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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指間年華 發表時間:2016-02-18 14:17:16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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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讀完老師的作品,不勝唏噓。小說的主人公是一位三十好幾的拐腿放羊漢,真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守著個破爛的家什和一個小幫工牛娃兒過活。手里也攢下幾個閑錢,就是懶得置辦。就等著能娶個知冷知熱又不嫌棄他的女人給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老天爺還是很厚待他,根生他媽給他介紹了一個離異的小媳婦梅娘,長得俊俏又勤儉持家,就是男人好耍錢敗完家連媳婦也抵出去,梅娘徹底不跟他過了。這條件配魏三不憋屈,人家女方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打人,知道疼媳婦,不好賭,就成了。簡單的婚事過后,小兩口開始盤算往后的日子,魏三整個人像春雨滋養的麥苗一樣,支楞著歡長。第二年,梅娘為他生了個兒子,那真是蜜里調油的的日子,美得他不行,旁邊的牛娃兒看著一家子歡喜的場面,偷偷抹眼淚,這孩子命苦啊,他是隔著百多里地的村子里的,他娘生下他就跟一個城里上班的后生私奔了,他是爹和爺拉扯大的,他爹拖著病身子四處打零工養活一家子,他十二歲就跟著魏三幫工了,魏三拿他當親兒子一樣疼。眼看他的模樣,肯定是娃兒又想娘了。兩口子商量讓牛娃兒回家去陪著他爹,等他娘回心轉意,又是買衣物鞋子,又多給了工錢,還送出去好遠??蓱z回家路上搭得三輪車翻到了溝里,娃兒至死也沒能等到他娘。魏三一想起來就怨自己不該勸娃兒回去,留下來或許還好好的活著。

    后來,梅娘為了再生一個孩子,引發血崩送了命,魏三的幸福也塌了半邊,他和兒子孝文相依為命,兒子是他的命根子,也是媳婦留給他的念想,所以一直嬌慣著,想方設法滿足兒子的要求,調皮搗蛋也舍不得打罵,頂多大聲訓兩句。兒子六歲那年被李嬸子家的狗咬成一個血人,眼看救不成了,魏三低三下四地求告醫生,把文文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他剛給兒子輸完了血,又忙前忙后的照顧兒子,恨不能自己替兒子受罪。李嬸子家狗闖了禍事,她一直跟著照看,心里對這個莊稼漢子很有好感,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對孩子能那么細心,真是讓她另眼相看。生出些許情愫,但她還是打消了念頭,婆婆罵她克夫是個不祥的女人,這么多年她一人帶孩子,孤兒寡母甚是艱難 。

    再后來,文文上了學,魏三繼續放羊,也不再張羅另成家的事兒了。他希望兒子做個文化人,不能跟他一樣。文文一度不安分,不想上學,還為了爭女同學打架離校,氣得魏三病倒了,幸好找回來后兒子變了性子,一使勁考上大學,留城里工作,找了城市姑娘做媳婦。就是結婚也沒讓魏三知道,從沒領女方回過家,騙人家說他沒爹沒娘。大家伙都說魏三辛苦了一輩子終于等到兒子出息了,該享福了,只有魏三心里不是滋味,他覺得對不起死去的妻子,有淚往心里吞,一下子蒼老幾歲,腰駝得直不起來了。兒子一直瞞著他結婚的事,對他打擊很大,他憧憬著兒子城里買房接他過去,還有李嬸子也要給她一個交代,沒想到兒子那么嫌棄他,厭惡他和李嬸子的事,兒子不說,他也裝愣,把自己一輩子攢下的存折給了兒子,自己攆著羊群守著妻子的土墳,再也沒有可等的了。最后大病不起,奄奄一息的時候,仿佛看見妻子笑盈盈地來牽自己的手,牛娃兒領著他的兒子來接他。相鄰們在耳邊呼喊,老三你再等等文文,他馬上帶孫子來看你了。你再等等。魏三此時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根本聽不進去了。也許他心里等的是另一個結局,他病好了,兒子真心悔過,接他和李嬸子進城,從此含飴弄孫晚年幸福。


      1.


      剛下過雨的天空被洗得藍瑩瑩的,那些平時亂哄哄的云彩都被趕回了家里睡懶覺去了。天,那么空,那么寬。


      魏三就在地上鋪了一個蛇皮袋子,嘴里含了一根枯草枝,他瞇著眼,翹著二郎腿,嘴里哼哼嘰嘰不知道在念叨著些什么。偶爾有一絲涼涼的風吹過,把他的前襟子撩了起來,他又迅速用手所有拔拉下去,然后抬起手狠狠扇一下在眼前“嗡嗡”個不停的蒼蠅。


      那些蒼蠅實在可恨,趕也趕不走,索性還引來了幾只蜜蜂,好像是一起拉著架勢要挑畔魏三了,它們一會兒遠了,一會兒近了,一會兒飛到他的眼前,一會兒又落在他的赤腳片子上,弄得心頭癢癢得難受。最后,氣得魏三一睜眼,猛地坐了起來,嘴里嘟嚷著:這些挨刀子貨,老子睡會兒也不安生,別讓老子逮著全把你們弄死。


      他抬頭看看天,唉,又要晌午了,他開始思目著今天要誰回去提飯了,這一個人的日子真是不好過啊,他不知道啥時候才能等到一個家。


      “三叔,羊又跑到那邊溝底了,快來哇?!蔽喝龕鄞畈焕淼靥ь^看了看前面,那個叫牛娃子的家伙又開始支愣著脖子嚷嚷了。


      牛娃子是魏三雇來幫著他放羊的,他攬了半個村子的羊實在是忙不過來,給人家丟上一只,他半年的工錢就泡了湯。更何況魏三天生就有一條病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他不情愿地站起來,踮著那一高一低的腿把手里的鞭子揮得響亮亮,然后發出一聲長長的“喲哦……”,這聲音仿佛可以穿透空氣,然后放肆地蔓延到四面八方。別說,這人揮鞭子的功夫真是了得,那響聲脆脆地,清亮亮。那些羊,瞬間就像是聽到點將臺上的鼓聲一樣,自覺”咩,咩“地就左擁右擠聚到了一起。


      然后,牛娃子跑著到溝底把那幾只反叛的家伙呼喝著趕了上來。


      羊群又開始埋著頭認真地吃起了草,牛娃子就咧開嘴,笑笑說:“三叔,俺餓了,你啥時候回去取飯呀?今天根生媽不知道給咱吃啥好的哩,會不會有炸油糕啊?”


