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深夜，靜謐而安詳。皎潔的月光下，村外不時飄來小麥的陣陣清香，院子里杏樹上綴滿了小個雞蛋般的青杏，泛出青幽幽的光澤，讓人生出無限的美好想象。
村頭，一溜八間平房，在西四間里炕上躺著的五月，望著窗外幽幽的月色以及那些綴滿枝頭的青杏，卻是怎么也不能平靜下來，相反他的心里就如刀絞一般地難受。
聽著一墻之隔的那東邊屋里傳來的女人舒服快和的浪叫聲，五月又一次痛苦地閉上眼睛，兩行不爭氣的淚水爬下臉龐。啊啊，那是自己的媳婦啊，他覺得就像被人用刀刃劃過心尖又撒上了鹽粒那么難受！什么叫著生不如死？這些日子里他是真真正正地遭遇到了！每時每刻都在這種煎熬里度過的，這種滋味兒比讓他知道了自己一輩子站不起來還要難受一千倍一萬倍啊。
五月是高山鎮胡家灣土生土長的一條漢子，今年春天剛剛過了三十歲的生日。三十年前春天的五月里他媽生下他，老實巴交又沒有多少文化的爹吭哧了半天說就叫五月吧，于是他就有了胡五月這個名號。三年前，爹媽給他娶上媳婦兒還沒抱上孫子，就雙雙被牛頭馬面相繼捉到了陰遭地府伺候閻王爺去了。
去年夏天，五月和一幫子不愿遠走他鄉的伙伴們來到幾十里之外的桃村，在建筑工地上打工，雖然錢掙得少了一點，但是可以早出晚歸回到自己那個窩里，可以夜夜和自己的媳婦兒青杏恩愛快和，及早地完成爹媽盼望已久的那個大事兒。桃村，是膠東半島腹地一個著名的大鎮，是半島東西南北的交通樞紐，煙青一級路、藍煙鐵路、高速動車都從這里經過。這里北依半島名山牙山，西有著名英靈山烈士陵園，往東北幾十公里便是半島的大都市煙臺，屬于棲霞管轄之地。桃村在改革開放的幾十年里猶如一位昏睡的老人，步履維艱，發展緩慢，最近幾年里突然煥發出驚人的神采，商機無限，因而這里建筑行業火爆異常。
那天中午，剛剛吃完了午飯，五月便和伙伴們利用午休時間去工地不遠處一口水塘里捉撈墨龍蟑（一種淡水生物），準備晚上帶回家做下酒菜。剛剛走出百十米，比五月小一歲的清香說你們等等俺俺回去拿俺的錢包，大家慢騰騰地走在公路邊上的行人道上等著清香。等到清香趕回來時，清香傻眼了，五個同伴都扁溜溜地被放倒在不同的地方！一輛蔬菜快運的中型貨車撞在了路邊一顆法國梧桐樹上，司機正在呆呆地不知所措，完全被嚇傻了。這次車禍是由司機疲勞駕駛造成的，四死一重傷，這一重傷就是五月，齊腰一下完全失去了知覺，被宣布為終生殘廢。
越是不想聽青杏那浪叫聲兒，在這深夜里這聲兒就越是往五月的耳朵眼里鉆！五月深知青杏就是這德行，夫妻快和時會浪得哎哎呀呀心肝寶貝兒地一聲兒接著一聲兒叫喚著，她不僅能浪得讓人更加心潮澎湃，她那癮也特別的大，一宿里沒個三次兩次的，她就會死纏亂打地不讓你睡覺的，可惜自己沒能給青杏種上去啊，也不知是自己的機器出了故障，還是青杏哪里出了問題。唉，人生真的是不可捉摸的，誰能想到這么俊俏的青杏兩三年里肚子會凸不起來呢，更不可想象到自己會大災突降，弄到了這個活不成死不成的地步兒，簡直就是廢人一個啊。事情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了，五月不怪青杏，也不怪清香，因為這出戲就是五月自己導演的啊！五月拉拉薄被蓋住了腦袋，但是蓋不住自己的思緒。
那天是清香及時撥打了110和120，也是清香打電話告訴了青杏，當第二天五月在桃村中心醫院里醒過來的時候，看見清香和青杏都陪伴在自己的床前，心里立時涌起一股暖流，眼淚不由自主地爬下了臉龐。
