋霧彌漫,大家仿佛在云端里穿行,看不清對面的車輛和路人。我經過的一塊草坪,一群園林綠化工人正在植樹。草坪內挖了大大小小幾十個坑,幾十株高大的樹種被吊車吊來碼在路邊,可以想象這些新植下的樹成活以后,這里將變為一片森林,為這個尾氣排放不斷攀升的城市帶來許多清新的空氣。只是不能確定這些來自鄉下的樹離開了熟悉的土壤,置身在城市的天空下,會不會像人一樣也會感到水土不服?我突然想起了家鄉縣城前些年的一句口號“大樹進城我也進城”,后來真的就有許多的大樹被搬到城里來了,但是人有沒有進城我就不知道了。大樹進城裝點了城市的風景,可在村中卻多了一份寂寥。
再往前走是一幢正在加班加點趕進度的電梯公寓,已經修到30多層樓了,高高地矗立在天空中。從房頂側面,一副巨大的廣告垂下來,上面寫的是“超低首付3萬,輕松入住”。有段時間,我曾心動了一下,要是有多余的錢,再買一套房子多好。可惜沒有能力,只好作罷。
迷迷糊糊,恍兮惚兮,大約花了20來分鐘走到單位上,坐在辦公室桌前,發現有一大堆事情需要馬上處理。頭一下就大了,那些各式各樣的公文,像一只蒼蠅一樣盤踞在我心頭,惡心死了。但是現實提醒我,無論多么不情愿都必須要做,因為這關系到我在城里的飯碗問題,關系到全家人在城里的立足問題,還關系到我下半生的生活著落問題。既然有這么多的問題與我的命運不可抗拒地糾纏在一起,我還說什么好呢?那就做吧,而且還得盡力去做。忙忙碌碌一上午,一會兒起草公文,一會兒給區縣打電話,一會兒到文印室印文件,一會兒又到領導辦公室匯報工作,總之沒有一刻消停過,有時連上衛生間都得抓緊時間。
到了中午,太陽出來了,久違的太陽,忽然有點云開霧散的感覺,我手頭上的活路也做得差不多了,心情一下大好起來。
在單位食堂吃了午飯,分別給妻子和女兒打了一個電話,然后我就伏在椅子上睡著了。簡單瞇了一會兒,下午繼續工作。
我一直沒有機會走出戶外呼吸新鮮空氣,哪怕接觸一下周圍的地氣也好。我擔心,長此以往,我將像一尾困在岸上的魚一樣,慢慢腐爛。也許三年、五年,最多要不了十年,我就將變成一具空殼,沒有獨立的思想,人云亦云,世故圓滑。很多年前,我已經悲觀地預見到這點。只是現在,還沒有發展到那種地步。都說機關是一個大的染缸,進來的時候白璧無瑕,出去的時候面目全非,沒人可以改變這種被異化被涂抹的處境,除非你可以及早抽身。否則的話,等著瞧吧,有一天你會發現就連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下午6點以后,天就開始慢慢黑了。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著,又過了一天,盡管有些忙碌,可那卻是恍惚的一天。于生命的質量沒有一點關系,套用央視主持人的一句話:你感覺幸福嗎?不,我一點也不幸福。我回答說。
三
莫言在他的獲獎小說《豐乳肥臀》中塑造了一個神情恍惚的鳥仙形象,即三姐上官領弟。時而是人,時而是鳥,大部分時間都是以鳥仙的形象出現在人們面前。平日沉默寡言,但是出語驚人。鳥仙的悲劇在于,生活在一個格格不入的現實生活中,她需要超脫,需要飛翔。現實太荒誕,所以她就用荒誕對荒誕。有一天在觀看了司馬庫等人的飛行表演之后,她走向懸崖,像鳥一樣飛了起來,那么輕盈,那么美麗,最后像一片樹葉一樣緩緩飄向大地,結束了作為人的苦難一生,從而開始了鳥的自由飛翔。小說是魔幻的,但是一點也不覺得荒誕。它產生的現實基礎是人需要像鳥一樣自由飛翔。這是千百年來人們的夢想。
我驚訝于這個故事的美麗。同時我發現,我的恍惚在于根本沒有飛翔的翅膀。長久以來,我一直在斷翅而行。我當然需要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就像歌中所唱到的那樣: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
