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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風，綿綿細雨，盛開的桃花，桃花飄落里的青春年少，那是記憶里最美容顏。那些青澀歲月，還能夠居人的老屋后園，春天的桃花開成了年少時心底的最愛。
喜愛栽花種草，光有閑情逸致還不夠，需要懂得怎么侍弄，懂得種什么花卉可以應季。隨著時代變遷，人們需要走出去工作，人們的生存與生活方式也在不斷地改變，留守老家的人就少了，自然那些花花草草就敗在了荒蕪里，只剩下桃花依舊透著美如容顏的紅。

我還能清楚憶起那遙遠的春天，似乎要比現在的春天冷很多，真有二月春風如柞剌的感受。那些搖曳在桃枝頭的蕾，卻也耐得住那種剌骨的清寒，依舊在新風冷雨里悄然綻放。當然，也有許多無人打理的春花怒放在雜草叢中，沿著園中小徑蔓延。那時候學校都已經開學了，周末的時候先生們如果不去學校備課，一般都會在后園里讀書。見先生們搖頭晃腦地誦那詩文就想笑。首先海清先生問我有什么值得好笑，當然靦腆地不敢說出來，只是說要是我們搖頭晃腦一定會被訓斥，自然被先生們說成人小鬼大了。那時候僅有的四所公立學校之一的清湖學校就設在祠堂里，卻因為教師宿舍需要修繕，又因為先生們大部分為父母親的熟人，有一些還是干訓班時的同學；就這樣先生們就選擇住到了我家那些老房子里，后園就為先生們的周末提供了一處較為雅靜的休閑場所。

大概能記得住的樂趣，就是讓周先生拍到了我翻上泥墻摘花的尷尬，上去容易下來難；母親伸出手牽我站在桃花叢中，讓周先生繼續拍一種風景照；那種拍完了再等待沖洗的老式照相機，一聲咔嚓就是春風桃花顏，可惜只沒留下來照片。那時候一般人稱教書匠為先生，母親卻愛稱先生們為某某老師。我那時候閑來總是與先生們黏在一起，海清先生背著我摘花是常有的事。周末端一把竹椅坐在桃樹下，聽先生們點評讀唐詩宋詞里的人物典故；聽海青楊先生講評書火燒望云樓；講聊齋志異里的人與鬼妖的故事。望一望園子里，八位先生有六位戴近視眼鏡，潘先生與樊先生戴的是老花鏡，看一會書就摘下來咪咪神，然后再埋頭于書本中，透著一副不屑與凡人為伍的仙氣。只有坤成李先生一個人悠悠踱步賞花草，時不時推推架在鼻梁上的高倍度近視鏡，說楊先生哄小朋友幫你倒“夜壺”呢！還在正兒八經講故事海清先生就說我們輪流值班“夜壺”；于是，周圍的先生們就跟著起哄，園子里一片笑聲。中間有一個插曲，就是海青楊先生與李先生爭著給起名字，過了幾天竟然想出來“曉銳”這個名字來；一開始叫“小銳”，后來，因為登記的原因被改成了曉銳。

季節的美麗，大概都因人的情緒被花朵的香氣所感染，于是就有了春植勺藥，夏開牡丹的絢爛。自我懂事的時候起，那個后園就總是青綠一片，連冬天也有石菖蒲一類的青蔥植物，整整齊齊的排列在花圃的外圍，30厘米上下的葉片，比黃花菜的葉子堅挺，比君子蘭的葉片窄。春天里，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藤蔓也相繼開出來白色或者粉紅色的小花朵，陽光里就有了喜鵲與畫眉鳥的跳躍，有了蜜蜂的嗡嗡聲；紫藤子與北馬兜鈴細長的觸角，順著桃紅梨白的邊緣，攀爬成泥墻低矮的記憶，開心成歲月里的懵懵懂懂。

時光總有她自己的隨意性，歲月也總有她不得已的理由讓人經受磨礪；曾經那是祖上買了湖南木客子一整個木排建起來的房子，雕花門，玻璃窗，既有古老的容顏，又極具現代西洋風格，都隨著家族的沒落一起走入了歲月深處。一座被精心設計過的房子，一座被花匠與工匠精心布置過的后花園，終于因為歷史的原因壽終正寢了。后來，因為那些老房子拆的拆，賣的賣，只剩下后院三間房和一個有假山的后園。那些園中桃樹也是后來鏟除了珍木名花以后為綠化新栽。自我輩懂事起，那里就剩下一個殘破不堪的院墻與竹林圍繞成小天地，雖然四季常綠，已早沒有了當初的文化氣息。

 后來，在外工作的父親為了避嫌，請人把那個黃土堆起來假山鏟平成一個土臺子。又因為無人管理，土臺以外的荊棘護林也全被砍伐掉了，假山以內茂竹修林也被砍去編了挑土的箢子。那時候母親從北京外交學會回來辦理相關擋案材料，卻因曾祖母病在家中無人伺候；家里再無閑人，只有兩種選擇，要么父親放棄工作，要么就是母親留下來侍俸湯藥；而母親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留下來。多少年以后，母親與人說起來這些無奈的往事，總有一些不舍從眼神中掠過。