清香比五月小一歲，他和青杏同歲，但是青杏的生日比清香大一個月，清香與五月、青杏是發小，在他們還沒有上學的時候，五月的爹媽和清香的爹媽就商量著在村頭緊挨著各給這對小兄弟蓋起了四間大瓦房。五月、清香和青杏三人從小一起上學讀書，一起玩耍，真的是像書上說的那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高中畢業后，三人相約參加高考要去同一所大學，結果一雙半名落孫山，于是三人一起去半島都市打工。后來，青杏選擇了五月，走進了婚姻的殿堂。父母早逝的清香，在青杏和五月結婚的喜宴上醉得一塌糊涂，兩天兩宿才清醒過來，從此眼里多了一份憂郁。
五月出事兒前的一天，五月對青香說：“兄弟，該成個家了！”清香搖搖頭說：“不急，哥，慢慢來吧，婚姻是個可遇不可求的事兒。”五月又說：“哥知道你的心思，可是青杏只有一個啊！”青香急忙捂住了五月的嘴，搖搖頭說：“哥，別說了，行嗎？”五月分明看見眼淚在清香眼里打轉轉，一閃一閃的，五月何嘗會不知道清香的心呢？他心里就跟明鏡似的啊，他知道清香愛青杏的日子不比自己短，男歡女愛這種事情還用得著眼去看嗎？僅憑著自己的感覺就會一目了然的啊，他也知道青杏心里也有清香的位子，她只能在愛她的、她愛的兩個男人中間選擇一個，既然得到了熊掌就必須要舍掉魚的。
五月在桃村中心醫院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清香和青杏輪流著照料他。白天里，清香回去料理著兩家的蘋果園子和地里的莊稼，青杏在這兒陪護他；晚上，清香回來陪護著他，青杏回到家里把他們三人的飯準備好。一個月的時間里，青杏廋脫了樣子，清香眼窩都陷進去了。當醫生宣布五月將永生不可能再站起來時，一個念頭立馬就跳進了了五月的腦海里，那時五月一點都不覺得痛苦，他在心里暗暗為自己的那個想法叫好，甚至認為自己是個多么高尚的君子啊！
從桃村中心醫院里回到家里，清香讓青杏在家里一心一意地伺候著五月，他自己去管理著兩家的果園子和地里的莊稼。午飯、晚飯時，五月就讓青杏把清香喊過來一起吃。一轉眼的功夫兒，秋天就到了，這是個一個人當著十個人使的季節，于是青杏拾掇完了家里的事兒，把五月伺候妥帖了，給他帶上水把他推到大街上讓他和一些七老八十的老人家一起拉閑呱，然后青杏也去山里去給清香做幫手。整個一個秋天里，清香累得胡子都懶得刮，活像一個半拉子老頭兒；累得青杏晚上早早就睡過去了，簡直就像一堆亂泥。
秋天的活兒忙完了，閑暇一點了，清香也不出去打工了，他讓青杏在家里好好照料五月，他自己去果園子里給果樹追肥，修剪枝椏。這個時候的青杏，晚上幾乎是夜夜不能成寐啊，反過來復過去的，就像烙大餅似的折騰著。五月知道青杏是想那事兒了，他知道青杏是個做那事兒癮特別大的人，沒遭到大災前五月還偷偷研究過，書上說像青杏這種情況是荷爾蒙分泌多，尤其是年輕女人不是毛病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嘛。可是自己卻再也不能給她了，而且是永遠永遠不能給她了的！一想到這里，五月就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咒罵那個肇事司機，罵完了那個混賬司機，再罵自己不中用還要連累青杏也跟著受苦，于是五月心里的歉意就越來越濃起來。