      “你個討吃貨,就知道吃,好好看你的羊哇,我這就回去?!蔽喝琢艘谎叟M拮?,便把手里的鞭子放地上,一踮一踮地往回走。


      他本來打算今天讓牛娃子回去的,可剛才莫名被那幾只蒼蠅搞得心情亂糟糟,就盤算著回村子里去走走,把那悶氣撒撒。


      一邊走,他還一邊扯開破鑼一樣的嗓子吼著剛學會的歌:二月格里格刮春風/五哥(那個)放羊轉周村/羊群(那個)一過起黃塵/只撩見呀那個黃那個塵塵……


      2、


      “老三,上炕哇,飯早做好了,就等你回哩,我在后鍋脖子一直熱著?!备鷭屢贿呎泻粑喝?,一邊給他往上端飯。


      “嗯,是有點餓哩?!蔽喝p腳一摩擦,那雙沾滿泥的黑布鞋就掉在了地上。


      雖然已經是九十年代了,可地處偏遠的砣子村卻全是靠天吃飯,人們打那點糧食簡直是全捏在老天爺的手心兒里。村里除了山,沒有水,山又全是土山,沒半點靈氣,收入太單一。于是,家家戶戶最起碼得養個三五只羊,過年時候吃肉就不用發愁了,再說要是羊出色,多下幾個羔子還能賣錢。


      但三四千人的砣子村卻只有魏三和村東頭的李光棍各人攬了一群,這也不是什么好營生,沒有幾個人愿意做。天天鉆在野外風吹雨淋的,還得給人家擔心羊丟了,死了。下了小羊羔還得保護好,那可是羊戶的命根根。


      其實魏三也早煩著了,可除了這個他又能做什么呢?祖上八輩貧農,沒給他留下什么,爹媽早做了古,大哥二哥又短命,一家子就只剩下他這么個頂門棍了,可三十好幾了也沒說下個媒。


      起碼,給村子里放羊,除了一年能掙上個萬兒八千的錢,吃飯還不用他愁,那些羊戶家輪流著管飯,又是好酒又是好菜的。就這樣,魏三一天天熬著日子過,他在等,等一個不嫌棄他的女人,給他操持個曖曖的家,再生一個胖乎乎的兒子,這樣他老魏家的根兒就不用斷在他手里了。


      “老三,你說你現在手里也有幾個錢兒了吧?也是時候成個家哩?!?/p>


      “嘿嘿……嘿嘿……”


      “傻笑啥哩,嫂子和你是說正經事,你看你想找個媳婦不?”


      “咋不想找哇?可是說過好些姑娘,人家嫌我家窮哩,又說我這七拐八趔的不中用。”


      “離咱們這兒三十來里那個王家堡有一個小媳婦,聽說男人天天耍錢,把家里的東西全變賣了,甚至還要把老婆抵出去,她妹子一氣,心一橫,就要幫姐姐出頭,和那男人大鬧一番,把他給踢了?,F在正在給那小媳婦物色個好人家,正好她還沒個孩子哩?!?/p>


      “真的?可人家會不會嫌咱哩,她,她長得好看不?嘿嘿……”


      魏三夾起了一個油糕,還沒喂到嘴里,一聽根生媽給他提親,樂得眼睛瞪老圓,飯也顧不上吃了,一個勁兒地傻笑。


      根生媽一瞅有苗頭,就喚回院子里正在修補小木車的根生爹。她說:“他爹,你給魏三兄弟好好說叨說叨那個小媳婦的事情,看個差不多,就歡歡兒把她娶回來?!?/p>


      根生爹背回身去找洗臉盆子,然后磨了些胰子(肥皂)把手洗了洗,就笑呵呵地盤腿上了炕,他和魏三一人一盅喝起了酒。


      “老三啊,你要是不嫌棄她嫁過人,哥就給你好好打聽打聽,聽說那媳婦人品不錯,還勤快。”


      “你咋知道哩?”


      “她家和我妹妹家是隔壁啊,這不就是前日我妹來我家竄門子閑拉呱起的嗎?你嫂子就想到了你哩?!?/p>


      “嫌啥呀,你看我這光景,能有個女人就不錯哩,咱還哪能要求人家?!?/p>


      魏三夾起了一筷子涼拌山藥絲,放到嘴里,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又端起根生媽家的小白瓷酒杯說:“大哥,來,干?!?/p>


      你一杯,我一杯,根生爹和魏三一邊吃一邊喝,還一邊說笑,最后,根生爹的酒勁全上了臉,整個兒一個關公再世,根生媽看著他倆那樣子也樂,菜涼了,她又拿去熱了熱,還不停地勸讓著魏三多吃點。


      魏三感覺自己今天的酒喝得特別香,先前在野地那些鬧心事全拋在了九霄云外。


      3.


