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在世,最難擺脫的是命運,最常提及的還是命運。有人相信命運:一生坦然自如,自認生老病死、貧富貴賤,都是命中注定,無力更改。有人一生都在與命運抗衡,想要改變命運。
二零一五年三月二十五日。
米荷這兩天一直都在思考命運這兩個字。按理說,四十九歲的女人,丈夫事業有成,身居本縣房地產大亨。倆個女兒:大女兒大學畢業,已有穩定工作,半年前嫁于本縣某局長的公子; 二女兒在南方某城市讀研。一百五十八平米的大房子,裝修豪華奢侈,每天有大把的時間和金錢可供揮霍,這樣的生活正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可望而不可即的,再和那些每天站在超市里 看人臉色,或在農貿市場賣菜的,賣小吃的,賣小百貨的,把青春剝蝕得所剩無幾的女人相比,真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米荷自認這一切都是命,就像上天賜予她這張漂亮的臉蛋,魔鬼的身材一樣。
時間是八點一刻。米荷斜靠在沙發上,順手拿起遙控器按了個點播。可她一連點了好幾個節目,都無法靜心看下去。電視劇、電影、綜藝、體育、生活,所有的節目在她看來,全是粗制濫造,一切全是那些吃飽了沒事干的編劇為吸引觀眾眼球在那里胡編亂謅。一切全是假的。轉身看了一下擺在書房里的電腦,這東西她很少去動,現在是一點兒也不想動。聽說有人坐在電腦前十幾個小時不吃不喝,連小便都失禁了,真是令人費解。 現實生活中,有時連同床幾十年的人所說的話到都分不清真假,還指望那小方格里連面都見不上的人能給你說什么真言,那些人看來頭絕對是放門縫給夾了。
老公已三天未回家了,聽說在忙什么招標。你說招標就招標吧!白天你招標,晚上睡覺難道也在招標?怪不得有人說:成功的男人一離家,就像脫韁的野馬一般,到外面撒不夠歡,是記不清自家的門的。 大女兒萍萍下午還在街上碰上過,說一有空就來看自己。這“死女子”一出嫁,就變得賊精賊精,嘴上說話像抹蜜,為人處事像抹油,甚似她那個做婦聯主任的婆婆。下午六點,約摸二女兒莉莉在飯堂的工夫,米荷給莉莉打了個電話。莉莉在電話中說:“媽,我現在正準備考托福呢!正在一邊吃飯一邊看書,每天忙得連上衛生間的時間都沒有。你女兒的目標是留洋女博士,將來還要帶你到大洋彼岸旅游呢!......”聽著女兒這些不著邊際的廢話,米荷一下就把電話掛了。她自言自語道:“一年三四萬從我這里拿錢,有空也不會打個電話問問看我死著嗎活著?好不容易我給你打個電話,你盡說了些不中聽的廢話。你媽命賤,僅就是一個農村婦女,只是想自己女兒了,不會跟你去什么大洋彼岸享那個洋福。”米荷越想越是生氣。
門口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人。 米荷以為是老公回來了,便去開門。門一打開,樓道一個黑影一閃,不見了。她回頭往門上一看,門上貼了一張二十四開紙:“寂寞求陪。”后面是電話號碼。字體是打印上去的。這不是流氓嗎?她一把撕下紙來撕得粉碎,真想打電話報警,但想了一下又放棄了。她不想在林縣再造什么花邊新聞。她太累了。
二
二十七年前,也就是一九八八年“五一”節這天。中國西北林縣田灣鎮供銷社院內,張燈結彩,人聲鼎沸。 供銷社主任田志義,正在為兒子田水生大辦婚事。新娘呢,名叫米荷,河南人,據說是田灣鎮絕無僅有的漂亮女子。提起這位米荷及這樁婚事,在田灣鎮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且有一段傳奇的色彩。