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
帶我飛飛過絕望
……
簡單的幾句歌詞,卻大有深意。只是一年又一年,希望渺茫。進入中年以后,感覺完全變了,具體哪里不對,卻又說不上來。越來越不喜到人群中去拋頭露面,討厭虛偽的人情往來。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醉酒是另一種形式的恍惚。我有一個兒時的朋友,一天三頓都離不開酒,成天醉醺醺,把自己整得云天霧里的。在他看來,酒是解除煩惱的好東西。我不愿像他一樣醉生夢死的,酒醒之后我會更加恍惚。
一段路不長,我卻仿佛走了20多年,從少年到青年的時光我都重走了一遍。人生其實就像走路一樣,剛開始邁步的時候,以為需要很長時間才可以到達目的地,其實一恍惚的功夫就到了。一邊走,一邊在恍惚中回憶。到達妻子的面館時,天差不多全黑了。每天都是這樣,程式化的生活,上班、下班、然后幫妻子收攤子。收拾完以后,在昏黃的路燈下回家,然后睡覺,然后繼續失眠。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期待明天會有新的變化。會有嗎?不知道。
那天晚上,吃過飯以后,我沒有幫妻子收拾攤子,把碗一放,出門就走了。沿著一條筆直的馬路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抬頭一看,發現已經走到了城郊。幾排低矮的農房,暮色中聽見有豬牛羊的叫聲,還有炊煙在房頂上冉冉升起。菜地里的蔬菜呈現出鐵青的顏色。我一下就喜歡上這個地方了,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家園。我很久沒有體會過農村生活了。我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一邊抽煙一邊聽著鄉村的天籟,直到月亮西沉才返回城里。妻子問我哪里去了?我騙她說,我和朋友在茶館里喝了一會兒茶。我不想讓妻子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想念老家。
不能泄氣,我們還得在城里繼續打拼。不管將來有沒有期待的結果,至少不能放棄。如果我能心無旁鶩地做某件事,也許會成功,可是我的想法太多了,想法一多我就迷失了,越迷失我就越恍惚。
四
因為在城里待久了,我想回老家看看。周末從市上坐大巴車,到達縣城時已接近中午,天氣相當不錯,金色的陽光照在大地上,車站附近人流攢動。這是個空氣質量相當好的山水小城,不少外地人利用周末前來旅游。剛好遇上一輛開往小鎮的班車,停在路邊,招呼游客上車,我坐上去等了不到10分鐘車就開了。
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窗外的風景。綠色的樹,綠色的山川,令人賞心悅目。車過柳江,進入山區后感受就更加明顯。到處是樹,是草,蓊蓊郁郁,滿大山都被覆蓋住了,一點也看不出秋天到來的樣子。這方熟悉的山水,鐫刻了多少童年的記憶,而今卻一點也不覺得老。山水不會老,可是人卻老了。相貌沒變,是心老了。
到了小鎮,差不多快到下午2點了,在妹妹家吃過午飯,一個人在小鎮的街道上徘徊。街道一點沒變,青石板鋪成的路面,有的地方長滿了青苔,古老而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街道兩邊的房屋也是古老的,幸虧我從小生活在這里,要不我會懷疑不知走進了哪個朝代。小鎮的生活節奏悠閑而徐緩,就像慢三步。有首流行歌曲叫《滴答》,我想更適合在小鎮上演唱。那種氣氛和韻味是別的地方所不具備的。古老的氛圍和現代生活氣息相得益彰。
