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民政廳的副廳長田為民同志,是這次省委、省政府為了貫徹落實中央對國民經濟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方針,派往隴東地區農村基層社隊搞調查研究工作的工作隊隊長,他們一行五人。從省城出發的時候,他們沒有給下面打任何的招呼,有點像康熙王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味道。本來原計劃是先去縣委、縣政府座談一下,然后再考慮具體去哪個公社、哪個大隊下鄉的。這不,翻過雞頭山,下了龍爪坡,相距縣城只有不到二十公里的路程了。在路過水溝灘洼地段公路邊的時候,老遠望見那村子口大槐樹底下,黑壓壓地坐著百十號的社員群眾,好像正在開會的樣子,王廳長示意司機停車,順便進去轉轉。這不,他們只見會場中央站著的是一個年輕人,好像極不服氣的樣子,紅著臉,梗著脖子在和那個主持會議的領導同志爭辯著什么。爭辯的雙方都是粗脖子紅臉的,顯得非常激動的樣子,田廳長打個手勢,制止了他們那種劍拔弩張的局勢,“你們這是開的什么會呀?”
主持批斗會的馬先鋒書記一看,這些不速之客一個都不認識的,以前去縣城開會、學習也從來都沒有遇過面的??此麄兊拇┲虬?,個個都是穿著四個兜中山制服的,還是極其高檔的咔嘰面料呢!其中還有兩個穿著皮鞋的。一個秘書模樣的人手中還拿了照相機,提一個公文包。再看那公路邊上還停放著一輛吉普車,估計他們是從那車上下來的。心想,這幾個人肯定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大干部呢,趕緊笑容可掬地和他們一一握手:
“你們是?......”
那個秘書模樣的同志馬上介紹道:
“這是我們省財政廳的田副廳長!”
“噢!田廳長您好!您好!這里是水溝灘洼生產隊,我是東風公社的黨委書記,還兼任著解放大隊水溝灘洼生產隊的隊長。你們坐!你們坐!哎呀,條件差,只有一條板凳,你們先湊合著坐會兒,我們的批斗會馬上就要結束了......”
于是馬書記就向田廳長他們如實地匯報了社員賀無成盜竊生產隊倉庫谷子籽種的來龍去脈,事情經過。最后指指會場中央站著的批斗對象賀無成說:
“你們來的正好,這個挖社會主義集體墻腳的家伙還負隅頑抗呢,還不服氣貧下中農對他的批判斗爭,強詞奪理地還把我頂得沒有了辦法呢!氣焰非常囂張,干脆把他法辦了算了!”
聽了馬書記的這些話,那個賀無成即刻跳將起來,擺出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呸!好你個拍馬溜須、虛報浮夸、欺下瞞上的馬先鋒,那樣子才美呢!我巴不得你趕快法辦了老子呢,勞改還有飯吃呢,總比在生產隊里當個餓死鬼強,你別再講了,老子我干那樣的事情,就為了吃勞改飯呢!再說了,老子犯得是公家的法,量就你娃借機會整那些公報私仇的事兒,也是把我殺不了的!”
沒有想到那個田廳長站起身來,向社員們宣布:“社員同志們,這個批斗會議就到此為止吧,大忙的生產季節,你們大家散會都去上地勞動吧!”
社員們在紛紛離開會場的時候,互相議論著:
“你們猜猜,今天來的那些大干部們怕就是專門來這里法辦無成的吧?那娃這下可把事情犯大了,勞改飯恐怕是吃定了!”
“我看不至于吧?五升谷子的事情就能把人法辦了?要說法辦當場就拉走了,咋就把會都散了呢?”
“哎你們看,他們把無成也都放了呢!”
人們回頭望去,果然看見無成遠遠地朝著自己家的老屋的方向走去呢。
田廳長他們決定要留下來了解了解情況,說,是不是先去那個賀無成的家里看看。馬書記要帶他們去,田廳長說:
“你們先忙吧,還是我們工作隊的同志自己去好一些。他的家在哪個方向?”
馬書記摸摸脖子紅著臉說:“哎呀,他具體住哪一家,我倒沒有去過的,還不大清楚呢!”
有個小孩子給他們指路說:“你們看,賀無成家就住在那個廟院戲樓底下,現在煙囪正在冒著煙的那個九奶奶家的屋背后呢!”