田灣鎮地處山區,兩條國道交叉而過,當地人多以種植藥材為生,便利的交通條件和眾多藥材商販的聚集,使田灣鎮在林縣也算得上數一數二的大鎮。在藥材商販當中,有一個名叫米粒的河南人長年租用供銷社的一個庫房。一來二去,這米粒便和供銷社的職工們混得廝熟,特別是和供銷社主任田志義,幾乎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每次米粒來田灣鎮收藥材,一有空便會和米粒泡在一起。
有 一年,米粒收了一車藥材后好久都未再回來。田志義琢磨:這老米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怎么這么久還不回來,這房租都到期了。忽然一天,米粒 回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姑娘。米粒告訴田志義,這是他女兒,名叫米荷,今年十九歲。田志義從米粒口中得知,米粒家確實出事了:米粒老伴去世了,就是因為料理老伴后事,所以才耽擱了好些日子。米粒又說,老伴走了,自己也不打算再做生意,此次回來就是把田灣鎮的一些舊賬清了,同時帶女兒出來散散心,還有......米粒欲言又止。幾天后,田志義才曉得米粒那未說完的話是什么意思。米粒告訴田志義,他想托田志義在田灣鎮給女兒找個婆家。
米粒要給女兒在田灣鎮找婆家的事一經傳出, 便成了一條爆炸式新聞,迅速傳遍田灣鎮的街街巷巷。人們都在議論米粒的女兒米荷無論從身材還是長相是如何如何漂亮,同時還期待不知誰家的小伙能有如此艷福,把田灣鎮絕無僅有的漂亮女子娶進家門。就在田灣鎮人驚嘆米荷漂亮的同時,米粒又放出話來。米粒說,她給女兒找婆家有三個條件:一、女兒相不中的不要。二、不能給女兒解決城鎮戶口,安排不了正式工作的不要。三、彩禮五萬元,以為自己養老所用。三個條件,乍聽起來, 樣樣在理,細細琢磨,個個苛刻。許多原本想向米荷提親的人家,多半都打了退堂鼓。有人說,這老米父女八成是騙子,五萬元彩禮一拿,跑回河南老家,到哪里找人去。又有人說,老米人實在,在咱田灣鎮收了十幾年藥了,有時咱把 藥賒給他了,下次他 都會一分不少把錢給你送來,從沒坑過誰呀。
然而,數天之后,有關米荷的又一條新聞在田灣鎮炸響。米荷和供銷社主任田志義的兒子田水生訂婚了。
噼噼啪啪的爆竹聲在供銷社院內響起。三年了。三年來,田志義利用自己二十年來當供銷社主任的所有人脈和關系,施盡渾身解數,打通了縣上的一道道關卡,兌現了米粒的三個條件。他把米荷河南的農村戶口轉成田灣鎮的城鎮戶口,招進田灣鎮供銷社,成為國家正式合同制工人,和兒子水生一樣,當營業員。原來,自從田水生見到米荷的那天起,這“魂”便被米荷勾掉去大半。天天纏著他爸給他去說這門親。田水生認為,他爸是田灣鎮最有能耐,最了不起的人,只要他爸出面沒有辦不成的事。米荷呢,說起來也和這水生挺投緣。倆個人幾乎是一見鐘情,兩情相悅,只待水到渠成。如今,田志義的渠修成了,米粒的水也到了。事實證明,米粒兌現了他的諾言,他把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了田家,和田志義結為親家。雖然田志義為此落下一萬多元欠賬,可是田志義感覺他是快樂的,高興的。他比任何一天都快樂,都高興。
三
時間已到了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三十一號下午三時。已為兩個孩子母親的米荷正一手拉著大女兒萍萍,一手拉著二女兒莉莉走出了田灣鎮幼兒園大門。 街上人真多,學校和單位都放元旦假了。