一天深夜里，五月搬過青杏的身子來，說：“杏兒，你拉開燈，俺有話要跟你說！”
“說唄，咋了還要拉開燈呢？”一點睡意沒有的青杏嘟囔道。
“是的，是件大事兒，俺得嚴肅地跟你說哩。”五月堅持說。
青杏拉開了電燈，五月對青杏說：“杏兒，俺是個廢人了，再也不能給你了！”
青杏聽罷，就說：“睡吧，咋的又說這事兒呢？”
五月說：“你去東屋找清香吧，俺不會怪你的，是俺自己愿意的。”
“啥？你……”
青杏驚得立馬爬起來，直直地看著五月，就像不認識他似的，跟看一個怪物一樣。
五月說：“這事兒，俺心思好多天了，是俺愿意的，真的，不能虧了你啊！”
青杏從吃驚中回過神兒來了，她定定地看著五月說：“你把俺看成了啥人了？俺才不聽你的呢，那樣做了，俺還是個人嗎？”
“可是，你是要守活寡的啊！”五月說。
“不許再說了，睡覺！”青杏堅定地說。
五月的生日臨近了。一天早飯后，五月對青杏說：“杏兒，我們離婚吧！”
“為啥？”青杏驚得登起了杏眼。
“不為啥。”五月平靜地說。
“不為啥，你離得啥婚？”青杏說，“你想起一出就是一出，俺真的是服了你了，不是冒出這么個念頭，就是鉆出那么個想法，奇奇怪怪的，你是不是就是閑得慌啊？”
“杏兒，你聽俺說，好嗎？”五月依舊平靜地說，“俺是個廢人了，不能拖累你一輩子啊，你還年輕，應該過女人正常的生活啊！”
“五月哥，不要再說了啊！”
青杏一頭扎進五月的懷里，嚶嚶哭泣起來。
五月愛撫著青杏的秀發，繼續說下去：“杏兒，聽俺的話，我們離婚吧！你是知道的，清香為啥老是不說媳婦兒，他是因為心里容不下別人啊！”
青杏抬起頭來，滿面淚水，去捂住了五月的嘴，哽哽咽咽地說：“哥，不許再胡說了，俺永遠不會丟下你的！”說罷，又將頭扎進五月的懷里。
五月緊緊地抱住了青杏，把自己的臉貼到了她的秀發上，兩行淚水不知不覺地爬下臉龐，融進妻子濃密的黑發里。
兩天后，五月絕食了，不言不語，不吃不喝。
青杏急得像熱鍋里的螞蟻團團轉，硬的、軟的的招兒都用上了，五月就是不買她的賬，青杏跪下來哭著央求五月，五月躺在炕上依舊一聲不吭，連眼都不曾睜開。但是，青杏卻看見五月的眼角溢出淚水來，一閃一閃的。
青杏把清香喊過來，讓清香來勸五月。五月睜開眼，他說：“清香，你答應俺一件事兒，俺就吃飯；你如果不答應俺，俺就餓死，你是知道的，俺說到就會做到的！”
“哥，你說吧！”清香說，“別說一件，就是十件百件、千件萬件兄弟俺也答應了！”
“俺要和杏兒離婚！”五月說，“你娶了杏兒，俺知道你會給杏兒幸福的！”
“啥？”
清香驚得兩個眼睛瞪得像兩個鈴鐺那么大，他唯恐自己聽錯了，急急地追問道：“你說啥？”
“俺要跟杏兒離婚，你娶了杏兒！”五月斬釘截鐵地說。
“你你你……你傻了吧？真是的，這叫啥事兒？”
清香聽清楚后，轉身就走，走到院子里又折回身子來重進到屋子里，對五月說：“哥啊，你這不是害兄弟俺嗎？”
“啥意思？”五月問道。
“就就……就你這叫說了句人話嗎？你你你……你你把杏兒姐當成了啥了？”清香一急就結巴起來，臉也變得通紅起來。
青杏哭泣起來，嚶嚶的，背對著兩個男人，雙肩一抖一抖的。
“俺，還算個人嗎？俺是個廢人啊！”五月躺在那里，緊閉了雙眼，繼續說下去，“杏兒還年輕，你就狠心讓她守著一個廢人活守寡過一輩子嗎？俺知道，你心里只有杏兒，你能給她幸福的！”
“哥啊，你就作吧！”清香丟下一句，氣呼呼地走了。
當天晚上，五月打電話把老村委主任請來了，他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說給老人聽，讓老村長來幫著做清香和青杏的思想工作。老村長聽完了五月的訴求，被感動了，大包大攬地應承下來。