      “三叔,我都快餓得眼發藍了,難活死我了,你咋才來?!迸M薮罄线h瞅見魏三提了個飯罐子走過來,就又嚷開了。


      魏三什么也沒有說,把飯放在陰涼的地方,示意牛娃快點去吃,然后他就在牛娃身后坐下。


      已經是正午了,夏天的太陽真毒啊,地里的莊稼都耷拉著了頭,那些瘦弱的青草更經不起這番熾烤,全緊張地把身子縮了起來。羊群也慵懶地臥在那里,或是費勁地扛著個腦袋半瞇著眼,或是把脖子伸長抵在地上,眼睛瞅著前方,再或,有的則是心不在焉地仰起脖子來“咩咩”叫上幾聲。


      牛娃狼吞虎咽地吃著香噴噴的油糕,還有豬肉燉山藥蛋、豆腐,這可是他最愛吃的,果然讓他猜中了,根生媽給他們吃炸油糕。


      身后的魏三則是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這會兒的羊根本不用看,就是趕著它們,它們也不想動彈的。正好,魏三就可以安靜地想自己的心事了,根生爹兩口子和他說的那些話,像蜘蛛網一樣把他腦袋罩滿了。


      他那個家,一卷破鋪蓋還是大哥死的時候留下的,堂屋就放了幾個爛泥甕(用泥焙制的,可以存放糧食),家里的那個碗柜也是早磨得沒了皮。他也沒有心思置辦新的,雖說手里也有那么幾個錢,可數目實在太小,他得好好存著娶媳婦兒。看著,一年也能掙個近一萬塊錢,可難免死了羊啊,丟了羊啊賠人家,加上時不時還得給牛娃添置點衣服。除了給他工錢以外,魏三還是挺心疼這孩子的,一直很照顧他。


      他就想,如果那事真能成了,他就得把家里好好拾掇拾掇,順便再去縣城里扯幾塊布,讓村里的張裁縫給做幾件新衣裳,要不,再給那小媳婦買塊手表,他見前頭院那個李栓子的媳婦胳膊腕子上戴著的,真好看。另外,還得買塊新油布,炕上那個爛席子也該扔了。


      魏三瞇著眼睛,越想越入神,簡直就像跟前已經摟著了那小媳婦一樣,想著想著,“撲哧”笑出了聲。


      “三叔,你這是咋滴啦?回了趟村子,魂兒丟啦?還是跟上鬼哩?”牛娃已經把那些飯菜全部吞到了肚子里,正靠著大樹喝水,他看到魏三閉著眼瞎笑的樣子,忍不住就問了起來。


      “小屁娃子,懂個甚?杵一邊兒去?!蔽喝犻_眼瞪了他一下。


      牛娃伸了伸舌頭,沒有再多說什么。


      又過了一會兒,魏三突然一骨碌爬起來,主動找牛娃說起了話。


      他問:“牛娃子,你說你叔我娶個媳婦兒好不好?”


      牛娃顯然被眼前這個人搞暈了,他怎么今天有點怪怪的。雖然這孩子跟他也放了兩年羊了,可畢竟才十七歲,有些事情還是不太懂。


      “你說哇,你三叔我給你娶個嬸子不好嗎?”魏三從地上撿起一個土坷拉就扔到牛娃身上。


      牛娃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撓撓頭,然后從身邊拾起一根枯了的樹枝棍,胡亂在地上畫來畫去,他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問你哩,小牛娃子,平時個踏(話多的意思)死了,這會兒咋啞巴啦?”


      “咋不好哩,你看人家后生們大了不都娶個媳婦兒,三叔你早該也娶個哩,可,可……”


      “可啥?”


      “可……”


      “說話哇,隔應死個人哩,快些說?!?/p>


      “三叔,你,你要是娶個嬸子回來,會不會……不稀罕我哩?”


      魏三抬起頭看了看那孩子,他還在地上亂畫著,低著頭,身上的背心已經變了顏色,前面看起來也硬得像打了漿子一樣,估計他倆又快一個月沒洗衣服了。魏三猛然間感覺到嗓子眼兒被谷穗子卡住了似的。


      ……


      “喲哦……”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魏三拉著長長的調子,把幾只想要起來溜達的羊又強制性地吼回了原地。


      “牛娃子,老家沒信兒嗎?”


      “沒有?!?/p>


      牛娃的頭更低了,這時,魏三又看到他的鞋破了一個小洞,大拇指也露了出來。


      很長時間,他們兩個誰也不說話,偶爾有幾聲“咩咩”的羊叫著,也瞬間被這寂靜吞沒??諝庾兊糜怖世实?,隨便你抖動,可怎么也起不了一點皺褶。


      最后,還是魏三先開了口。他起身,走到牛娃跟前兒,摸摸他的頭,然后狠狠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小屁娃娃,瞎愁啥哩,三叔對你不好嗎?再說了,哪有天下為娘不疼兒的?你等哇,她會回來哩?!?/p>


      “嗯?!迸M拮娱L長舒了一口氣,然后把頭揚得很高很高,他一個勁兒地盯著天空。


      魏三知道,這孩子又犯愁苦了,于是臉上擠出一堆難看的笑,他說:“等三叔給你娶回個嬸子,然后生一大堆娃娃,你就給三叔天天看娃娃,你來做司令,哈哈哈……”


      牛娃子還是沒有說話,眼睛紅紅的。


      魏三也不知道要怎么辦了,就掉過身一踮一踮地往羊群跟前走著,他拿起了那條長長的鞭子,又是響亮亮一聲,然后“喲哦……”,這時候,所有的羊群“騰”一下,全部站了起來,它們抖了抖毛上的土,甩了甩頭,兩個耳朵也跟著“撲楞“了幾下。已是半后晌了,該領著羊兒們去吃草了。


      于是,這兩個人,魏三和牛娃子把裝飯罐子和水葫蘆的袋子背上,一人提著一個長長的鞭子,一前一后走在羊群中。


      4.


      魏三的嘴都樂歪了,原來王家堡那小媳婦長得真好看,雖然皮膚有點黑,可老人們不是說:白丑黑惜人嗎?