時間想起來真快,轉眼米荷已經結婚七年了,她從河南老家來田灣鎮已整十年了。十年間,她由一個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女變成兩個孩子的成熟少婦。大女兒六歲上幼兒園大班,小女兒四歲上小班。三年前,她的父親去世了,這使她當時痛苦了好一陣子,但很快,她又便從這痛苦中解脫出來。她有兩個聰明伶俐的女兒,一個疼愛自己的丈夫,一雙體貼入微的公公婆婆。雖然三年前,隨著改革的深入,田灣鎮供銷社解體了,她和丈夫雙雙下崗。但經過公公地努力爭取,他們全家承包下昔日工作多年的鎮供銷社,而且生意相當紅火。這對從小出生在農村,且受過許多苦的她來說是滿足的。她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平淡淡,相夫教子,走完自己的一生。但是,不知為什么,她總感覺田灣鎮的男女都是這般的古怪而離奇。每次走在街上,男人們總會用那種直勾勾的目光盯著自己,女人們常在她背后指指點點, 說她的壞話。這讓她很是反感和煩惱。女人們說,米荷長了一雙狐媚眼,專勾男人的心,將來不會有好下場的。其實,米荷也很想在田灣鎮的女人中們,結交一兩位談得來的朋友。然而事實告訴米荷,多數女人平時見她,臉都繃得緊緊的,不愿搭理她,少數有幾個女人倒也喜歡在她面前東家長西家短的拉拉家常,承諾愿和她做朋友,她們在米荷面前夸米荷人長得漂亮,性情溫和,將來定會大富大貴,米荷的男人水生將來一定也會做大官,然而過不了多久,鎮上便又會風言風語傳出許多米荷的許多壞話來。最后米荷才知道,所有那些添油加醋,憑空捏造的壞話都是那些米荷所謂的朋友們說的。
在田灣鎮,男人們閑暇時最愛做的事就是打麻將。不大的田灣鎮,人口不過三千,可大大小小的麻將館卻不下二三十家。麻將館內,煙霧繚繞,濃茶四溢 。男人們圍坐在一起,談牌運,談女人,說誰家的女人胸高奶大屁股翹,說某某媳婦背著自家男人和別人鉆被窩。而被談論的女人次數最多的恰又是米荷。他們談著,笑著,用最粗俗的語言宣泄著彼此內心的空虛和無聊。水生好賭,只要一有空便會魂丟似的溜進麻將館,把店里的事扔給米荷和他爸。在牌桌上,常有人拿米荷在水生面前開涮。“水生,你把這么漂亮的媳婦放在家里就不怕出事,小心米荷給你戴綠帽子。”“我家米荷對我是十二分忠心,你們就放心吧!”水生答道。一天,水生在麻將館輸了錢。那債主拍了一下水生肩膀,笑著說:“水生,今晚讓你米荷陪我一宿,咱倆的帳一筆勾銷?”水生大怒,沖上去就要廝打,及時被眾人拉開。
水生回到家,已是晚上九點。此時米荷正在給兩個孩子輔導作業。
“你今晚咋回來這么早?飯在鍋里給你熱著。”米荷說道。
“我回來早晚管你屁事,倒是你以后放自重一些,少讓別人在背后指三道四。”水生心里本來就窩了一股火,被米荷這么不冷不熱地一問,一下火冒三丈,把一股腦的火全灑在米荷身上。
“你說我怎么就不自重了,我每天除過看店,還洗衣做飯,管了老的管小的,忙得團團轉。你倒是好,飯一吃,麻將一打,啥事都不管,你既然這么愛打麻將,下輩子趕緊變成麻將永遠也不要回來了。”米荷無緣無故被水生這么一罵,心里一時委屈難忍,邊說邊嗚嗚哭了起來 。
水生自知理虧,趕緊換了口氣,迎了笑臉,來勸解米荷,給米荷賠不是。一場風波才算化解。
米荷帶著兩個女兒踏進家門。水生一臉沮喪,見米荷回來,競嚎啕大哭起來。米荷問水生家里發生啥事。水生哭著說道:“咱爸被檢察院人帶走了。”“為啥呀?”“還不是為你轉戶口和工作的那些事。”
米荷一下驚呆了。她不明白:為啥所有的事都和自己有關呀!