只因那時候年齡太小，曾祖母的去世以及母親教私學的過程已沒多少印象。只記得母親曾經的學生們提起來母親，就會說余老師的毛筆字寫得像板刻一般的圓潤。母親后來做過幼兒老師，從此再沒有走出去。六十年代遠在北京的彭超凡寫來一封信，也是寫給母親的最后的一封信；大意是說母親落伍了，沒有堅守當初的諾言。母親對我說那是你彭姨媽寫來的信，兩頁淺黃色的公文信紙上布滿了娟秀的蠅頭小楷。母親小時候過繼給在政府工作的叔外祖父，是民國時期的名校高材生；精于工筆畫，外語程度較好，解放前曾在圖書館工作，接觸革命也比較早。新中國成立后在干部培訓結業時就因為外語程度好，與彭超凡一起被選去外交學會工作。在那種宣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社會里，只有像母親娘家和彭家姨媽那樣的家族，才有可能選送長房長女去外地讀書。

依稀輕淺時光，回味里還是與許多人工栽種的花卉癡纏著。春天歷來就不是缺愛的季節，也不乏有姹紫嫣紅的花景；但桃花之姿容始終就如那寫意畫，寥寥幾筆就滿園春色了。母親早失去了創作的熱情，閑來也只見母親坐在桃樹下勾勒花紅，沒有繪畫創作的激情，就描紅送人做鞋子、兜肚、門簾的花樣，消磨著母親的青春華年。

印象里的春風桃花顏，來自于先生們的一句調侃，來自于母親穿白色旗袍，我只見過一次，就再沒看母親穿過。母親曾說過，生活就如修行，必須吃得苦中苦，莫奢望成為人上人。母親就常說生活中的疾苦只應在心里，春風應該在臉上。怨怠在胸懷，微笑在面龐。所以先生們總是說母親是春風桃花顏，總能看到她的微笑；真正的做到了不喜形于色，也不愁眉不展。    
一天，清湖學校的楊校長來家里，請母親幫寫二百張毛筆中字帖，并拿出一袋紙放桌子上。父親笑笑說一兩張倒是可以，二百張有點多，父親端一杯茶給楊校長，說請喝茶；楊校長哈哈一笑說，這又不是清朝官場，還端茶送客來著。學校經費不足，學生沒錢買習字帖，就算幫我，也是算幫了那些孩子。突然楊校長話題一轉，說也可以有報酬，就欠著，欠著，等哪天你求我時抵債。真是不幸而言中，后來父母親都不在教育系統，也不在官場混飯吃了，自然我們幾姊妹讀書的學費都成了問題。楊校長還是兌現了當初的承諾，包括我們一學期的三塊五的學費都免了，只是那都是后話。

春風綠楊柳，春雨桃花紅，那是季節里最美容顏。正是因為桃花之美，春三月就被人們稱之為桃花季，三月的雨水被稱之為桃花水。遙想比金子還貴的桃花水流過春麥田；流成油菜盛開的金黃色；流進農民春耕備種的莊稼地里；那就預示著又是一個好年景，必然夏收在望。到了三月，偶爾見一點陽光，鄰里人家就都會出來曬衣曬被子，去去霉青澀與潮濕。因與鄰家就只有一堵泥巴墻相隔，幾棵桃樹就互相糾纏著生長在那堵低矮泥墻兩邊，誰家也說不清哪一棵桃樹屬于自家，哪一枝桃花歸自己欣賞，當然還有幾棵棗樹，也有細細的棗花芬芳。于是，兩家人就很有默契只採摘自家一邊果實，童顏里就多了一些樂趣，兩家的孩子們也曾經因為桃花成為好友。

古老的農諺說得好，驚蟄春分看桃花，清明谷雨老白菜。桃花開了浸谷種，白菜老了夏天就到了。如果一連幾日的綿綿細雨，那桃花就會開得絢麗多姿，開得嫣然含笑；就會開成人間不老情懷。桃花紅了梨花白，在文學作品里，那一抹紅色總是寫在幸福的面龐；人面如桃花，牽著幸福的手，在時光中守候；在漸暖的春色里張望。

春風桃花顏，是一種文化的審美暗示；人們對美景的向往，莫過于對桃色之深愛。在古人心中，桃花紅之美感，大多數時候都是形容女性之美顏美妝；那一份淺淺的紅，美到了極致。似乎人們的審美觀對桃花有著不同尋常的青睞與迷戀；以至于人們在描述青春靚麗的美眉時，會形象地喻其面若桃花，嬌美艷媚；那么美如胭脂的桃紅，竟然能不畏料峭春寒，在春風里盡情的展露其華姿妝容。

 如果，人生的美麗是一場長跑，那么崇尚優雅與從容就是延續美麗的全過程。而桃花之美顏，就如人生之冗長的漫步；在青春的張揚里凝聚成一種自信，不與世事爭鋒；在冬里沉淀，在春里開如美顏。

 許多年后回故鄉，我們差不多已忘了桃花會開在三月，忘了桃花如美顏的春色。似乎東風細雨只為桃花而來，不早不晚趕在桃花盛開時；我想去的路途被一灣桃花水圍困，遠方的村舍掩映在繁花叢中；只見華蓋匆匆去，未見游人掃興還。似乎，桃花也不是刻意為觀賞而栽，那些在麥收季節就能採摘的麥黃桃，已經有了豐收的情調。遠處牧童的放歌，帶一些鄉原的音色，聽聽就回到了童年。

 春三月，收到故舊的信息，背景是桃花紅了梨花白。寄言，今生愿以桃花為媒嫁給春天。看著那一襲輕紗的妝容，身邊一片片飄曳的桃花燦若紅云，宛若身在仙境。我不禁為故舊的桃花顏感慨，也為這份童心感慨；似乎能香艷十里的桃花顏確實很動人，確實是人見了人愛；但不敢相信有人會嫁給春天，假如春去了，又當如何。

再回首，春風依舊桃花顏，只是那些時日已遠去。如流的歲月，桃花般容顏，是春天最美的回味。

（本文節選于未曾收筆的小說《桃花顏》，略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