      因為小媳婦梅娘已經是二婚,而魏三也沒有什么家人,就成婚那天請了幾個要好的街坊,響了幾個大麻炮,沒用那些鑼鼓嗩吶,就算把事兒辦了。


      冷冷清清的光棍房一下子變得火撲撲,用魏三自己的話說,是有了人氣兒。


      晚上,他摟著美美的小嬌娘,心里甭提那個甜了,真像是泡在了蜜罐罐里,這三十多年的冷被窩終于有人給曖曖了。


      魏三用自己胡子拉茬的下巴蹭了蹭梅娘的臉,梅娘一把將他推開,然后把頭縮在被子里,被子是根生媽幫著做的,大紅的鴛鴦印在上面,看著就讓人心里舒服。


      “你看你還害羞,俺半輩子沒沾過女人,可是稀罕個你哩?!蔽喝氖植灰幘氐卦诿纺锷砩蟻y摸著。梅娘半推半就著,男人的溫存對于她來說已是很陌生的事情了,先前那個男人不成器,對她更談不上什么疼愛。梅娘是信了根生姑姑的話,根生姑姑一再說魏三是個好后生,人本分,也能吃得了苦,就是家寒了點,要不早問上媳婦了。


      梅娘倒是不嫌魏三窮,她只是想找一個踏踏實實過日子的男人,不挨打挨罵,有三頓飽飯,能舒心就行了。


      “你以后能對俺好哩?”梅娘把手搭在魏三寬寬的胸上。


      “魏三我是個粗人,可不會盡說那些花哨的話哩,反正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你就給俺好好生個娃娃,等咱倆老了有個指望就行哩。”魏三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著窗單子空隙間透過的月光,充滿了期待與憧憬。


      可梅娘的臉,卻悄悄紅了。


      梅娘自從嫁過來,天還黑悄悄就起來了,她說在原來的家里習慣了,一到那個點兒就睡不著??晌喝依镆矝]有什么可讓她起早貪黑的,于是梅娘就把家里干干凈凈拾掇一遍,給魏三做點早飯,這樣也不用去人家羊戶家吃了。


      再后來,她自己養了幾只雞,還可以搜幾個雞蛋,又種了幾畝自留地,那原先就是魏三的,他顧著放羊,就給別人種了。娶了梅娘,梅娘說坐不住,他就又要了回來。


      “魏三,以后早晚就在咱家吃哇,你到晚上把牛娃也叫過來,我一個兒在家也不想吃飯,人多了熱鬧?!泵纺飮诟牢喝?,魏三也聽她的話,有老婆給做香噴噴的飯,他樂意著哩。


      “嬸子,自打你嫁過來,俺三叔這里才叫家哩,原來,和狗窩差不多。”


      “說啥哩,兔崽子,咋還成狗窩啦?”


      “嘖嘖,你看看這被子疊得,你再看看,那地,哪有根兒亂柴,再看看那柜子,三叔也舍得換了……”


      牛娃子坐在后炕,盤腿一邊嗑著梅娘炒好的瓜籽一邊打趣。


      梅娘笑了笑,然后讓他把身上的褲子脫下來,說屁股那里線縫開了,幫他縫縫。牛娃子也不含糊,馬上就脫下來扔給了梅娘,梅娘人和善,對牛娃子也好。


      第二年,梅娘就給魏三懷了一個孩子,把個魏三樂得走哪里說哪里,還把那些羊的毛左梳右梳,怎么看它們怎么順眼。輪到根生媽家吃飯的時候,更是那嘴就合不上,一直謝根生媽兩口子給他做的好媒,要不然,他那日子過得熬煎得可沒個頭。


      他說他等了那么多年,可算等到個好媳婦,接著就差等個好兒子,替他掙些臉面,再好好孝敬他老兩口,他這個放羊漢也沒別的指望,這輩子就算是值當了。


      根生媽聽魏三這樣說,臉上有光彩啊,他老兩口也跟著開心。


      眼看著孩子要出生了,他忙活著買米購面,他可不能讓梅娘月子里吃不上好米好面,再說了,給梅娘吃好了,才能奶水足,才能把他兒子喂好。梅娘也自己做了許多小孩子的衣服。可以說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北方的冬天,很冷,時不時刮著刺骨的東北風,扎得人臉一陣陣地疼,腳下的土地僵硬得像塊寒鐵,踩上去還能感覺腳底板有一股重重的寒氣。這個時候,別人都是很少出門的,莊稼人到了冬天就是窩在家里拉拉閑呱,或是一起喝個小酒,吃點肉??晌喝团M拮硬恍校麄冞€得天天侍候那些羊,掙人家羊戶們的錢,不能不負責任。


      大家出門的時候都開始戴著大棉帽子,穿著厚厚的棉襖棉褲了。等梅娘翻騰出牛娃子的衣服時,才發現都小了一大截,之前就顧著給小孩子做衣服了,竟忘記牛娃子又長了個兒。


      眼看著要生了,怎么辦啊?可拖不起的,要不然這個冬天,這孩子可咋過啊?


      心想讓魏三買點棉花去吧,她先給孩子把短的地方墊點棉花續上??伤商煦@在野地里,早走晚回的,怕是指望不上了,還是自己去吧!于是梅娘挺著個大肚子把家門上了鎖,就朝村西的供銷社走去。


      梅娘不敢走得太快了,還一邊走一邊注意扶著身邊的墻,昨晚就感覺隱隱約約有些肚子痛,巷子頭的李大娘說估計就是三五天的事兒了。


      “梅娘,哪兒去???”忽然身后傳來一個響亮的叫聲。


      梅娘下意識猛地一回頭,“啪……”她重重摔在了地上。她還沒看清楚是誰在叫她,就疼得大叫了起來,腿上已經有好多的血流了下來。


      等她清醒了的時候,已經在她家的炕上躺著了,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魏三正在她跟前瞅著,還笑盈盈的。


      “魏三,我咋回家哩?我不是去供銷社了嗎?”