我在小鎮上住過的老房子,現在是二妹在居住。她在鎮上做小生意,逢趕集的日子推豆腐賣。雖然辛苦,也可勉強維持生活。妹夫在當地做零活,一個月可掙到一兩千元錢。問題是侄兒沒有工作,還靠妹夫養著。鎮上還有不少年輕人都沒有工作,又不愿意外出,成天在小鎮上晃蕩,成為父母的心頭病。這是個問題。
一回來鎮上,我有種身輕如燕的感覺,仿佛心頭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我不再恍惚了。鎮上有很多熟悉的朋友,我和他們熱情地打著招呼。晚上我和幾個朋友一起喝酒,喝的是小鎮上釀的白酒,喝了有半斤多,卻一點也沒醉。不是因為酒好,而是因為心情很好。說了很多胡話,很晚才睡,早晨一覺睡到太陽上了三桿才起床。
回家一趟很不容易,本想多耍幾天的,可是因為要回單位上班,只好在星期天趕回城里。走的時候,看了看在群山環抱中酣睡的小鎮,心忽然動了一下,下次回來不知是什么時候。
坐在回城的大巴上,我心里想,要是2008年我沒有從小鎮上走出來,那么我現在依然是小鎮上的一名初中老師,每天上完二至三節課以后,要么是喝酒,要么是打牌,我會覺得時間多得像水一樣,我會感到百無聊賴。那樣的生活有意思嗎?我不知道。人都是矛盾的動物。
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到了周末,天氣好得實在不行,和前一段時間的陰雨連綿相比,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有一個錯覺,眼前好像不是秋天,而是春天,春光明媚的樣子。這樣的天氣很適合去郊外旅游。不一定很遠,田野、山林都行,只要能夠接觸地氣就行了。我對自己說,快點去考個駕照吧,然后爭取買臺私家車,周末帶家人出去游玩。就這樣定了,我馬上騎著電瓶車跑到岷江二橋下面的一家駕校報了名,對方告知等10天以后就可以去學車了。我很興奮,爭取三個月考試成功。我已經有些等不及。如果順利拿到駕照,無論如何我都要考慮買臺車了。這是我下半生的夢想。對很多人來說,也許不算什么。但對我來說,很重要。只有這樣,才能能滿足我在城市里面日益膨脹起來的虛榮心。
就在報名的時候,有人打電話邀請我去打牌,我婉言拒絕了。這是一個美女,我已經拒絕她三次了。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但我怕輸錢,我不想再打牌了,為了我的購車夢想。
報名完了以后,我沿著護城河騎車走了一圈,溫暖的陽光,涼爽的秋風。我感到心情舒暢。只要走在正確的路上,我就可能一步步接近我的目標。這是可以期待的。
我仍然感到有些恍惚,可是今天我覺得清醒了不少。關于我的人生之路,我明白方向在哪里,今后該怎樣去走。
我回到家中,坐在陽光照耀的地方,望著外面的大千世界,我心里沉靜而欣喜。活著多么美好,雖然免不了有這樣那樣的傷痛,我都可以一笑而過。
五
我年輕的時候有點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如今這性格還沒有完全改變過來。關于這點,我吃過不少虧。有個時期我簡直弄得灰頭土臉,身邊沒有朋友。當我發現我被人瞧不起的時候,我就越不和他們往來。我的清高和固執,讓我渡過了相當長的一段郁悶時光。那個時候,我喜歡把自己關在家里,上網、寫字或是發呆,我怕出門見人。也許還有隱隱約約的自卑心理在作怪,我總覺得我不如別人。大約在2004年,我一下想通了,我何必老是去和別人比較呢?我就是我。只要為人處事,問心無愧就好。我的生命是父母給的,我有責任維護好,沒有必要自輕自賤。我努力使自己振作起來,就在那一年我開始靜下心來讀書寫作,并由此找到了寫作帶來的快樂,我又重新找回了自信。