下午,田志義坐班車從縣城回來了。他對家里人講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事情原來出在自己所承包的供銷社上。縣商業局一個副局長的小舅子,名叫林偉民 原來是田灣鎮供銷社會計。自供銷社解散后,一直在家待業,無個正經事干。他看田志義一家把供銷社承包后,生意紅火,心生覬覦。便給反貪局寫揭發材料,說田志義在七年前,給兒媳辦理城鎮戶口和招工一事上曾向縣某位領導大肆行賄。檢察院在接到舉報材料后,經過多方調查取證,證明田志義當年在為兒媳轉戶口和招工一事都在政策范圍之內,行賄一事也只是曾向上級領導贈送過較為貴重禮物而已。念田志義一家三人都屬下崗職工,屬于弱勢群體,不予追究刑事責任,僅做行政處罰:罰金兩千元。針對此事,林縣商業局和供銷聯社一致做出決定:終止田志義的承包合同,限一月搬離。今天縣檢察院帶田志義做了筆錄,并宣布了處罰決定。
田志義已記不清,他是怎么被檢察院人帶走的,又是怎么搭班車回來的。自十六歲初中畢業,他進供銷社當學徒工, 到三年前供銷社解體,四十年了。四十年來,他以供銷社為家,每天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這期間,他已記不清得到過多少次獎勵,受到過多少領導的表揚。他熱愛自己所從事的這行工作 ,雖然三年前供銷社解體,使他的情緒曾一度低落,但很快他又承包下供銷社,且從低落中走出。而這次.......田志義感覺,自己確實完了。
四
煙霧繚繞,燈火通明,劃拳聲和吆喝聲響徹一片。每逢夜幕降臨,位于林縣永興巷的夜市就格外熱鬧,家家生意火爆,客賓滿座 。而生意最好的還是要數田水生和米荷兩口所開的這家燒烤店了。半年前,田志義終止了田灣供銷社的承包合同,回老家養老。田水生攜媳婦米荷接轉下這家燒烤店。大女兒萍萍在城關一小上一年級,小女兒上幼兒園中班。開燒烤店是田水生早有的打算。他好賭,且嗜酒成癮,每每看見別人脖子一揚,啤酒咕咕下肚的樣子,他就會感到莫名的亢奮。所以,他爸的供銷社攤子一了結,他便帶著媳婦娃娃在縣城開了這家燒烤店。人常說,想啥成啥。田水生命里注定就是干燒烤的料。他的燒烤店一開張,便出奇火爆,夜夜人滿為患,累得他兩口筋疲力盡。田水生打電話,讓他爸來縣城給他幫忙。田志義一口回絕,說他此生再也不會去縣城了,他沒臉了。吃客熟了,有人便開始和田水生開玩笑:
“水生,你知道你生意為啥這么好?”
“因為我燒烤技術好呀!”
“你只說對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是你媳婦的臉蛋好呀,大家不是為吃你的烤肉,而是為看你媳婦的臉蛋,就像我每天不來看你媳婦,這晚上連覺也睡不著。”田水趕緊拿了塊肉堵住了那食客的嘴。
水生烤肉,做菜。米荷打酒水,收錢,招呼客人。一桌客人吃完了,飯錢是一百五十二。米荷說:“都是老熟客,給一百五算了。”
為首一人打開皮夾。取出兩張百元大鈔,遞給米荷說:“既然是老熟客,五十元不用找了,讓哥親一下,完事。”那人邊說邊去拉米荷的胳膊,臉也向米荷的臉湊去。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那人臉上。這一巴掌是米荷打的。米荷急了,不知所措。
“婊子貨,你敢打人。”那人摸了一下挨打的臉頰,罵道。
燒烤店一下亂作一團。水生趕緊過來把米荷拉在一邊說:“有事沖我來,不要和女人動粗。”
那伙人一下把水生團團圍在中間,擺出一副打架的姿勢。
米荷迅速沖出人群,掏出手機和一張名片,撥通了名片上的電話。
二分鐘后,一輛豐田轎車風馳電掣般地駛來,停在了夜市旁。車上跳下四個穿著考究的中年人,為首一人大喊一聲:“誰在鬧事?”
“他!”米荷邊說邊領著那四人,順手狠狠地指向挨過她一記耳光的那位客人。為首那人三步并作二步,一下沖到米荷所指的客人前。左手一把抓住那人領角,右手一個黑虎掏心,然后“嗵!嗵!”兩拳直打在那人臉上。客人被打得打了個趔趄,滿嘴流血。
“你誰呀?”
“劉福軍。”
“唉,原來是劉老板呀!”有人趕緊上前勸架,且恭謹地遞上一根煙來。
“我妹子、妹夫剛從鄉下來,到林縣縣城混口飯吃,聽說今天有人找茬,和他們過不去。我今天倒要看看是和我妹子妹夫過不去,還是和我劉老大過不去。”
“誤會!誤會!都是朋友嘛!玩笑!玩笑!”許多人都走上前來附和。其中一人拉著滿嘴流血的客人前來向劉福軍道歉。
“劉哥,對不住了,兄弟有眼不識泰山,動了您的駕。還往見諒!”
“好!既然你兄弟這么有誠意,那今晚這事咱就一筆勾銷。這錢你拿去看病去!”劉福軍順手掏出一百元錢,往那人手心一放,和他同來的那三個人開著車揚長而去。
五
夜,寂靜的夜。兩個女兒輕輕地打著微鼾,可田水生和米和兩口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此時已是凌晨一點。
“你和他是啥時認識的?”
