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有一個很有名的詞:《水調歌頭·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十周年》“四海通知遍,文革卷風云。階級斗爭綱舉,打倒劉和林。十載春風化雨,喜見山花爛漫,鶯梭織錦勤。茁茁新苗壯,天下凱歌聲。走資派,奮螳臂,鄧小平。妄圖倒退,奈翻案不得人心。三項為綱批透,復辟罪行怒討,動地走雷霆。主席揮巨手,團結大進軍”。且不論政治,這詞從文學角度講,該是俗不可耐的劣作。全詞無景無境,無勢無氣,居然還有十幾處出律、四五處出韻。詞有高下,本很正常。然讓人不解的問題在于此詞為文化旗手、文學家、詩人、文史學家郭沫若所作。是其詞力不夠亦或學識不夠、態(tài)度不恭耶?非也。怪哉。更怪的是這種“后現(xiàn)代學士詞”的“口號體”,至今尚能比比而見。無奈。
在我上初中的時候,有機會讀過一本郭沫若寫的書《李白與杜甫》,很欣賞崇拜。近來又認真研讀,有所感。《李白與杜甫》中郭公為迎偉大導師所好,揚李抑杜。其實這本無可非議。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郭公卻從階級斗爭出發(fā),認定杜甫是大地主階級的代表,其中有一條理由很可笑,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句“卷我屋上三重茅”,一重是幾尺厚郭公認真考據(jù),三重多厚郭公認真計算,這樣厚茅肯定是地主。我這就要為老杜叫屈了,老杜一生大多窘境,在長安十年為蹭飯飽腹,寧肯受晚輩的白眼。等到弄到一個小官回家時,小兒已餓死。晚年更是流離,客居湖南,遇洪水餓了九天,被救后飽餐過度而亡。其實老杜之悲哀,是中國文人古今之悲哀。文人要么成為附庸,要么凄哀而終。自古有許多文人愿作強權的娼妓,以郭公旗手也迎奉 哉,何可奈何。文人哀也!而今,為金錢、名利而作墨者更為哀哉,留墨貽笑世人也。
話回到作詞,《海綃說詞》云:“貴養(yǎng)。詞莫難于氣息,氣息有雅俗,有厚薄,全視其人平日所養(yǎng),至下筆時則殊,不自知也”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文學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人間詞話刪稿》)。所以,初學此道者一定一定要養(yǎng)成好的“習慣”。自律之。
(十)
“詞祖屈宋。屈、宋之作亦曰詞,香草美人,驚采絕艷,后世倚聲家所由祖也。故詞不得楚騷之意,非淫靡即粗淺”。“詞貴妙司。詞得屈子之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之超曠空靈。蓋莊子之文,純是寄言,詞能寄言 ,則如鏡中花,如水中月,有神無跡,色相俱空,此惟在妙悟而已。嚴滄浪云: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 論詞隨筆》)。此乃“詞外求詞”之議。“詞源于詩”,稱“詩余”。故許多學詞者,于詩中求詞,然不及其祖源。屈、宋的“香草美人”、“星月風雨”意長、潔美、渾遠,其情景燦爛又為寓天、寓地、寓神、寓君、寓情、寓怨、寓志、寓思,此乃立辭立意之精神,作詞者不可不宗之。由此上溯到《風雅》亦是如此。至于老莊之超曠空靈,亦是詞之氣韻神元。一意一韻,此二者不可不宗。悟得其精華,以入詞,何愁不得登堂也。若再進展學得晉陶之逸、七賢之骨、李白之放、東坡之曠、稼軒之豪、花間之溫婉、雅正之清圓何懼不成佳作。說之易,成之難。“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十一)
詞盡管為小道,但第一要辨雅俗。詞最貴為清空中有沉郁、匠心中見天成、流暢中見蕩漾。最忌鏤刻矯作,流俗媚眾。而其中有艷語、雋語、豪語、苦語、癡語、狷語,沒有要緊語。如巧匠運斤,毫無痕跡,方為妙制。詞意與詞境須要渾成,謂之“雙合”。詞之描摹須以自然為宗,表意以比興為主。詞語險麗為工,但本色語巧用亦為妙筆,語淡意深為絕。作詞選料,用古人事,須取新辟去陳固;用典不宜生硬,取其簡去其澀;用古人語,取其清雋,去其平實;以“奪胎換骨”、“點鐵成金”(黃庭堅語)為佳。詞有三法,章法、句法、字法也。章法貴渾成,又貴變化。句法貴精煉,又貴灑脫 。字法貴新雋,又貴自然(《論詞隨筆》)。
“作詞至于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猶有辨。其或絕少襟抱,無當高格,而又自滿足,不善變。不知門徑之非,何論堂奧。然而從事于斯,歷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謂非專家。凡成就者,非必較優(yōu)于未成就者”。(《蕙風詞話》)。所以,不能指望有成就而作詞。“竊嘗謂昔人填詞,大都陶寫性情,流連光景之作”。“ 問:填詞如何乃有風度。答:由養(yǎng)出,非由學出。問:如何乃為有養(yǎng)。答: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氣始。問:清氣如何善葆。答:花中疏梅、文杏。亦復托根塵世,甚且斷井、頹垣,乃至摧殘為紅雨,猶香” (《蕙風詞話》)。
由此,作詞之樂不在于詞成,其樂在于作詞之過程。偶樂填詞,在于積學、積養(yǎng),在于放縱神思、乘物游心。其樂融融。至于詞成若何,付與“大浪東去”也。絮絮如上,未接詞學之實質,聊作苦吟數(shù)載之心得矣。篇成而付清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