我至今很懷念我在鎮上一間閣樓上渡過的孤寂時光,那是臨河的一間老房子,房子后面是山,山上有很多樹,一年四季云樹蓊郁,非常清幽。尤其是春天到來的時候,山上雜樹生花,一片清幽,空氣中時時可以聞到各種野花的香味,向陽的枝頭各種鳥兒嘰嘰喳喳亂叫,又從樹上一下飛到我的窗前。白天我到學校上課,晚上我就坐在窗前看書或是寫作。那段時間,我寫了不下20萬字的東西,在文字中又重新活了一次。那是我最好的一段時光。人的一生能夠把握住的也許就只有那么一點時間,錯過了也就錯過了。
來到城里以后,整天除了上班,幾乎沒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即使有的,也被我白白浪費了。簡直是在犯罪。當我無所事事地渡過一天后,心里感覺非常可惜。可是又沒有更好的辦法。我這個人意志薄弱,經不起誘惑。把時間都浪費在打牌、喝酒、應酬上去了。我整天木木的,像個白癡一樣做著毫無意義的事情。
下班以后,回到家中,我感到無聊,就和網友長時間聊天,很快就上癮了,欲罷不能。有時候會聊到深夜才睡,而白天則無精打采。缺乏規律的生活嚴重影響了我的健康。我今年40多歲,常常感到頭暈乏力。不是好兆頭。
在鄉下生活慣了,為什么來到城里會感到水土不服,甚至會靈氣頓失,變得庸俗不堪,原因很簡單,因為面對的誘惑多了,不能自持。路遙的小說《人生》中的高加林就是典型的例子。也有面對花花世界,不為所動,一輩子保持純真本色的人,像寫《邊城》的沈從文先生,可惜現實中這樣的人太少了。每天早晨醒來,我都對自己說,今天一定要好好做事,過得有意義。可是到了晚上,我卻發現又是一天白白浪費了。這種感覺如此強烈,就像困在岸上的魚一樣,任憑怎么掙扎,總是到不了想要的那片水域。
六
氣溫一下降了好幾度,感覺冬天就要來了。今年冬天會像去年那樣冷嗎?會像很多年前一樣下雪嗎?無雪的冬天是寂寞的。很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名師范生的時候,我就很迷戀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筆下所描繪的那個美輪美奐的雪的世界,那篇小說叫《雪國》,是川端最為經典的小說之一。我從西南交通大學的書店買的,買來后一口氣讀完,心中充滿纏綿悱惻的意緒。放寒假回家,正趕上一場50年不遇的大雪,家鄉的山水看上去就像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此情此景與我心中的雪國融為一體。我記得通往家鄉的小路上,我看見前面一個身著一身紅色衣服的女子,在潔白的雪地上顯得極為打眼,我只看了她一眼,后來就再也沒有忘記,那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人生就是這樣奇怪,無緣無故的就會把某個人記住一輩子。與其說我記住了一個美麗少女的背影,不如說我記住的是那個時代,冷落蕭條的鄉村背景。因為只要我一想到80年代的鄉村,就有一個衣著鮮紅的少女出現我的腦海中。
昨晚下了一場暴雨,就像夏天的雨水一樣狂暴,后來又刮起了風,像要把樓頂掀翻似的,很是恐怖。我躺在被窩里被驚醒了,后來好不容易才睡著了。迷迷糊糊的,做了很多奇怪的夢。但都不成片段,一會兒夢見我在一處荊棘叢中行走,腳底被劃破了,流著血;一會兒又夢見我在一處暗室中奔跑,卻永遠也跑不出去;再后來我夢見自己站在一處懸崖上往下跳,我的身體像張紙片一樣飄飄蕩蕩,最后重重甩在地上,我聽見粉身碎骨的聲音。我的靈魂脫離了身體,在無邊的黑暗中飛升,飛升,不知要飛到哪里去。在做夢的過程中,我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思考,最后完全是一片迷糊,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早晨醒來后,頭痛欲裂。
夢是醒著的現實,而現實就像一場幻夢。
