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篇文章寫得不錯,是一種中規(guī)中矩、言之有物的解題思路。但文章卻指向了一種深深的晦暗與絕望,卻又不在晦暗與絕望之后總結出一些應有的感悟,故而文字結構是不完整的。挖樹根這種行為一直都有,以前也是挖,現在也是挖,這個行為本身并不具備任何的悲愴色彩。甚至在人心積極的時候,挖樹根這種行為本身就充滿了生機。這是將一個占地方的死物去除,使得這塊地方擁有更高利用價值的行為。而在詩人的筆下,樹根和父親聯系在了一起,于是唏噓陡生。注意,僅僅是唏噓,而不是悲愴。如果我們能夠再次通讀詩作本身,詩作最終是在無奈中生出了一絲灑脫與坦然。而作者的這些感想,是對于詩作的再度引申。這里就要談到詩歌評論寫作的兩條基本路徑:闡發(fā)和引申。闡發(fā),就是寫作品里面本身含有的。引申,就是寫從作品里面自己想到的。闡發(fā)要忠實于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而引申只要邏輯通順,能成一家之言即可。俗話說,一千個人心里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作者從自身經歷自然聯想到了時代的變遷和文明的凋亡。但問題就在于,一篇完整的文章,不能止于哀嘆,它需要有積極意義,需要人們讀過之后能夠從中有所得,而不是進入一種萎頓的狀態(tài)。我在這里嘗試狗尾續(xù)貂,通過我自身所學把這個問題補充完整。
改革開放近四十年,中國國力迅速提升。原本很多需要五十年、一百年才能完成的事情,中國一二十年就做到了。常人看到這條消息心里是欣喜和自豪,但對于任何的有識之士,這條消息等同于另外一個詞語——后遺癥。中國這幾十年的發(fā)展,就好像是一個患上了巨人癥的青年。腦垂體發(fā)瘋一樣的分泌生長激素,個子蹭蹭的往上躥,但是營養(yǎng)跟不上,使得身體羸弱,甚至有時不能自主站立。我們集中精力使得一個方面世界領先,造成兩個后果。一方面,政府總體精力有限,顧了這頭就不能顧那頭,總有一些方面讓老百姓怨聲載道。另一方面,超速發(fā)展的弊病在于融資規(guī)模驟增,使得資金鏈極易斷裂。同時,一個行業(yè)的興起,往往需要相關產業(yè)鏈的輔助,而產業(yè)鏈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建成的,所以造成了上下游的斷檔和真空。而這些問題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用更高速的發(fā)展來吸引資本,從而填滿上一輪發(fā)展中的泡沫。先透支一部分的明天,建立一個大規(guī)模的產業(yè)生態(tài),當這個生態(tài)成熟并盈利之后,就能夠償還之前的欠債了。在商業(yè)運作上,這種模式完全成立。唯一的問題,只在于風險管控。但這僅僅是商業(yè)的層面,而從文化的層面來說,這種大規(guī)模的商業(yè)開發(fā)本身就意味著資源的掠奪和重新整合。掠奪使得文化基因遭到破壞,變得不完整。而整合更使得文化基因重新洗牌,變得面目全非。以前看余秋雨先生的《千年一嘆》的時候,他提到過,走出去看世界之后才發(fā)現,中國文明的最大優(yōu)勢,是文明的傳承延續(xù)一直是完整的。你看,埃及雖然有金字塔,但是現在的埃及人完全不清楚金字塔建造的歷史。古巴比倫有神奇雄偉的空中花園,現在我們只能想象,連一張模擬圖都畫不出來。唯有中國,二十四史,記載清晰;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傳承有序。而到了現在,我們面臨的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文化腰斬”。首當其沖的,就是鄉(xiāng)土文化。其實不光是鄉(xiāng)土,三十多年前,江浙福建一帶個頂個的都是如詩如畫的江南小鎮(zhèn)。但是改革洪流一來,打著建設開發(fā)的旗號,十之八九的風韻和情懷都被推土機和鏟車夷為平地。現在,我們也就只能看看烏鎮(zhèn)、同里、周莊,來回味一下兒時比比皆是的場景了。但即使這樣,我也已經很知足。因為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首先,如果山河大地處處保持原貌,改革發(fā)展的增量從何而來?其次,文化文明這個東西,很多是非物質的。其三,即使是物質文明,只要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標本存在,通過觀察標本,窺一斑可見全豹。所以被摧毀的并不是文明和文化,而是我們記憶中的童年。這點我深有體會。隨著城市的發(fā)展與擴建。就在我就讀的時候,我們的小學每年都在改建。畢業(yè)多年過后,回到自己的初中,驚訝的發(fā)現學校占地面積擴大了近一半,新建了兩座宏偉的教學樓,以及一個標準塑膠跑道的操場。就在那一刻,我感覺我曾經經歷過的那些學生時光,倏爾之間就變得恍惚模糊而如過眼云煙一般散去了。