“誰呀?”米荷心頭一怔,明知故問。
“就是你那位英雄救美的哥呀!”
“其實我也不熟,他 經常到咱店里吃飯。一次吃完飯,他留下一張名片,說以后有事就找他。我一看,上面印著某某開發公司經理。我想,咱剛來縣城,人生地不熟,也沒個親戚朋友。也許還用得著。今天咱受壞人欺侮,我一時不知咋辦,就打了他的電話。”
“哼!”水生猛地一翻身,給米荷給了個脊背,把頭深埋進被子里,不再言語。
眼淚“唰”地一下涌出米荷的眼眶,一股無盡的委屈和酸楚涌上她的心頭。今天,她受到流氓欺侮了,雖然有人為她解了圍,可此時她多么希望丈夫能安慰自己一下。然而,丈夫不但不安慰她,還用一種極為不信任的態度冷漠她。她的心似在滴血。
米荷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在屈辱和心酸中度過的。從記事起,爸爸便很少回家。人們都說他在外做藥材生意,賺了大錢。還有人說,爸爸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個家,還有別的女人和孩子。可她從未見過爸爸給家里拿過什么錢,帶回過什么糧食。全村人都蓋新房了,唯有她和媽媽住在三孔舊窯洞里相依為命。爸爸每次回家和媽媽不是打就是吵 。爸爸罵媽媽是只不下蛋的雞,沒給他生下一男半女。媽媽罵爸爸為啥要撿回個賠錢貨,扔在家里又不管,害自己。米荷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撿回來的沒人要的野孩子。八歲那年,米荷順著一條山路一直往下走,她想尋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可走著走著她就害怕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于是她又從原路回到了家。媽媽問她干啥去了。她說,尋親爸親媽去了。媽媽罵她:“你親爸親媽早死了,要不為何把你扔下來害我。”媽媽雖然罵米荷,但有什么 好吃的都盡米荷先吃。家里的活一般都是媽媽一人在干。媽媽給別人干些雜活,賺些錢,給米荷交學費,買新衣服,自己卻總是穿別人接濟的舊衣服。媽媽把米荷一直供到高中畢業。然而,就在那一年,媽媽卻去世了。
第二天下午時分,米荷和水生照例出攤。這時,劉福軍來了。劉福軍給水生發了根煙自我介紹道,他是本縣南屏鎮人。原先搞運輸,現在拉了幫人搞建筑,土生土長的農村人,如不嫌棄,愿和水生交為朋友。水生大喜,昨天對米荷的誤解一下煙消云散。臨走時,劉福軍又說:
“看你兩口生意那么好,為何不雇個幫手?”
水生說:“倒是想找來,可人生地不熟的,一時也找不下個合適的。”
劉福軍說:“我認識幾家中介公司老板,回頭聯系一下,給你指一個過來。”
水生和米荷連連向劉福軍表示感謝,且張羅著留劉福軍吃飯。劉福軍連連擺手,說他工地里還有事,吃飯一事,下次再說。說完便鉆進自己的小轎車,不見蹤影。
六
“鑫源開發公司的老總劉福軍結婚了!”
“新娘哪位呀?”
“聽說叫米荷,前段時間剛離婚,還帶了兩個拖油瓶。”
“這劉福軍腦子是不是進水了,聽說給他介紹十八、二十的黃花閨女都不要,偏偏對這離了婚的二茬子女人感興趣?”
“你不懂。聽說那女人漂亮得厲害 ,人稱:賽西施,勝玉環,男人個個見了涎水能流二里半。”
.......