趴在窗臺上,一動不動地看植樹工人在樓下的草坪上植樹。好多的樹又被移植到城里來了。草坪上每隔幾米就挖了一個坑,橫七豎八怕有幾十個,一個上午的功夫他們就把那些大坑填滿了,至少栽下了上百株樹。新植的樹身上還包著一層塑料薄膜,怕它們不能抗住冬天的寒冷,死去。到了明年春天,我的樓下將會是另外一番光景,會有很多很多的樹,枝頭上發出新葉,很快就長成一片森林。蝴蝶在上面翻飛,鳥兒在上面歌唱。這是可以期待的。
我想到了春天,我的精神狀態也許會好起來,至少沒有現在這么恍惚。
到了下午六點,天很快黑了,我到外面的羊肉館子吃了一碗羊肉,熱熱的羊肉湯喝下,感覺胃里非常舒服。晚上回家,繼續和網友聊天。我對她說,不知道為什么,今年我對這個世界的感覺完全變了,不像以前那樣感覺美妙了。她幫我分析說,也許是你進城后,工作壓力大了,對自己的要求也高了,所以才會有這種感覺。不像我,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今天不想明天的事,所以我就沒有那么多的煩惱。人要學會放下,開開心心過好每一天。她的話也許不無道理。
我想從此以后,我要做一個開心之人,放棄一些不切實際的妄想。但我還是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可以做到。
七
那個沉默的人,你聽到了嗎?我前面寫的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其實都是對你一個人說的。因為我相信,全世界只有你愿意聽我訴說,你是那么善解人意,雖然你從不發表任何評論,但我知道,從頭至尾你都在聽。我已經對你傾訴幾十年了,而且還將一直傾訴下去,我會告訴你,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經歷的事情,而我相信你會耐心聽我講下去。好了,那就讓我繼續開始吧。在這寂寞的午夜,除了傾訴,好像再也找不到別的事情可做了。
我說過我從小就是一個很膽小的人,出生在一個偏僻的鄉村,沒有見過世面。我10歲之前見過的最大的世面就是山下的場鎮,隨母親一道去的。那次經歷很不愉快,我在鎮上被一個混小子用飛石打破了腦袋,打得鮮血直流。當時我走在鎮上的一條街道上,滿臉好奇地打量兩邊的房屋,和賣各種東西的商鋪。一個小男孩問我要兩毛錢,我說沒有。他就用街邊的小石子打了我的腦袋。母親很生氣,找到對方的家長,在鄉衛生院敷了藥,止住了疼痛。從此以后,我輕易不敢出門。我怕受人欺負。母親數落我說,有人打你,你不曉得還手哦,沒用的東西。我的懦弱讓母親深惡痛疾,卻拿我沒有辦法。直到上了初中后,我才敢一個人出門。
天氣真冷啊,冬天已經來臨。獨坐電腦前,手腳冰涼,我不得不加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在四圍的黑暗中,只能聽見外面公路上偶爾駛過的汽車聲,以及我的心跳聲。我開始繼續講述。
雖說我在外面膽小,但在家里卻是混世魔王。當我向父母提出過分的要求得不到滿足時,便睡在地下又哭又鬧。而我的哭鬧最后都以遭到父親一頓暴打收場。父親拿出一根竹鞭,在墻上重重磕一下,然而向我的身體方向落下來,鞭子下落的速度,取決于我的知趣程度,若是我立即有了止住哭鬧的舉動,鞭子只是那么虛張聲勢地揮一下就完事;若是那天我很不知趣,鞭子下落的速度就會快很多,用不著瞄準就會非常精準地抽在我的身上,一下、兩下、三下,每下都會帶出一道響亮的噼啪聲。而父親一般只會打三十下,這個時候,我身上已是皮開肉綻了。父親認為要是打得皮肉綻還不足以使我屈服的話,那我就真的不可救藥了。而父親不會再對一個不可救藥的人花費心思。他會重重地嘆口氣說,管你龜兒子的,長大了隨便你干啥。