      “嘿嘿,別說話哩,你身子弱。”


      “哦,對了,孩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怎么一下子平了,怎么會?。棵纺飮樀每蘖似饋?,她緊緊攥著魏三的手,眼神慌亂,她感覺腦袋一下子懵了,她把被子狠狠掀開,就要掙扎著往起坐。


      “別怕,他嬸子,沒事哩,你生了,是個兒子,就是著急了點,嚇人了點兒??砂寻澄喝值車槈牧?,那么一爺們兒,就給嚎起來了,哈哈……”說話的人是根生媽。


      原來那天叫梅娘的就是根生媽,她是怕梅娘挺個大肚子出事,就想叫她回去,可弄巧成拙,偏因為她這一叫出了事。天寒地凍的,摔在那硬硬的地上,好人也不行,別說一個大肚婆了。后來,根生媽也嚇壞了,趕緊喊來了眾人,這才抬的抬,叫接生婆的叫接生婆,費了好大勁兒才給人家魏三把老婆孩子保了個平安。要有個差錯,根生媽真沒法見魏三了。


      “梅娘啊,你是魏三兄弟半輩子了才娶回的一個寶,你給他又生了一個兒子,他看你們娘倆比他命也重哩。”根生媽給梅娘倒了一杯紅糖水讓她喝下去。梅娘的妹子還沒有搬來,先就由根生媽侍候著她月子。


      要不說,遠親不如近鄰,梅娘的為人又好,砣子村里的人誰不夸她?都說魏三這個放羊的拐子好命哩。


      “對畔畔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咱那個要命的二妹妹/你在你的那個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溝/看中了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白領領的布衫杉穿在妹妹的身……”


      魏三一踮一踮地趕著他的羊群,雖然天空飄來了幾朵零星的雪花,可他毫無感覺,自顧自悠閑地唱著他不成調的歌,那臉啊,笑得開出的花兒比雪花都好看。牛娃子在前面領著羊群走,他已經穿上了合身的棉衣,是根生媽給找出一身根生穿完的。他聽三叔唱歌,就扭過頭來說:“三叔,你都娶我嬸兒了,還想你的二妹妹哩?”


      “喲哦……”魏三長長地喊了一聲,然后把鞭子甩得響亮亮,又開始了。


      “想親親,想得額……”他這一句還沒唱出來,牛娃子就說要回去給嬸子告狀。


      魏三瞪了一眼牛娃,然后又咧著嘴笑著說他高興,心里說不出來的那種喜歡啊,他可算等到魏家的命根根兒了。


      天氣是冷的,可魏三的心曖洋洋。


      5.


      “呀呀,我的個親圪蛋蛋喲,親死個人哩,來,媽抱抱?!泵纺飶堥_手就要把兒子抱起來。


      “來,來來,尋爹來,爹有糖?!蔽喝诳簧弦采斐鍪謥頁屩Ш⒆樱贿呎f一邊還從懷里取出一個用報紙裹著的小包包。他說:“你看,這是啥?”原來是魏三從羊戶家裝回來的雞腿,是人家給他準備的,他沒舍得吃,給兒子裝了回來。


      兒子的出生可給魏三的生活添了不少的樂趣,他每天把羊群送回到羊戶家,就迫不及待和牛娃子趕回自個兒家,感覺每天有使不完的勁兒。


      一家三口就顧著爭來搶去逗孩子了,忽略了身邊還有個牛娃子。


      牛娃子坐在后炕的一個疙剌剌(角落)一言不發,慢慢,眼淚”吧噠吧噠“直往下落。


      猛一回頭,魏三發現了,他忙得問:“咋啦,牛娃子,是不是又想你娘了?是叔不好,叔不好?!?/p>


      梅娘也好像看出來了,就把孩子抱了起來,不說什么了。


      “三叔,你說俺娘能回不?啥時候能等到???前段時間爹捎信來說,他現在身子更不好,腿幾乎也不能動哩,想讓我回去??晌宜寄苛撕脦滋?,你說要是我回哩,哪來錢養活他???”


      牛娃子好像憋了許久的眼淚,脫了閘,再也管不住了。


      唉,這個看似沒心沒肺,成天說說笑笑的娃娃啊,他心里的愁苦就像東山坡上一道道的圪梁梁,時??牡盟y活。


      “那你不回去,你爹也沒人照看,可咋辦呀?”魏三問他。


      “三叔,我想娘……”這個孩子哭了,可以說是嚎,他大聲地嚎了起來,他不想再忍了。


      “唉,可憐的娃娃……”梅娘也跟著抽泣了起來。


      梅娘嫁過來,就聽魏三給她講了牛娃子的故事。


      他不是砣子村的人,是隔了一百里外另一個村子的人。一生下來,娘就跟同村一個在城里上班的后生跑了,一直是爺爺和爹把他帶大,后來爺爺死了,爹也有病,他就到處找營生掙錢,那么小的孩子又能做啥,只好到有羊群的村子給人家放羊,十二歲,他就出來了。在別的村子里跟著的人都沒有魏三對他好。


      其實,他也是一直想在外面打聽娘的消息,他多想像別人一樣喊一聲“娘”,或是被娘蹭蹭,親親,摟摟。爹總對他說會回的,他娘一定會回的,等外面累了,就一定會回來的??墒嗄赀^去了,娘就是沒有音信。


      他等的好辛苦,也好難活,想哭,又一直忍著不敢哭,他知道一哭開,心就會疼得打緊。


      “娃子,要不,你就回去吧,你爹也想你哩,你這幾年也攢下幾個錢了,也夠撐一撐的,等再大大,你再出來,說不準那時你娘也就回來哩?!?/p>


      最后,梅娘給他做了好幾件新衣裳,還買了幾雙新的黑色春風尼鞋,牛娃子一直說喜歡穿那種鞋,腳舒服。


      于是,等魏三再找下一個幫忙的,牛娃子就走了,他還給牛娃子多開了一些工錢。雖然自己的日子也不算寬過,可他舍不得那個娃子啊,那娃子太可憐了。


      走時,牛娃子拎著那個走南闖北的破包,眼淚汪汪,他說:“三叔,嬸子,俺還會回來看你們的,俺會想你們,你們要等著啊。”


      很多年后,魏三都在后悔當初勸他回去是個錯,要是留下來,再過個一年半載,也許牛娃子就不會搭那個三輪車,不搭那個三輪車,就不會因為三輪車的翻溝而送了命。


      魏三趴在土炕上放聲大嚎了起來,牛娃子走的時候脫下的那些破舊了的衣服還堆在那里,梅娘還沒來得及收拾,他就沒了。


      梅娘不知道要怎么去勸著魏三,可魏三越想越難活,那么聰明的一個娃娃,怎么就那么苦命,還短命,剛剛十九歲,就沒了。他活了十九年,等了十九年,可一直沒等到。


      魏三永遠也記得牛娃子愁苦時盯著天看的樣子,那眼神兒,能把人的心都看得滴出血來,他也記得牛娃子瞅他孩子時的那種羨慕的樣子。


      6.