米荷確實離婚了,也確實又結婚了 。和她結婚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天為她解過圍,在困難中幫了他一把的劉福軍。而這相對那天來說已近過去了整整半年。半年過去了。她由林縣夜市攤上給人端茶送水的女招待,華麗轉身成為林縣首屈一指鑫源開發公司的老板娘。她原先是燒烤店田水生的媳婦,現在是鑫源老總劉福軍的夫人。街頭巷尾所有的人都在議論她,議論著與她相關聯的一切人和事。有人罵她虛榮,背叛了自己結婚八年的丈夫。有人同情她的處境,說她的丈夫不學好,出軌在先,慶幸她現在遇上了好人,嫁給了劉福軍。還有人說,田水生好賭成性,欠了劉福軍一屁股賭債,只好把媳婦賣出去還了債。眾說紛紜。米荷呢,自感仿佛像做了一個夢,一個充滿罪惡,思起來讓人心驚的 夢。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那天,劉福軍說給米荷兩口介紹個雇工,確真沒有食言。兩天后,一個紅黑皮膚,大眼睛,圓臉蛋,梳著兩根小辮,身材稍矮的女孩來到水生的燒烤店,自稱名叫小紅,二十五歲,是劉總介紹來的。而就是這個小紅的到來,徹底改變了米荷的命運。
一個月前,在水生和米荷所住的出租屋內,水生、米荷、劉福軍、小紅,展開了一場談判。
水生說:“事已如此,我也不想再多說什么。米荷,我承認自己犯渾,對不起你,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孩子 ,對不起整個家。但你從來都沒想過你自己的錯嗎?說句心里話,你的確是個好女人。你漂亮、善良、能干,天下好女人所有的優點全被你占全了。可就是因為你太好了,太完美了,而使我不知該如何珍惜你,也不會珍惜你。人常說,漂亮是女人最大的資本。同樣,漂亮也是女人最大的缺點。認識你之前,我們家在田灣鎮是何等的顯赫,人人恭敬,人人巴結。而自從你踏進我們家門那天起,一切全翻了個底朝天。為了娶你,我爸搭上了他一生的積蓄,而且還負了債。自從娶了你,全鎮沒有一個人給我們家好臉色看,唾沫星子簡直能把人淹死。就連那***會計林偉民當初對我爸是何等的恭敬,最后竟然也在背后使黑槍。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太漂亮了。紅顏禍水呀!如今,我和小紅既然走在一塊了,那我就要對她負責到底。在此,我求求你了,咱們還是離了吧!你提什么條件我都答應。”
小紅說:“米荷姐,我給你跪下了。都是我的錯,我鬼迷心竅,一時犯下這天理不容的錯誤。你對我那么好,視我像親妹妹一樣,而我卻惹你傷心了。我不該和水生哥好,但愛一個人不是錯呀!我愛水生哥,水生哥也愛我,求求你,成全我們吧!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
劉福軍說:“米荷,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了,這么耗下去,對大家彼此都是一個傷害。覆水難收,強扭的瓜不甜。既然水生和小紅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你也就不要再抱什么希望了。路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碰壁了,走進死胡同了,又何不掉個頭,換個活法呢。五年前的一個冬夜,也就是我剛進縣城創業的第三個年頭。 我和你嫂子去河道拉沙子,車翻了,你嫂子被壓在了車身下,去了。你嫂子和我是一個村的,結婚時連套像樣的家具都沒打,只因家里太窮了。我對你嫂子說,我一定會讓她過上好日子的,然而,現在日子好了,人卻沒了。五年來,有好多人都勸我再找個,也為我介紹過不少對象。可怎么說呢,我總是提不起那個神,也過不了你嫂子那道坎,同時還害怕對我偉志不好。自從認識你后,我心里竟然產生出一種莫名的沖動,感到你好親切好親切,就像見到一個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如不嫌棄,我愿此生默默地把你照顧、陪伴,一生一世,無怨無悔。”
米荷說:“別說了!別說了!你們都別說了。現在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誰也不想見,誰的話也不想聽。等那一天,我想通了,再答復你們。 ”
尾聲
若干年后,四十九歲的米荷去開發區一家蒙古餐廳吃飯。在門外的燒烤區,碰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在烤全羊。此人正是水生。
“米荷呀,我好后悔呀!后悔得腸子都悔青了。我當年是上了那***劉福軍的當了,是我親手把自己這么漂亮的媳婦送到他懷里的。你不會想到吧!后來我老婆小紅一次酒喝多了,說漏了嘴。說她本就是劉福軍花錢買的一個托,專門來離間咱倆關系的,誰料想最后競弄假成真了。人常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老婆和我一樣,煙癮大,酒癮大,牌癮更大。”水生說道。
米荷說:“命,一切都是命呀!”
“爸,你咋又在背后說我媽壞話呢,讓她聽見又要擰你耳朵了。”
米荷回過身來,一個二十來歲,清清瘦瘦,長相極像水生模樣的男孩正站在她的身后。不遠處,一個矮矮胖胖,臉上長有麻子的中年女人正向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