所謂,根之不存,何言枝葉。這是我們內心的荒涼最大的來源。而生活還要繼續(xù),為了改變這種現狀,我們要尋求出路。道路就擺在眼前,那就是改變自己的歸屬和依托。以前我們的依托,是切切實實的童年記憶。而當童年記憶已經千瘡百孔,我們就需要一次皈依。人們皈依佛門,大多是因為看破了紅塵。其實紅塵本無骯臟丑惡,只是那些人的紅塵卻都是斑駁陸離地不堪修復了。那我們要皈依什么呢?自然是皈依到一種更為宏大,更加不容易輕易泯滅的內容中去。你可以皈依歷史、皈依哲學、皈依美術,皈依到每一種內含天地法則的東西中去,將這些真正博大精深的文化,作為你生命養(yǎng)分的來源。從此,你便超脫了一個個體的局限,成為嫁接在文化和藝術上的一條新枝。而我們知道,嫁接的生物,除了保留原本的基因屬性之外,都能獲得比原本更好的果實。
當然,這些就扯遠了。回到《挖樹根》這件作品本身,我想它的主題既不是悲愴,也不是埋葬,而是和解。父親挖出樹根,要一個墓穴,準備安息,是和自己這輩子和解了。樹根被挖出,被燃盡,逝去最后一絲殘念,是與天地和解了。詩人對此不再執(zhí)著,不再計較,選擇看淡與看清,是和自己內心的糾結纏繞和解了。唯有和解,你才能不背負。唯有不背負,你才能輕裝前行,在明天的太陽升起時,入眼的會是滿目的秀麗。
——讀潘景文及他的詩歌《挖樹根》
潘老師是前天上午打電話給我的,說是快遞過來了兩本詩集。今天一大早,五歲的風少爺屁顛屁顛地抱著一個小包裹跑進來了,說:“老爸,又有書寄過來了。”晚上,吃完飯,慵懶地靠在椅子上,隨手拿起其中的一本書,先是瞄了一眼封面,《緣來如此》。然后打開,隨便瀏覽了起來。看了大約十多頁,就看到了這首《挖樹根》。我先是粗粗地看了一遍。再回過頭來,又仔細地讀了一遍。然后,拿起桌上的書簽放了進去,合上,丟在桌子上。端起茶杯,開始喝茶。
這是我看書的習慣。每當我看到了一篇比較心儀的文字后,我就會把書輕輕地合上,這個晚上就不再看書了。當然,有時候,一個晚上,我可以漫不經心地讀完四五本書或雜志。但是,讀完之后,腦子里卻不會有一點印象。
我沒有見過潘老師,但我感覺他應當跟我一樣,是個農民。因為他的文字一點也不高深、文雅、含蓄,也沒有小資之類的情調或者調情的東西在里面。他的詩歌,就像是板結的黃土地上長出的莊稼,土里土氣,又瘦又小,一看就不是那種能夠大富大貴的植株。但是,根系卻深入到了土壤的深處,頑強,執(zhí)著地向上生長著。就如他的這首《挖樹根》:
“自從天空中飄揚的那棵樹
被鋸倒以后
碗口大的樹樁傷疤
一直在風中四處張望
父親不停地揮動镢頭
要挖出大地上被遺忘的傷疤”
樹被鋸倒了,只有樹的記憶,樹的傷疤裸露在那里。父親執(zhí)著地要把它挖了出來,把這段疼痛挖了出來,把這段記憶挖了出來。挖出來了,那么這一切就不存在了。挖出來了,生活中就不再有這些丑陋的補丁存在了。也許,我們就重新擁有了一段完美、全新的生活。
“一雙皸裂的枯手
如樹根刺痛大地的內心
圍著樹根挖了一圈又一圈
翻上來的泥土越堆越高
粗糙的樹皮與父親的臉多么的相似呵
金黃的夕陽正悄悄消褪”
要挖樹根,就必須圍繞著樹根,刨掉四周的泥土,截斷向四周伸展的樹根。他說:“粗糙的樹根與父親的臉多么相似呵,金黃的夕陽正悄悄消褪。”在這里,他認為,那根樹根又何嘗不是年邁的父親自己?他美麗的時光已經消褪,只留下了最后滿是傷痕傷疤的一段時光而已。
“父親老了,他想挖一個墓坑
樹根老了,正等待著一把火點燃
繼續(xù)挖吧,陀螺似的旋轉吧
不要管白瓷盤里豬耳朵與豬嘴巴的竊竊私語
不過是拔掉了一顆疼痛的牙而已
不過是大地上留下一個疤痕而已”
樹根挖出來了,被一把火點燃,燒成了灰燼,不再存在。父親把自己沁入歲月的疼痛和傷痕挖出來了,留下來的,是一個深沉的墓穴,剛好能夠把他埋葬。我們如一個個旋轉的陀螺,泥土中冒了出來,然后,又把自己埋掉。我們只是一顆被人拔掉了的痛牙,我們只是大地上留下的,一個很快就要被刨去的丑陋的疤痕而已。當我讀到這里的時候,內心是多么地悲傷和悲愴!
喝完一杯茶后,我又重讀了一遍。我想,他所描寫的,又何嘗不是現在鄉(xiāng)村的一種景象?隨著農村全面城市化的進程,一個個村莊逐漸消亡,一座座房屋被強拆,一片片土地被圈起,長滿雜草,最后被一些高樓所覆蓋。那些樹根不就是我們最后的鄉(xiāng)村和文化?我們毀滅著我們最后的鄉(xiāng)村、最后的文明、最后的文化,然后,我們在親手堆積起的廢墟中,又親手把自己埋葬。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我在去年年初寫的《掘地三尺》:
“父母今年七十了,被泥土埋了四尺。
我被埋了三尺,再過四十年泥土就沒過頭頂了。
掘地三尺,剛好能夠讓我重新蹦蹦跳跳地走路。
掘地三尺了,還是沒能挖出自己。
從沒見過面的爺爺抱著了我的腳,
他是我粗壯糾結的根。”
是呀,掘地三尺了,我還是不敢掘出自己的血脈和文化,不忍心挖斷自己的根。可潘老師挖掘了,他挖掘出了自己的根后,發(fā)覺無處安放,又親手把自己給埋葬了。這是一種怎樣的宿命,無奈,疼痛和悲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