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雖然文章條理清晰,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這是一個早已沉淪、墮落了人性和良知的世界”的假說之上的。基于這個假說,喚醒世人便成了詩人的使命和責任。從某種語境來看,詩歌確是一種喚醒人心的工具,無論是情感上的喚醒還是對真理真相的喚醒。但如果說這是“唯一”的目的和作用,就流于主觀了。我們來看下面兩個問題。首先,人們為什么寫詩?詩分兩種。一種是百姓的詩。一種是詩人的詩。百姓寫詩,基本上是為了抒發心里的感受,而詩人寫詩則多半帶有特定的目的。百姓因為大體上欠缺更為優美的修辭,所以抒發的感受往往缺乏文學涵養和質量。而詩人帶著特定的目的寫詩,就易于陷入生硬與刻意的怪圈。而倘若詩人帶著良好的語言功底去抒發內心的感受,得到的反而是能夠讓人入眼的作品。這也是世上大多數的好詩的成形方式。在自然抒發的前提下,如果你感知到了些許神性,就會出現如同海子《九月》這樣的作品;如果你洶涌出人性的灑脫,就會有像李白《將進酒》般的杰作。但之所以這樣的杰作得以成形,自然不做作,是一個基礎條件。你說這些詩歌起到了喚醒人心的作用,誠然如此。但如果說詩人創作這些詩歌的目的也是為此,那就扭曲了。其實詩歌之精髓,在于語言的瑰美。作為文字創作的基礎動機,找到一種最準確也最美的方式,將自己感受到的震撼人心的體驗,以一種無限接近于無損的方式令更多的人也得以體會與感知,這個是首位的。一個語言工作者,其實就是法則的發現與傳播者。有效的傳播遠比發現要困難,所以其實語言工作者的畢生追求,不過是降低語言傳播過程中的“摩擦系數”,以求“法則之光”能夠照亮更遠的地方。換言之,真正的語言工作者,包括詩人,其第一在意的,是通過盡可能精準的表達,提高法則的傳播效率。以此為目的,以一種匠人精神自我淬煉,從而感受到一種將一件事情做到極致的快樂,是語言工作者研究語言最本原的動機。如果喪失了這份純粹,你便失去了一個夯實的基礎。就像一個笑話說的,我吃三個饅頭就飽了,那我能不能不吃前兩個,直接吃第三個呢?不吃前兩個,你吃的永遠是第一個!所以想要寫好文章,這種匠人精神的初心萬不能失。但是有人會問了,自然不做作和匠人精神不矛盾嗎?一句話來回答:匠人精神的核心價值不是刻板,而是精益求精。所以你完全可以秉持住心中的那一份自然不做作,反復嘗試,以求臻于化境。然后我們來回答,詩歌到底擔負著怎樣的社會作用?這就要看詩歌和其它的文體最大的區別和優勢在哪里了。主要在于簡潔凝練。凝練故而提純,簡潔故而精準。提純與精準使得文字更容易揭示真相以及營造氛圍。由真相你懂得道理,由氛圍你感知情趣。于是,讀詩能使你成為一個更明理也更有趣的人。這也可以說是喚醒,卻不僅僅是喚醒。什么是喚醒?打個比方,就像是《黑客帝國》中設想的那樣,把人從原本美好的夢境中抽取出來,拔出管子,看見荒涼一片的世界。換言之,就是我一開始說的,喚醒的語境自帶一種真實世界荒涼無助的假設。而喚醒之人又僅僅是負責喚醒。這并不美好也不負責任。當然,世界本來也不是完全美好和責任健全的。但人類之所以還能存活,不就是因為相信美好也相信秩序嗎?真實的世界是怎樣的?其實你以為的上帝、國家、法律、金錢,都是虛構的,是一種人們的共同想象。是因為我們首先共同想象了國家這個概念,我們才建立了國家。是因為我們共同想象花花綠綠的紙幣有價值,才形成了金融。現實是我們一直都活在虛構之中。那么我現在將你喚醒了,得知真相的你該如何自處呢?你此時會比以往任何時候迫切的需要一些指引,至少是建議。而我的建議,就是繼續活在虛構之中。其實換個角度去想,人類是這世界上唯一能夠大規模地共同想象一個不存在的東西的物種,這也令人成為了人。換言之,活在虛構之中的人,才是真正的人。同樣的,不光是詩歌,不光是文學,也不光是文化產品,人類一切的活動,其中一個最根本的目的,就是令一個人的自我評價得到提升。你說是得知一個真相快樂,還是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快樂?正解是:你得知了一個真相,并由此感覺自己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這世上有很多的真相容易使人往壞處想,而文學的作用,就是引導人們從一個令人感到沮喪的真相里找到一絲積極的因素,并由此將人從沮喪指向光明。所以,詩歌不是喚醒,也不是指令,而是指引。詩歌確實需要令人們看見這世間最晦暗的一面,但同時肩負著從中提取光明,并將人訓練出總能從絕望中找出希望的積極心態的責任。如果詩歌本身不肩負這個責任,文學批評也應責無旁貸。而一個心態積極的人,會因為自己的積極,提升自我評價。這樣的人,覺得自己的人生是有意義的。而詩歌,也會因為能夠塑造有意義的人而變得有意義。最后,說說喚醒這個提法本身。雖說屈原說“眾人皆醉我獨醒”,而事實上,這只是一種比喻。從現實來看,人們從來就沒有昏睡過,有的只是蒙昧。這兩者有什么區別呢?昏睡之人難以感知;蒙昧之人可以感知,卻表達不清楚。一旦你的表達符合他的感知,他的思緒就清明了。這些新出現的概念是和其原先的邏輯結構一脈相承的,是在舊有的枝干上長出的新芽,并不是恍然間把舊有的一切進行推翻與重建。就像一句名言說的:凡是改革可以解決的問題,何必來一場革命。