九奶奶家是個敞院子,沒有圍墻,田廳長他們一行來到門前十幾步距離的時候,看到了九奶奶家這樣的一個鏡頭:灶屋里濃煙滾滾,熱氣騰騰,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婆好像正在燒火做飯的樣子,她煮熟了一小鍋的苜蓿菜,用笊籬打撈出來,放在那高粱桿兒做成的小盤板上,再將這個小盤板兒置放在了水缸上面,想讓那剛出鍋的、還流淌著綠水的苜蓿菜淋干一些。老婆婆剛剛轉過身子,不留意,三、四個精屁股、精肚子、光脊背的,只有四五歲左右的小孩子立刻從那灶屋的大土炕上跳將下來,齊刷刷地直撲向哪缸口的盤子,大把大把地抓起那剛剛撈出鍋來的、還特別滾燙的苜蓿菜,不顧一切地直往自己的嘴里面填塞,他們互相爭搶著,個個伸著細長的脖子,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老婆婆發現了,極力抗議著、叫罵著、制止著,但是無濟于事,孩子們簡直像瘋了一樣,抓一把吃下去,再抓一把咽下去......頓時那盤剛剛出鍋的苜蓿菜已經所剩無幾了,老婆婆根本制止不了那事態的發展局勢!她轉身又操起了笊籬,劈頭蓋臉地抽打著他們:“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崽娃子,這可是一家子九口人的晚飯呢,你們這樣沒有眉眼地爭搶著吃光了,你們的那還正在生產隊里勞動的爺爺、爸媽下工回來了又拿什么吃呢?叫我老婆子如何向他們交代啊!”頓時灶屋里又傳出了孩子們的哭叫聲,同時還有那個老婆婆的抽泣聲......
九奶奶家的這個凄慘場面讓田廳長他們吃驚不小,趕緊走了進去,上前扶起了老奶奶,抱起了孩子。九奶奶抬頭見有生人進來,十分地不好意思,一邊摸淚水,一邊讓座,“看樣子你們都是些公家人吧?我們這破爛地方,又被這些孩子活攪的不像樣子,不怕你們笑話呢,你們上炕坐吧!”
“老奶奶,不客氣,我們就這樣隨便轉轉吧,煮熟了的那苜蓿菜怎么就不給孩子們吃呢?他們都還小呢,也不能打罵他們呀!”
九奶奶不說話,又哽咽了起來,流下了更多的淚水。不止地撩起那補著許多補丁的土布褂子擦著眼淚。
田廳長一邊和藹可親地問著九***話,一邊在那個三米見寬、十米見深、前寬后窄,被那炊煙熏燎的非常漆黑的屋子里面轉悠著。堿土窯左邊靠窗戶處盤著偌大的一個土炕箱,這就是他們睡覺的床鋪了。土炕上面只有一片破爛不堪的被子,破舊的棉絮裸露著,灑落了滿炕的棉花疙瘩。泥土炕上沒有草席,沒有其他的被褥鋪蓋,看得出,泥土炕板已經改變了哪黃褐色的本來面目,黑油油地發著亮光??活^的邊上,被小孩子們上下床的時候磨蹭出了幾個深餡的壕坑。剛才的孩子們就是從這里哧溜下炕而奔向那水缸上面的苜蓿菜盤子的。向內緊連著炕箱的是一個泥土鍋臺,大鍋腔用泥土基子封著(吃飯鍋年前下了崗,去了廢品公司,抵頂了煉鋼鐵的任務),一個口面一尺左右的小鐵鍋張開著,正在冒著白色的蒸汽,里面還盛放著九奶奶剛才煮苜蓿菜殘留的綠茵茵的菜水。灶腳置放著一個柳條筐,還有一些高粱桿兒的柴火。緊挨著是一塊支架起來的三尺寬、五尺長的杏木案板,上面倒扣著幾只簡單的碗碟、瓦罐。裝米的瓦罐是空的。從窯掌的右邊再往出看,窯幫安放著三個二尺高、一尺口面的由本地區安口窯瓷器廠出產的粗泥黑釉的水缸,一個裝著水,一個裝著半缸的用哪菜籽葉子漚制的酸菜,一個從痕跡上看上去是用來裝面粉用的,現在里面空著。除此而外,基本上再無他物。特別是沒有找到一點丁兒的關于吃飯的糧食、食物方面的生活資料,米罐是空的,面缸底兒朝天!田廳長心里發怵:原來是這樣的??!簡直是一貧如洗的地步!他再問九奶奶:
“你們家里幾口人?都有些什么人呢?看樣子你們家里好像早就沒有了存放的糧食和面粉,生活特別困難???難怪孩子們都互相爭搶那點煮熟了的苜蓿菜吃呢!”他十分同情地抱起身邊仰頭看他的,一個光著身子、年齡最小的、大約三歲左右的小男孩,撫摸著他的小腦袋:
“你看看,多可憐的,也不給他們穿件衣服,這土窯洞里面涼氣特別大呀,就不怕孩子們感冒?”