后來，村委一班人做通了青杏和清香的工作，讓他們結合后繼續照顧好五月的日常生活。于是，在五月生日那天，青杏和五月離婚了，并與清香登記領證了。
那天中午，在五月家里眾人一起吃了一頓飯，說是一來給五月慶賀三十歲的生日，二來也慶賀一對新人的結合。這頓飯，吃得昏天黑地的，沒有一個人還能吃得下去，因為青杏抱著輪椅上的五月，一個勁兒地哭，誰來安慰也沒用。
……
東屋里，大概是青杏折騰累了，沒了聲兒了。五月卻是依舊不能入眠，往事兒一幕一幕地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有他和青杏的，也有清香和青杏的；有孩提時代的，也有中學時期的；有他和青杏結婚后恩恩愛愛的那些鏡頭，也有自己突遭大難后的那些歲月里難以忘卻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每每想象著青杏在清香身子下那種瘋狂的樣子，五月的心就會被刀子劃過一樣，他自己仿佛都能夠聽見心尖被劃過的刺啦聲兒，更能聽見心頭流血的汩汩聲兒！五月甚至有些后悔了，他在心里罵自己：你個該死的五月，你混賬透頂啊，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愛妻送給別人呢？你簡直就是畜生不如啊！
罵過自己后，五月又重新來罵自己：你個死五月，你還算個男人嗎？你自己不能給愛的人幸福，不應該把她托付給一個值得信任的人嗎？不應該讓自己的愛人有個好的歸屬嗎？呸呸，你這個反復無常的小人，再不許你后悔的！
有一天，青杏和清香上山干活去了，五月拉開炕頭處的桌子抽屜，拿出紙和筆，寫下了如下的文字：
杏兒、清香：
不要把俺看成是多么偉大的人啊，其實俺的心里也是真的很苦啊！
雖然俺知道愛一個人，你如果不能給她幸福，就應該放手讓她去追求幸福，這才是真的愛她！可是，你們怎么會知道俺心里又經受著多么殘酷的折磨和痛疼啊，那是撕心裂肺的疼啊！
俺也是個人，俺有著健全男人的思維啊！把自己愛的女人親手送給另一個男人，你們會知道他的內心是怎么樣的一種煎熬嗎？生不如死啊！
咱們三人，一起長大，誰也知道誰。清香，我的好兄弟，一定要好好對待我們的杏兒啊，別讓她苦著了，請兄弟你永遠記住了，好嗎？
杏兒，哥不是不愛你啊，可是哥不再能給你幸福了，只能給你麻煩，就只好把你托付給一個值得信任的好人了！杏兒，來生我們還做夫妻好嗎？哥，永遠都是愛你的，杏兒，你知道嗎？
長疼不如短疼，好好活著，好好生活吧！
五月永遠愛你們！
寫完了，五月把這張信箋折疊起來，放到了內衣的口袋里。
第二天，五月要求杏兒在去山里干活前把自己推到大街上去，說自己這幾天在家里悶得慌，要到大街上散散心去。于是，杏兒把五月推到了大街上。
半晌時分，五月央求一個小孩子去農資超市里給買回了一瓶樂果乳劑，說是杏兒讓他買的，留著打蚜蟲用的。
五月把這瓶樂果乳劑揣到了懷里，又央求那個孩子把他推回了家里。
院子里，青青的杏樹，綠得耀眼，葉子油光光的，那些小個雞蛋般的青杏綴滿了枝頭，陽光下泛著青光，一派青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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