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朵的深處
飄落半片未拆封的蟬鳴。古琴的第七根弦
訴說著,那年來自秦嶺的第一片雪
蝴蝶翅膀上的暴動,被今春的雨水破譯成
青杏的胎動。我俯身拾起,長安城三萬里的月光
驛道的盡頭,馬蹄聲在陶罐里越來越遠
我們交換沉默,在趕往蜀國的古蜀道上
當鞭影,第七次拂過馬蹄留下的石臼
蒼蒼古柏中浮出,劍山蜀水的倒影。而風起時
我們在山水間等一場,未完成的對話
等一頁史書,被重新修訂標點
《聽風》
你把耳朵交給風
放牧一群鴿哨,在枝椏的虛空中
用樹葉彈奏,時光的音符。風聲穿過枝椏
像是在私密的耳語。那是云的漂泊
是鳥的遷徙,是大地,藏在心底的一首朦朧詩
每片落葉,都是被風打開的注解
須臾間,滲出建安七子遺落的酒氣
漂浮的云朵,在裂縫與裂縫之間,接住墜落的雁鳴
當《洛陽伽藍記》中的檐鈴,開始量子糾纏
天空,正把自身折疊成素紗禪衣
你伸手觸碰經緯線交錯的蔚藍
卻撈起半枚冰裂的青花瓷片
而封印在陶罐上的花鳥蟲魚
突然開始鮮活起來,我輕聲吟誦
潮汐鎖定下的《九歌》。此刻,風穿過你
就像穿過一座廢棄的烽燧。那些被狼煙熏黑的文字
正在重組未央宮屋脊上,那場還未完全消融的雪
《五月榴花》
她解開綠蘿裙的紐扣時
整座城池開始燃燒。十萬只火紅的蝴蝶
棲息在枝椏間,振翅聲是絲綢窸窣的私語
露水從鎖骨滑落,在朱砂痣的凹陷處
釀造緋紅色的漩渦。風一吹,就蕩開胭脂的潮汐
那些被陽光灼傷的褶皺里,藏著無數張未曾輕啟的紅唇
每片花瓣,都是欲言又止的耳語
向五月,討要更加濃烈的腥紅。當雷聲碾過樹冠
她把自己拆解成,千萬顆赤裸的星子
墜入人間,長成子宮里蜷縮的火焰
《忍冬》
雪落無聲。是天空撒落的經文
倒流的雨,將黎明折疊成昨夜的夢境
時間如藤蔓。纏繞銹蝕的年輪
向地心生長時,喉嚨結出春天的蓓蕾
白色的血液,在冰面下流動
雪花的肋骨,正割傷那年月下的柔情
伸向云層的觸須,用零下七度的火焰
點燃所有懸掛的星群。記憶的磷火在葉脈中游走
當琥珀中囚禁的蜂鳥,突然開始振翅
我們在腐爛的月光里,交換彼此的體溫
所有未完成的鳴叫,在年輪里結冰
我們交換彼此的根系,在腐爛的月光里結晶
冰雪倒懸成星群,墜入深淵
我們在腐爛的月光里,交換彼此的體溫
《忘傷》
當指紋在鏡面上,復刻出清晰的印痕
記憶的碎片,正反向生長成黑夜的觸須
每個夜晚都是液態的墳場。月光在靜默里養蠱
而我們在練習用遺忘,縫合記憶里的黑洞
那年夏天的那只紅蜻蜓,被永遠懸停在2013年的枯荷上
銹蝕的時針無情地啃噬著,心頭上的那粒朱砂痣
當你的眼淚,已風干在今夜的白月光里
我把疼痛折疊進,一場凌晨三點的夢境里
當思念打開記憶的閘門,才終于明白
結在懸崖邊的冰凌花不是春天
才終于學會,用沉默抹去
鐫刻在歲月墓碑上的墓志銘
《碧空》
云朵是天空的筆觸,蘸滿大唐長安的夜色
寫下一群飛鳥的奏章。它們盤旋
如散佚的竹簡,在風里反復校對一場未完成的占卜
被烈日曬透的旌旗,還在模仿漢唐的弧度
雁陣掠過時。有人把箭鏃埋進沙漏,而流放的星辰
已在銀河的褶皺里,孵出,另一座長安
我向虛空攤開掌心,接住李白遺落的酒杯