九奶奶長嘆一口氣:“十口人的一大家子人呢!農業社戶口本上寫著九口,老頭子給生產隊放著羊,大兒子張來福,前年從部隊復員,現在地區八家嘴林業站做站長,忙著公家的事情呢。人家說,看起來每個月公家發給自己三十斤糧票、二十八塊錢,一個饅頭都一塊錢呢,一個月的工資還買不上三十個饅頭呢,自己也不夠生活的,哪里還顧得了家里的父母孩子?二兒子、大媳婦、二媳婦在生產隊勞動呢,就這四個孫子加上我一個死不下的死老婆子。孩子們沒有啥穿倒不要緊的,主要是餓得不行,害怕遲早要被餓死呢!不知道這話敢不敢講,公共食堂吃幾兩兩的定量飯,大人們個個餓的發慌,嘴里都沒得啥下咽了,隊里業已餓死了老小十幾個人了,造孽呀!我們的這些孫子娃娃們眼看著立等餓死呢,沒有辦法的呀!多數就靠這些苜蓿菜、苦苦菜等等的野菜來填肚子,家家都是這樣的,都去搜尋這些野菜回家充饑,漫山遍野地就連這些東西也是不容易找得到的了。有人餓極了,連哪榆樹皮都剝下來弄著吃呢!”九***淚水又落了下來,一串串,一串串,老土布的大襟子上濕了一大片......
“哦,你們家還是個軍屬家庭呢!老奶奶,您放心,生活困難的問題我們馬上就會著手解決的!”
從九奶奶家出來,來到賀無成家。只見他的莊前屋后的幾棵大杏樹上全部光禿禿的沒有了葉子,幾棵榆樹裸露著身子,沒有了樹皮,院子里一片狼藉,屋子門道被掃干凈了的空地上晾曬了一大片的榆樹皮。田廳長他們喊了賀無成的名字,無人應答,看起來他沒有在家。
秘書說:“他剛剛站會下來,我們讓他先回家休息,他的事情待后再說。是不是見我們這些人來了他家,他反而躲避了?”
賀無成家的屋子門是大張著的,冰鍋冷灶,鍋臺上的一只碗里面有吃剩的、煮熟了的、黃黃的半碗杏樹葉子......
田廳長搖搖頭說:“家徒四壁,一無所有??!賀無成偷盜生產隊的谷種事出有因啊!”
從賀無成家出來,田廳長他們又走進了隔壁的一家。這里也是顯得非常冷清,只見大門的墻根底下坐著一個老頭,無精打采,似睡非睡地在那里曬太陽。秘書同志走上前去搖搖他:“老大爺,打擾您了!我們田廳長想到你們家里看看呢!”
老大爺揉揉眼睛:
“哦,他們都上生產隊里勞動去了,家里沒人,冰鍋冷灶地,能有什么看頭呢!”
老大爺在秘書的攙扶下戰巍巍地站了起來,柱著拐棍,一步一挪地將大家讓進了屋子,裝一煙鍋旱煙向大家逐個替讓著:
“你們是遠路來的吧,請抽一鍋旱煙吧?說實在的,再沒有啥東西招呼你們啊,想給你們喝一口開水都沒有的呢,這日子過得實在寒磣,叫你們笑話了!”
墻上貼著的那張《革命烈士證明》映入了田廳長的眼簾:“中國人民志愿軍戰士朱大進同志在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戰爭中光榮犧牲,追認為革命烈士......”田廳長立刻走上前去,握住老大爺的雙手,動情地說:“朱大爺,朱大進同志就是您的兒子吧?你們家為了中國和世界革命做出了巨大貢獻,我們向您表示衷心地慰問、向您學習!現在生活情況怎么樣?有什么困難吧?”
