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讀完此文,編者不禁聯想到當今時代,似乎有著異曲同工之處,不同的是,那個時代,人性的扭曲有其歷史的背景,而當下人性的扭曲,卻是金錢權欲的驅使。此文今日拿來,更有不可言傳的現實意義。作者對作品的解讀比較到位,“以史為鑒,記住苦難”不啻為一劑良藥。而對作品中前四句“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獸/我是一只剛捕獲的野獸/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作者的理解為“這是一個身份轉變的過程”,編者覺得這只是其一,編者認為,更是以層層遞進的手法,對那個年代喧囂雜亂的人物,事件的真實體現。全文層次清楚,對詩作的剖析有其獨到之處。推薦共賞!
——讀黃翔《野獸》想到的
詩是生活之歌。沒有生活,也就不會有詩歌;如果沒有苦難的生活,也就沒有深刻的詩歌。希望,給詩人奮斗的力量;痛苦,給詩人堅持的力量;磨難,給詩人堅韌的力量;壓迫,給詩人反抗的力量。讀了黃翔先生的《野獸》一詩,我的心中有一個深沉的聲音在深處吶喊:以史為鑒吧,記住苦難!
本詩以“野獸”為題,除了顯示作者內心對時代的憤怒的反抗外,還給讀者一個重要的提示,那就是詩歌主體的非人性,用野獸的天性兇猛類比時代的野蠻、無理性和詩歌主體的無窮勇氣、無限戰斗性。于后者,魯迅先生在《墳·摩羅詩力說》有類似的用法:“爾時吾自覺如野獸,力與風雨電光猛虎戰也。”前四句“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獸/我是一只剛捕獲的野獸/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用平靜的陳述語氣,寫“我”作為一個人、怎樣變成一個獸的過程,感情內聚收斂,但極富爆炸力。“被追捕”、“剛捕獲”、“被野獸踐踏”到“踐踏野獸”,這是一個身份轉變的過程,也是一個血與淚的過程,更是一個接受侮辱到自覺反抗的過程。“我的年代撲倒我”,“那個年代”是指“文革”開始的年代,這一句必不可少,是對社會環境的交代,我們現在稱之為“十年浩劫”,正因為這一場災難,將“人”變作“獸”。“斜乜著眼睛/把腳踏在我的鼻梁架上/撕著/咬著/啃著/直啃到僅僅剩下我的骨頭”,“斜乜”就是“上下眼皮微合攏,眼珠斜著看”的意思,這幾句加重了人成為獸后的非人性即獸性,其獸性更加變本加利,越發超過了作為純粹意義的獸,這是令我們現在的人不得不深思的,人的人性哪里去了,人的理性哪里去了?“撕著”、“咬著”、“啃著”,對人之獸性反復渲染,層層加深,直至“僅剩我的骨頭”。“我”對于僅剩的一根骨頭,何以面對、何以堪言?是無奈、是逃避、是流淚、是屈服、是卑躬屈膝、抑或是郁郁而終?作者用最后一句詩作了義正嚴辭的回答——“即使我僅僅剩下一根骨頭/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
文學是人學,詩歌也不例外,無論藝術在反人性、非人性方面走了多遠、走得有多成功,最終還得回到對人性的更高、更真、更本質的反映上來。“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第5頁)。那么,這首詩的最后兩句“即使我僅僅剩下一根骨頭/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無疑是從獸性回到了對那個時代的控訴上來了。無疑,那是一個把“人”變作“獸”的年代,那個年代本身就是一個披著一張熱血紅布作體面外衣的“獸”,讓許多人在感情中喪失理性甚至人性。而作者在前半部分正是對這種喪失的具體描寫,也就是人獸化的過程。而獸化的人如何回歸人性,如何再一次做人——那些不能回歸的,將永遠淪落為“獸”,成為永遠的受傷者,抑或傷人者。作者最后一句,在前面鋪陳敘述的基礎上,感情得以爆發、得以渲泄,是點題之筆,升華主題。把這首詩的境界抬高了不止一個層次,如果沒有這一句,他只是撕開一個血淋淋的傷口,讓讀者欣賞其中潰爛的部分。最后一句,是作者(應該說是作者這一類人)發出的時代脊梁的最強的反抗的聲音。它是一種想要徹底的反抗,在反抗中,被那個年代淪為“獸”的人的人性理性的回歸,也就是說這里的反抗的過程是一個回歸人“自我”“本性”的過程。這種反抗與回歸,在客觀上起到了承擔挽救這個社會、這個國家的責任的作用。在反抗和回歸中,至關重要的是大無畏的勇氣,而在最后一句中也得以體現。直面困難的決心和勇氣,正是從時代的生活中來。所以,在這首詩,揭露不是主要,控訴不是主要,反抗才是主要,挽救才是主要。要挽救,而記住生活的磨難,從過去的苦難中吸取教訓也就成為必須的了。
當下,在這首詩中,重溫苦難,記住磨難,是為了以史為鑒,避免再犯同樣的錯誤。
附:黃翔原作《野獸》
我是一只被追捕的野獸
我是一只剛捕獲的野獸
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
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
我的年代撲倒我
斜乜著眼睛
把腳踏在我的鼻梁架上
撕著
咬著
啃著
直啃到僅僅剩下我的骨頭
即使我僅僅剩下一根骨頭
我也要哽住我的可憎年代的咽喉
196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