那些透明的月色,正穿過大氣層,將整個盛唐
翻譯成一場飛越千年的雪。此刻
一只白鷺,正用長喙刺破倒影中的宮闕
碧空如洗。所有的隕落都懸浮成
未命名的星座
《夏花》
蟬鳴。在荷塘的蓮花里晾曬經文
一池碎銀,被月光撈起,又沉入淤泥深處
蓮藕的根部。你轉身時,裙裾掀起
一場微型的海嘯。所有未寄出的信,都溺亡于
荷塘深處那株并蒂蓮的執念。蝴蝶的翅膀
掀翻琥珀色的黃昏,我們在天際線上
練習倒立行走。風把誓言吹到天邊
而你的唇印,仍停留在那杯咖啡的杯沿上
像枚五月熟透的紅櫻桃。雷雨突然割裂天空的血管
閃電在玻璃幕墻上,刻下潦草的碑文
你說要數清每一滴雨水的肋骨,卻任由它們漫過山川
成為另一場雨水的誘因。此刻,生命正如
夏花般慢慢的凋零,每一片花瓣都裹挾著螢火
在無人經過的巷口,將盛開與腐爛縫合成
一道完美的風景,在光陰里絢爛
或者靜美
《在五月》
風輕輕掀開云的扉頁
槐花似雪。飄落在寂靜的山間
一只鳥,銜著光的碎屑,掠過西周,掠過春秋
將詩歌的種子,摁進羽翼漸豐的翅膀
風一吹,便抖落滿地的星光
月色在荷葉上練習雕刻,每一刀都削薄暮色
直到云層裂出廣元窯的開片,我用碎瓷的弧度
于葭萌關驛站,反復吟哦花蕊夫人的半闋《采桑子》
紫藤把暗香凝結成午夜的囈語,懸掛在
月亮的鎖骨上搖晃。而泥土深處的根
正用盲文抄寫,雷聲未動的腹稿。此刻
我攤開掌心,接住天空遺落下來的那一小片藍
指縫間滲出的不是光陰,是去年你的某一個回眸
當槐花咬破五月的喉結,十萬種寂靜同時發聲
每一次酸酸甜甜的相遇,都凝固成
時間的琥珀。而你,在第七陣風里轉身
裙擺揚起的弧光,正打翻身體里
那一小罐迷迭的香
《一片云》
它從劍門山脈的翠云深處起身時
青石板古道上未干的苔蘚,正咀嚼著馬蹄鐵的銹跡
那些被驛道磨亮的傳說,在嘉陵江水的倒影中
被反復淘洗成三十六種方言。白帝城的猿聲早已遠去
唯有白云深處的人家,還宛若千年前,那個郁郁不得志的樊南生
“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馀。”如鯁在喉
當它掠過錦里的檐角,所有的桃花都屏住呼吸
怕驚落陶罐里喂養千年的雪。暮色漫過青衣戲臺時
云把自己折疊成信箋,地址寫在銀杏葉墜落的弧度里
郵戳是武侯祠香爐里,一粒未燃盡的沉香
你在蜿蜒曲折的街巷水陌深處,手持桃花扇
而錦江正以雪崩之勢,向岷江下游西進
留下滿地透明的讖語,被晚風破譯成
望江樓的嗚咽
《波心》
嘉陵江把月光撒向暮色時
青銅鼎腹部的裂紋里,江水被凝固成
東漢的潮汐。竹簡散落的墨跡,丈量著長江的緯度
而夜色,正將霓虹燈的喘息裝進液態的杯盞
唯有濤聲不曾忘記。裹于魚腹中的事故長著倒刺
秘而不宣的胭脂扣,令所有的大紅燈籠都褪去顏色
藏于西嶺雪山的千年積雪,將太陽光的金色
涂抹在合江亭的飛檐上。在某個黃昏
你被忽然抽離為陶罐腹部失傳的釉彩。我以指節叩擊
你絲綢般的沉默,回聲是唐朝驛站
未寄出的信箋,或宋瓷冰裂紋里凝固的濤聲
直到霓虹刺穿夜色的瞳孔,你才在霓虹燈的肋骨間
刺繡一場,遲到的季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