朱大爺長嘆一口氣:“哎,說什么呢,為革命作貢獻那是應該的事情!說起困難嘛,家家戶戶都一樣,餓得慌,不是生產隊沒有打下糧食,而是他們那些假、大、空的基層干部們為了圖個虛名政績,變著法子地去搞那些虛報浮夸、不講實際、放什么衛星而造成的!是他們人為地不讓社員們吃飽肚子的!和我隔壁鄰居的那個賀無成,爹娘死得早,光棍漢一個,又是個小伙子,飯量大,公共食堂的那點定量飯哪夠他吃的?餓極了,盡吃哪樹葉子樹皮,我想,那娃是實在沒有法子了才去偷哪生產隊的谷種的,聽說還要法辦他呢,哎!......”
田廳長他們和朱大爺促膝交談直至深夜,晚上就住在他們家。田廳長最后安慰朱大進的父親說:
“我們看到的,還有你反映的這些實際情況,我們一定如實向上級及時反映,農村基層干部們的那些不講求實際的工作作風和極左過頭的錯誤行為也必須馬上糾正的!”
第三天,縣委抽調了四千一百七十三名的縣、社、隊干部,組成三百四十八個工作組,逐隊逐戶地訪貧問苦,安排生活,解決群眾的疾苦困難。發放救災款二十五萬五千元,棉花三千二百五十公斤,布證二萬一千六百六十米,給五千五百六十四戶、一萬四千三百八十人解決棉衣一萬九千六百五十三件,被子四千五百六十五床;給六千四百二十三人解決醫藥費二萬七千八百九十一元,治療因為饑餓營養不足造成的浮腫等等各種疾病;給七千四百七十名病人、鰥寡孤獨、五保戶、老人、產婦照顧面粉七千八百九十公斤。
田廳長的工作隊帶著救濟物資第二次來到水溝灘洼生產隊安排解決社員們的生活困難問題。田廳長親自上門上戶為軍、烈士家庭的朱大爺、九奶奶、賀新喜家,還有全隊六十八戶群眾發放了救濟生活的錢、物、糧食、面粉、被褥、棉花、藥費、藥品等等。賀無成也得到了一袋面粉和一床棉被的照顧救濟。
緊接著,縣委出臺了解決群眾疾苦問題的六條具體規定:(一)口糧標準:每個參加勞動的社員,必須每天保證吃到一斤口糧。未成年的孩子按一至三歲,四至十三歲,十四歲以上三個線子去安排口糧標準,必須保證三歲以下小孩吃到四兩標準。對浮腫、干瘦的病人在現行口糧標準的基礎上,再增加二兩,同時增加一些食油、肉類的副食品。(二)給生活困難生產隊的公共食堂撥付回銷糧食指標。(三)努力辦好公共食堂。冬季,允許社員打糧食回家做飯,社員外出無論多長時間都必須如數發給口糧。(四)使役牲畜每天每頭要吃到六兩飼料。(五)各級干部下鄉在公共食堂吃飯必須按社員標準吃。(六)勞逸結合。每個月必須為男社員放假四天,為女社員放假六天。
三個月后,根據中央指示精神,縣委又出臺了新的六條規定:(一)解散農村公共食堂。(二)實行牲畜分槽、分戶喂養。(三)調整社、隊規模,下放核算單位。推行“三自一包”:自留地、自留畜、自留羊和包產到戶。(四)放寬“小自由”,恢復農村集市貿易。允許社員開墾小片荒地,劃撥飼料地,提倡鼓勵社員飼養家畜家禽,開展家庭副業。(五)精兵簡政,壓縮城鎮人口支援農業生產。(六)縮短基本建設規模和戰線,立即下馬不切實際的五渠、三池、一庫的水利工程。
在省委農村工作隊來隴東地區糾正極左路線和試行國民經濟調整的過程中,馬先鋒書記做了檢討,并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受到了記大過和被撤銷黨內外職務的處分。精兵簡政中,張來?;剜l支援農業生產。因為張來福同志是黨員,又是抗美援朝戰士,政治條件好,群眾又推選他為水溝灘洼生產隊的隊長,同時還選舉前任代理隊長滿田叔為生產隊副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