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房子原來的主人是販羊皮的,院里的兩間小門房就成了堆放羊皮的好所在。夏天,新收的皮子必須用鹽腌漬,才可以存放下來。久而久之,小房的地面、墻體亦被鹽浸蝕,等我從他手中接過時,地面坑坑洼洼,白灰的墻面大片大片地脫落,斑斑駁駁的不成樣子了。
新戶入住,自然要修繕一番。修修補補的小工程,沒什么技術含量,不必勞駕別人,自己就足以勝任——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正值暑假,時間也充裕,一天干不完就兩天三天——想到這些,就信心滿滿地躍躍欲試了。
于是開始備料。去工地買了沙子,又跑建材市場買了水泥、抹子、泥板,騎著自行車,頂著炎炎烈日,引領三輪車穿街走巷,奔忙了大半天,總算備齊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晚上鉆進被窩,想著那兩間可憐的小門房即將煥然一新,心里那個熨帖,就是進入夢鄉了,嘴角總是抹不去愜意的笑痕。
我有睡懶覺的習慣,假日總是賴床不起。今天可不成了,——有事嘛!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回頭瞅一眼睡意正濃的妻子,笑一笑起身下床,翻出一套厭棄已久的衣褲穿上,戴上嶄新的白線手套,刻意在鏡子前停留了幾秒鐘,揮揮拳頭,笑一笑:“開干!”
盡管太陽還沒有露頭,天已經大亮了。左鄰右舍都關門閉戶的沉浸在清晨的好夢里。居然趕在“沒有覺”李大爺的前頭了——起早了!
說干就干。沙堆中央刨出個坑來,拖過一整袋水泥倒進去,拎起滿滿一桶水嘩的倒下去,開始和。水泥結成了硬硬的一坨,怎么也翻不過來,我使勁往上撅,“咔吧”鍬把折了。換把鍬再干,總算翻過來了,還沒等歡呼,勁使大了,擋水的沙墻被戳塌了,青灰色的泥水混合物像決堤的堰塞湖水狂瀉而下。顧不得許多了,跳進泥漿里鏟沙堵漏。好一陣手忙腳亂,總算堵住了,坑里泥和水也逃得所剩無幾了。
扔下鍬,倚在矮墻上吸煙。兩只黃膠鞋被泥漿包裹著,失去了本來面目,鞋子里也灌進去了,黏黏的很是不舒服。出師不利,萬事開頭難嘛!
喘口氣,接著干。吸取了前面的教訓,和幾下澆點水、和幾下澆點水,這回聽話多了,總算搞定了。手心有點痛,摘掉手套檢視:手掌上指根處冒出幾個小櫻桃一樣鼓溜溜的水泡。搖搖頭笑一笑:“缺少鍛煉呀!”
坐下,抽支煙。妻喊吃飯了。看看表,九點。——這一早晨!
開始抹墻。先找出一小片兒練手,學著泥匠師傅的樣子,泥板上托著泥,抵在斑駁處,一抹子下去:泥在墻上打了個滾,又翻了下來,連續幾次,泥犟著就是不粘。我有些急了,索性扔下癟手的泥抹子,用手抓著泥抹起來,總算粘上了。再拎起抹子往平了抹,然而無論怎么用勁兒,泥賴在墻上,就是不往該去的地方去。汗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不耐煩了,使勁一抹子下去——壞了,隨著泥抹子滑過,泥巴們一齊翻起,轟然落下,還順便帶下來一大塊原來的墻面。
把抹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墻根,吸煙。太陽轉到了頭頂上,空氣著了火似的,嗓子干得冒煙,和好的泥干渴的裂開了大嘴,又困又乏。妻走過來看進度,突然指著我的臉大笑起來:“抹錯地方了!”狠狠地一眼剜得她落荒而去,一個人望著斑駁的墻壁發呆。
看來,這活真干不了,還是另請高明吧?
泥匠師傅是下午兩點到的,一輛海天藍的電動三輪車徑直開了進來。他瞅了瞅泥堆,說:“水泥少了。”從車廂了拿出一把類似“三齒兒”的專用工具來,把泥堆的一角刨散,鏟了幾鍬水泥均勻地撒開,然后一邊澆水一邊用“三齒兒”來回地推拉。跟他談話中我知道了水泥和沙子是要有比例的,而我所知道的只是熱情而已。很快,泥就和好了。師傅并不急著抹墻,他先是用右手中指關節把四面墻壁上上下下敲了一遍,凡是發出“空空”聲響的地方都用鍬鏟下來,一輪嚓嚓過后,整堵整堵的墻體都暴露出來了。師傅看出了我的疑惑,笑了笑說:“‘空’的地方已經和墻體分開了,早晚是要掉的,如果圖省事補一補,是不能長久的……”我看看我抹過的地方,再看看那一堆被師傅從墻根清理開的垃圾,信服地點點頭。師傅又從車上拿出兩樣東西,一把小噴壺和一把笤帚,他先把暴露在外的墻體仔仔細細地掃了一遍,噴壺里灌滿水往墻上噴。水被干渴的磚迅速吸收,散發出濃烈的泥土氣味。師傅一邊噴一邊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磚上有浮土,泥就粘不住;磚吸水性強,要先‘蔭’過,否則泥抹上去,水分被迅速吸收,就會因為快速脫水而開裂……”這點不起眼的活里盡然有這么高深的學問!我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心里確實有幾分尷尬。師傅揀起我用過的抹子,敲敲說:“這種小尖抹,不適宜抹大面積的平面,勾邊抹縫時用到它。還是我這個好使——”邊說邊從車上拿出一把被歲月磨得锃亮的平頭大抹子來,左手托泥,右手腕一抖,抹子一揮,泥便牢牢地粘在墻上,抹子滑過,泥均勻地平鋪開來,銜接處天衣無縫、渾然一體。隨著唰唰聲響,功夫不大,平平整整的一面墻便呈現在我的眼前了。師傅把抹子蘸上水,又細細地壓了一遍,整堵墻透著水汽,像一面光滑的壁鏡。
坐下休息時,我由衷地稱贊師傅的高超技藝。師傅淡淡一笑說:“吃飯的玩意兒,還算拿得出手——要是和你比教書,我可就不行了——隔行如隔山嘛!”忽然想起自己是一個教書匠,與泥匠師傅一樣,同屬匠字輩。我不禁在心里追問:在我的行里,我也像泥匠師傅在他的行里一樣嗎?自己吃飯的玩意也像我稱道泥匠師傅一樣被人稱道嗎?我不禁汗顏了。說老實話,我的知識儲備不夠厚實,這讓我在課堂上總有一種囊中羞澀的感覺;教學能力更是不用恭維:總是不能得心應手地駕馭課堂……這算什么匠呢!師傅的話像一把芒刺,縛在我汗津津的背上。
太陽落下去了,活干完了。付了工錢,又加上一句發自肺腑的感謝。望著師傅佝僂而去的身影,我知道我該做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