顯然父親對我的失望溢于言表,無法用語言形容。挨了一頓痛打之后,我從地上爬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去,尋找一身干凈的衣服換上。不瞞你說,那個時候,我每個星期都會挨一頓打,要是偶爾有段時間沒挨打,那絕對是個奇跡。也許是那段時間他的煩心事太多,忘記了我的存在。
習慣了挨打的童年,使我養成了自閉和倔強的性格,讓我在長大后吃盡苦頭。與周圍人群顯得格格不入,不知道如何與人更好地交流。我太在乎別人的看法,同時又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
如果你不理解恨鐵不成鋼這個詞的含義,那么請看父親打我時的眼神就明白了。那是怎樣一種眼神啊,犀利中帶著不切實際的幻想,同時又有種極度的失望包含里面。父親只要看我一眼,我的頭馬上就低下了,仿佛做了全世界最不可饒恕的事情似的,誠惶誠恐,忐忑不安。童年的經驗會長時間影響人的一生。要是我的生長環境不是那樣的話,長大后我可能會是另外一個樣子。我試圖忘了這點,可它卻像電腦病毒一樣嵌在我的血脈里,無法刪除。這樣一來就不難理解我的恍惚了,從童年出發,像宿命一樣,不可更改。
好了,我要睡了,要不明天早晨就爬不起來了,今天就說到這里吧。
八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一個問題,人的一生可能都會遭遇到幾個冰點。我所謂的冰點指的是,人生的低谷,最悲傷失意的日子。對我來說,童年的一個時期是,30—35歲是,如今又迎來了人生的另一個冰點。氣溫很低,天開始下雨了,我騎著車子迷迷糊糊地想著。到達家門口時,還沒有回過神來,怎么會這樣呢?生活就像一個任性的小姑娘,一不小心就把她給得罪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母親炒了一盤韭菜,她說我小時候很喜歡吃,還說起我的一些事情,比如調皮、任性、不聽話之類的,聽起來很親切,也很遙遠。時光的塵埃淹沒了童年的記憶,過去的一切早已不復存在。要是能夠回到過去,我一定重新好好活過。靜下來的時光中我反復糾正自己的言行,我想讓自己變得更加純粹和精致。給自己一個交代,盡量保持住一絲清新的東西,內心不再狂躁,在一片開闊與澄明中走完自己的人生。
唉,不瞞你說,我每天都在自怨自艾中度過了,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得找點有意義的事情來做。其實生活中有意義的事情大都隱藏在深處,像金子埋在地下,需要慢慢尋找。運氣好的話,一下就找到了,而對大多數人來說,可能一生都尋找不到。為了尋找,我們會嘗試多種方式,吃盡各種苦頭,到頭來發現,原來所謂的意義其實一直就藏在每個人的內心之中。心安,安心,即是意義。
說著說著,童年的記憶一下復活過來。從小我的理想是當兵,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坐在累死人不償命的機關里寫公文。悲哀而無奈的選擇,還將一直做下去,做到退休。沒有別的路可走。生存,太陽一樣明白的現實;自由,星星一樣遙不可及。我坐在那間十分憋悶的辦公室里,按部就班地做著一些程式化的事情,毫無樂趣可言。累了的時候我會漫無邊際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借以度過煩悶的時間。有天我在網上看到一段很有意思的話,豁然開朗,心有戚戚。摘抄如下:
人生中出現的一切,都無法擁有,只能經歷。深知這一點的人,就會懂得:無所謂失去,只是經過而已,亦無所謂失敗,只是經驗而已。用一顆瀏覽的心,去看待人生,一切的得與失,隱與顯,都是風景與風情。
你看說得多好,這對我的恍惚綜合癥也許會有不大不小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