      沒過幾年,梅娘也走了。因為她想再給魏三生個孩子,卻得了血崩之癥。


      “魏三,我命薄,消受不了你給的福份,只是……只是以后可苦了咱娃哩,你……你說啥也得好好把他拉扯大……”說完這句話,梅娘就痛苦地咽了氣,臉上還掛了兩行淚。


      她舍不得走啊,舍不得魏三這個實誠,對她好的放羊漢,舍不得還沒長大的孩子,她不放心這父兒倆個沒了她可咋過,可死神狠了心要帶她走,任憑魏三怎么拉緊她的手,還是沒能留住她的命,娃娃哭得要媽,魏三趷僦在地上直抱著腦袋唉聲嘆氣。


      根生媽,還有街坊四鄰也跟著落淚,多好的一家子,說拆就拆了。魏三再沒了先前那干勁,成天耷拉著個腦袋,三腳踢不出一個響屁來。


      也就在那一年,他們的兒子孝文差點沒挺過來。那年,對魏三是個劫。


      孝文,是魏三給起的名兒,他沒有文化,只是一心希望兒子將來有文化,可以改門換戶,光宗耀祖,也希望兒子可以孝敬他和梅娘,他一直等著,盼著兒子快快長大,長成一個俊俏而有出息的小后生。


      孝文從生下來就調皮搗蛋,沒少給魏三惹禍。因為他是魏三和梅娘很大年紀了才得來的孩子,兩個人都把他慣得不舍罵不舍打。孝文說今天想吃什么,家里沒有,魏三踮著不利索的兩條腿尋遍整個村子也要給找到,在羊戶家每次吃到稀罕的東西,他絕對不往嘴里放一口,非得給孝文裝回去。只要是下雨天,歇工,他呆在家里,孝文就在他的脖子上騎來騎去當馬玩兒。


      梅娘平時也舍不得吃什么,那些雞生下來的蛋全部給孝文煮著,炒著吃了,她說那個有營養。有的時候她帶他去別人家竄門兒,他不聽話就把人家的玻璃或是打碎了,或是窗戶捅破了,本來氣得想打他幾下,可手沒落下去,看著孝文滿臉的淚,就再狠不下心,罵幾句,告訴他以后再不許那樣了,就算完事。


      可往往,當時應下的那些并不管事,孝文還是那樣不聽話,他知道只要他一哭,爹媽總拿他沒招。而且這個法子屢試屢靈。


      魏三看著兒子這聰明勁兒,有時候就不氣了,反而有點樂,想他一個放羊漢,能生出這么一個靈泛兒子,臉上有光啊。


      他問:“文文啊,長大了,你準備干啥?”


      兒子就立馬答:“孝敬爹媽!”


      好,好兒子,爹一定好好等著。魏三笑的眼睛都沒了。他就盼著兒子快點長大,他多放點羊,多辛苦點,一定把他供上大學,一定得有出息。


      可梅娘走的那一年,六歲的孝文卻因為魏三忙著在野地放羊,沒照顧周到,而被西院劉(李)嫂子的狗給咬了。那只大黑狗往日一直是拴著的,劉(李)嫂子的大門也本來是關著的,可不知道為什么,那天那狗就掙開了鏈子跑了出來。在街門口玩耍的孝文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就被那只因為拴了太久,而一旦自由了,就瘋狂不已的狗咬得不成樣子。


      孝文是他的命,不,比他的命也重要,他等了半輩子才等來的兒子,就算用他的命換兒子,他連眉毛都不會皺一下。


      跪在醫生的跟前,魏三祈求著人家救救兒子,可醫生說咬得太厲害了,看看身上全是血了。


      魏三說:“我知道,我知道,醫生,不管咋樣,你救他,先救他,好嗎?求您哩,真的求您哩,要我命嗎?我換,我換給他好嗎?”


      醫生說他那是干啥哩,哪有這樣換命玩的。


      可魏三不知道要怎么辦了,梅娘沒了,兒子再沒了,他還活個啥勁頭,不如撞了墻死了利索。


      他踮著那兩條一瘸一拐的腿,滿醫院地跑,厚著臉皮和人家說好話,雖然以前一直是個放羊漢,可也沒為什么事給人這樣低眉下臉的,他不管不顧,這些,比救他的文文的命更重要嗎?


      醫生說要輸血,他說輸我的,我是他爹,一定行。


      果然能行,可是大半管子的血抽完,他自己都昏過去了。他是一個沒文化的粗人,不懂那些彎彎套套,只知道兒子文文不能有一點不好,文文是他等了半輩子才等來的命根根。


      魏三那張寬寬的臉明顯瘦了下去,眼睛也陷進去了很深,頭發亂得像草堆一樣。當他眼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問他的文文怎么樣了。


      文文沒事了,救了過來,只不過還得在醫院躺些日子。


      病房里躺著六個人,其他的不是摔了胳膊就是斷了腿的,但全是大人。唯有孝文躺在那里,他蜷縮著腿,緊緊閉著眼,滿身都被白色的藥布纏著,看那瘦小的身子在白色的床單子上,讓人感覺那一片可怕的白,瞬間要把這可憐的孩子吞噬掉了一般。魏三看著,心像被誰狠狠抓扯著,擰絞著一樣難受。


      他慢慢走到跟前,摸了摸兒子的頭,又看了看他的腳,恨不得,替了他所有的疼。


      “爹,我疼,我疼……”兒子突然醒了,睜開眼就哭鬧起來。


      “乖,我娃乖,過會兒就不疼了,可不敢哭,越哭越疼,爹給孩兒吹吹,來……”說著,魏三用嘴輕輕地給孝文一下一下地吹著傷口。


      “老三,給你們送飯哩,咋,沒事了吧?你身子還虛哩,坐那兒歇會兒哇,我來給文文喂飯。”說話的正是李嫂子,她從文文那天出事,就一直跟著忙前忙后,是她狗把人娃娃咬了,怎么也得給人家盡點心,要不,村子里的人會把她笑話死。