下午五點半,客戶們都下班了,去各個工廠做技術支持的技術員陸陸續續都回來了。我的精神也隨之松懈了下來,于是,去論壇上溜達。很快,發現了某著名詩人給我的留言。他說,你的詩歌中寫了那么多的丑,那么多的惡,那么多的不公正和不公義,那么多人性的淪喪和墮落。你總是在憂心忡忡,杞人憂天地悲哀著國民精神家園的流失和無歸宿。那么,你為什么不在你的詩歌中,提出你的解決方案呢?如果沒有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那么你的詩歌就毫無用處,只是在浪費你的時間和精力罷了。
說到這里,感謝這位老師對我文字的一直關注。其實,這也不是他第一次提出這樣的建議了。只是,他沒有能夠真正理解到詩歌的涵義和意義。在他看來,詩歌應當是一種指令性文件,可以指導我們的思想、工作、生活和行為。當然,持這種觀點的詩人遠遠不止他一個人。從一九四二年五月,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后,詩歌的功能就一步步被無限度放大了,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戲曲電影被固定為革命樣板戲模式。而詩歌,也從形式到內容,也給固定下來了。把詩歌的作用被推廣到了政治生活領域的方方面面,把詩歌當做了一種斗爭,一種革命的指導性文件。從那時起,各種報刊雜志上,遍布著這種政治指令性詩歌,就連鄉下老百姓的土墻上,學校的黑板報上,都無一例外。也就是從那個時代起,每天都有詩人因為寫了某首詩而一夜走紅,走上了領導崗位,也有一部分詩人因為詩歌犯下政治錯誤,受到處分,甚至被捕入獄。
現在回過頭來,看那些詩歌,根本就不是詩歌,空洞,單調,沒有真情實感,至多只能算是一些押韻的為政治服務的政治口號罷了。真正的詩歌,不應當是從上而下空洞的指令。也不應當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不擇手段泡制出來的投機取巧的東西。真正的詩歌,應當是剝離自生活中的一些碎片,這些碎片,讓我們喜,讓我們怒,讓我們哀,讓我們樂,讓我們疼痛難忍。然后,喚醒我們的意識,讓我們能夠有所感,有所悟,有所得。我們的每一首詩歌,都應當是來自于生活的最真實的體驗和感受。我們讀每一首詩歌,都要能夠讀出一個詩人最真實的疼痛。這樣,我們才能喚醒因為平凡、平淡生活而逐漸麻木的自己。讓我們不斷地提升自己的感覺和認知,不斷地思考,并重新認識自己和這個世界。所以說,喚醒才是詩歌的唯一目的,也是詩歌唯一的作用。
詩歌不是社會意識形態,不是政策,也不是政治。詩人不是經濟學家,也不是政治家和思想家。詩人的每一首詩歌都來自于他對于生活的理解和體驗,詩人的每一首詩歌都是他所理解的生活哲學。所以,每一個真正的詩人,都是最純粹的哲學家。他的每一首詩歌都代表著他與眾不同的生活哲學。每一個不同階層的詩人,所代表的是不同階層的生活哲學。所以,真正的詩人,他們的詩歌沒有好壞之分,只是他們的詩歌所代表的的群體不同。他們都能夠喚醒他們所代表的的階層,他們的詩歌就是他們這個階層群體的最真實的疼痛。因為這些疼痛還在,他們還沒有迷失自己,他們對這個世界還有感覺。因為疼痛和感覺,他們渴望著真、善、美,渴望著人性和道德的回歸。渴望還在,我們就還有希望,這個世界就不會真的沉淪和墮落。
春節期間,我整理自己早前的詩歌,便隨手注冊了幾家論壇,整理好了就往上面貼。被美女詩人如花看到了,在下面留言道:“你怎么冒用我朋友的名字來發表詩歌?莫非你想借用他的名氣?”我笑著回復道:“我就是子在川上曰,這是我早前的詩歌。”可她根本不信,說:“你肯定不是他,很少有成熟的詩人貼自己早期的作品的。因為只有當前的詩歌才代表著他的詩歌的高度。”后來,又被好友、江蘇作家吳茂華看到了,給我留言到:“兄弟呀,你都寫詩這么多年了,怎么越寫越差,只剩下一個形式了。給你推薦幾本書讀讀吧!”其實,我自己倒不這樣認為。我認為只要不是矯揉造作,故作呻吟的詩歌,早期的詩歌也是那個年齡段的碎片和疼痛,現在重新讀來,重新喚醒了那個年齡段的自己。膚淺一點,粗糙一點,累贅一點,又有什么關系?
今年四月份,汕頭詩人胡言來深圳。我們幾個詩友坐在一起,邊喝酒邊聊。我說:“沒有必要為了詩歌,影響到自己的生活。拒絕了生活,我們就會關閉自己的感覺。只有擁有生活,真正的感受生活,才會有疼痛的詩歌,才會喚醒麻木的自我。至于詩歌的厚度和深度,則是隨著各自的閱歷和過程而增加的。睿智和個性的詩人,他們必定有其特殊的經歷,對疼痛有著特別的敏銳。我們只有首先喚醒了自己,才能夠喚醒我們身邊的人,才會喚醒這個世界上早已沉淪、墮落的人性和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