      “我沒事哩,我孩兒沒事我就沒事?!闭f著,魏三摸著孝文的手,一臉的悵然,不知道怎么,他忽然想起了牛娃子,還有牛娃子那雙渴望的眼神。


      是啊,如果他娘活著該多好啊,他

    一個七拐八趔的放羊漢,沒把娃娃照顧好啊。想著想著,這個粗曠的男人竟把雙手捂在臉上“嗚嗚”地嚎哭了起來。


      “老三,老三,別哭哩,都怪我們家不好,沒把狗給拴牢了,才害的你這樣,該死,都是我該死哩?!崩钌┳右贿呎f一邊捶打著自己的腿,她不知道要怎么辦了,心里本來就虧欠人家,再看到魏三這樣,她更是手足無措。


      她慢慢挪到孝文的病床前,看了看孩子,又瞅了瞅魏三,這個平時不起眼的放羊漢今天怎么感覺那么親切呢?他對自己的娃娃的那份細心,真難讓人相信這是一個粗枝大葉的男人。再看他的樣子好像很困,眼皮都耷拉著,眉毛也慵懶地隨著眼皮一起無精打彩,因為長年在野外而曬得黝黑的皮膚,加上沒顧上剃掉的胡子讓人感覺他好可憐。這時,李嫂子竟然想要抱抱這個男人。


      可這個念頭被隨即打的一個激靈馬上打消,李嫂子緊張地用手摸了摸頭發,接著很不自然地把頭扭向了孝文。


      李嫂子一勺一勺給孩子喂著飯,還生怕他嗆著,喂完馬上又給順著胸口撲拉幾下。她的男人在她過門兒沒幾天就死了,家里的兒子也和孝文差不多一般大,在孝文的身上,她不經意間就流露出了自己的母愛。


      婆婆說她是個喪門星,克死了人家的兒子,一直把她當做仇人,她孤兒寡母的也真的不容易,很多人都勸他再嫁了吧,可她怕遇不到個好人家,兒子跟著受了罪,所以一直就拖著。


      老年人常說:寧死叫官的爹,不死要飯的娘。唉,缺了哪個也不好??!李嫂子看著孝文,心里這樣嘀咕著。


      砣子村,還是那樣,一年四季青了黃了。魏三也還是那樣,踮著他一高一低的兩條腿沒個冬沒個夏地趕著他的那些羊群。


      很多年了,他不再唱那些學來的山歌,悶得像一個葫蘆,可唯有那聲“喲哦……”還是那么長,他的鞭子甩得還是那樣響。


      “文文啊,你給爹去上學吧,爹還能放得動羊,爹供你,你要是給爹考上個大學,爹得踢他幾個飛腳,啊呀呀,那爹可得意死了?!边@是魏三在兒子能上學時候說的話。


      后來,孝文果然如了他的愿,高高興興去上學,自然,他和鄰居李嫂子的兒子就成了要好的朋友,相跟著去相跟著回。


      連村東頭的李光棍都頤養天年了,他說年歲大了,追趕不上那些羊了,給人家照料不好,三天兩頭不是羊丟了就是掉溝底死了,賠不起啊。可魏三不能不放,他的兒子還沒考上大學,他愣說自己還年輕著哩,盡管雙鬢已經開始被歲月染白。


      又過了幾年,孝文越來越大,魏三的腰也有些彎了。


      “老三啊,梅娘命薄,是指望不上孝文孝順她哩,可她都走了這么多年了,你一個人又要放羊又要帶孩子,一個男人家家的,汗手汗腳的,多不容易啊。”根生媽坐在炕上和魏三拉呱著。


      魏三抽了支煙,慢慢吸著,然后傻笑了起來:“嫂子,你說咋辦?梅娘對我好哇,給我生那么一個高高大大的兒子,憑我魏三這情況,沒幾個女人愿意,可梅娘不嫌我,還為我,為我……”說著,這個漢子眼圈紅紅的,又要作難了。


      “嫂子知道你念著梅娘,可你看孝文都快上初中了,這些年,你對梅娘也夠了。家里沒個女人洗洗涮涮的,不像個樣子啊。要不是李嫂子這幾年給你爺倆縫縫補補,幫你們拆洗拆洗,真不知道你爺倆要過成什么樣子哩。”根生媽繼續說著:“讓嫂子說啊,你們就兩家過到一起吧,我知道李嫂子對你有意思,她說你別看外表長得五大三粗的,可心細著哩,主要是對娃娃好,她也不用擔心自己兒子在你面前受屈。”


      魏三沒有及時回答,只是抬起頭瞅了瞅根生媽的家,正面有一個淺黃色的組合柜,東面放著一個大紅的洋柜,全部擦得光亮光亮,可以當鏡子似的,西面水甕放著一盆白生生的饅頭,還有地上擺放的幾盆花,開得正艷,再看看自己坐的這炕上,大紅的油布上印著“年年有余”。這日子,好紅火??勺约耗??梅娘活的時候也是這樣,自打梅娘沒了,他爺倆就白天鉆出被窩走,晚上回去鉆被窩。他哪有時間給孩子洗衣服做飯什么的,一般全是跟著他在羊戶家吃,偶爾也和李嫂子的兒子一起去她家吃。


      他也想再有個女人啊,也有個這樣火撲撲的家。


      可,可……


      文文都一般不讓他去學校,不想讓伙伴們看到他有一個放羊的爹,也不想讓別人看見他一瘸一拐的樣子。如果再給他找個后媽,他會感覺更沒面子的。


      不行,不行,魏三把煙頭狠狠地在煙灰缸上掐滅,就像把心里那點剛生起的小火焰掐掉一樣。


      他又是幾聲傻笑,然后對根生媽說:“嫂子,我家文文還小哩,等再大大吧,我現在還圖個啥哩?我家娃娃將來有出息了,我就值哩。”


      7.


      “喲哦……”,去去去,魏三長長喊了一聲,然后用鞭子趕著他的羊群,想讓它們快點走,前面那個雇來幫忙的孩子也是跑前跑后,忙得不行。


      眼看著,這大雨就要來了,天黑沉沉地壓了下來,一陣緊似一陣的風劈頭蓋臉地把沙土就甩到他們臉上,莊稼們左扭右扭地擺弄著水蛇一樣的腰,在風中極盡顯示著它們的風情。


      魏三可沒有心情欣賞它們,越是在這個時候,越是危險的不行,絕不能允許有一只羊掉隊。


      “三叔,好像羊不對哇,是不是少了幾只?”


      “什么?少了羊嗎?你數清楚了嗎?”


      “是啊,我數了好幾遍了,就是少了張二雷家的三只還有耀權家那兩只大肚子的?!?/p>


      “啊?那快找找哇,是不是還在剛才那個土圪梁上面。這些壞事兒的畜生?!?/p>


      風越來越大,嗆得人連氣都接不上來,仿佛有雨點來了,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不行,我得親自去看看,靠這娃娃真不行。魏三越想越害怕,這幾年他有的時候為了文文,把羊群靠那個幫忙的孩子管著,都丟了人家羊戶很多羊了,面子上他已經過不去了,錢更不必說,再丟,更沒臉在村子里呆了


      魏三把那孩子喊回來,自己踮著一高一低的兩條腿困難地走著,雖然他很想跑幾步,可自己的腿不爭氣。邊走,他嘀咕著:“唉,再難找到牛娃子那樣省心的幫工了,唉,這老天爺啊,下個啥雨哩,黑夜再下不行嗎?”


      就在不遠處的樹底下,幾只羊正低著頭旁若無人地吃著草,魏三可生氣了,心想這些沒眼色的畜生,都啥時候哩,不要命,一會兒大雨來了非把你澆死哩。他緊著往前走,長長的鞭子一甩,那些家伙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忙順著魏三給的方向朝大部隊靠攏而去。


      可魏三又感覺不對,跑過去的只有四只啊,耀權家還有一只大肚子羊沒影兒,難不成是要生了?在哪個疙旯旯窩著了?這時候的雨像誰家的媳婦在灑著水玩兒一樣,一陣接著一陣地倒,魏三從隨身帶著的布袋里取出雨衣,可臉上的雨水“嘩嘩”地遮得他眼睛老也睜不開。


      他喊著那個幫工的孩子先趕著羊群回村吧,千萬把那些羊管好了,別再出什么差子,他留下來找走散的那只。


      魏三順著剛才走過的那些路,仔細搜尋著,他“咩咩,咩咩”地學叫著,還把鞭子一陣一陣地甩著,可那個家伙就是不現身,急得魏三真想用鞭子把天也抽塌了,這雨大風急的,怎么找啊。


      他的鞋子已經滿是水了,那些黃土在雨水的浸泡里變得柔軟萬分,魏三踩上去就是一個深深的腳印,可更難為的是他本來腿腳就不利索,這樣更是深深淺淺的,恐怕一個不小心就摔地上??伤苡惺裁崔k法,必須得給人家找到那只羊,眼看著就這兩天就生小羊羔了,人家還指望著賣錢呢,這好幾千塊錢的貨賠了,魏三可真是經不起這些了,再說有那些錢不知得給他家孝文買多少的學習用品,還有好衣服哩。


      “咩咩,咩咩……”魏三好像聽到有羊的叫喚聲,他迅速地四下張望,同時用力抹了抹臉上的雨水,支愣起耳朵屏住呼吸地聽,好像就在前面,他困難地踮著那兩條一高一低的腿往前趕去。果然,那家伙怎么自己跑到溝底了?可能是剛才和大部隊失散了,自己也著了急,四下瞎找,結果雨下得大了,著急忙慌地就到這里避雨了。魏三心想你個笨畜生,這里能避雨嗎?沒摔死就是幸運了。


      看樣子,是自己走下去的,要不然,不整流產才怪。也還好,這溝不算深。


      魏三叫了一陣子,這家伙笨得要死,只是抬起頭瞪著藍汪汪的眼珠子瞅著魏三,寧愿在雨里淋著也不順著魏三的手勢上來。魏三試著想下去把它趕上來,可用腳一踩,那泥不僅能把人陷進去,好像腳底都發滑,涯坡上也沒有幾棵樹或是大一點兒的草用來揪著,他急啊,這可如何是好?


      雨半點停的意思也沒有,還時不是“咔嚓”來幾個響雷,把人的心都震得要跳出來了,天也越來越黑,魏三的心急得和貓抓一樣。


      最后,他還是狠狠心,決定下去把它趕上來。但沒走幾步,他就順著泥坡滾了下去。


      ……


      “老三,你醒了?”等他睜開眼時,已經睡在了自己家的土炕上,身邊,是李嫂子,還有一些平時來往好的鄉親,還有那個幫工的放羊娃。


      “哦,我這是在哪里?羊沒事了哇?”魏三用力眨巴了幾下眼睛,弱弱地問著。


      “沒事哩,沒事哩,三叔你放心哇,我把羊群趕回去后就和耀權去三條坡找你,后來看到你摔溝底了,人都昏迷了,可那羊還在你跟前兒站著,沒海跑哩,耀權說羊也通人性,嘿嘿……”幫工的娃娃一個勁兒傻笑。


      魏三也跟著傻笑。


      村里的赤腳大夫說他的那條好腿也被摔得錯了位了,除了臉上被擦破了好多皮,胳膊上有些淤青,別的倒無妨。唉,又得躺些日子了。


      “老三啊,你就別麻煩了,先讓這娃娃頂著,或是再找個人替你一些日子,咱給他錢,一天按多少給人家。誰叫咱出了事,這已經算是好事哩,你人沒事,羊也沒給人家丟比啥也強哩?!崩钌┳觿裾f著。


      眾人也你一言我一語說道著。


      “嗯,還能咋樣?”魏三沉沉地吐出這么幾個字來。心里直罵自己不中用,這一受傷又得破費好些錢了。


      李嫂子天天給魏三送飯過來,現在她的孩子和孝文都考上了高中,在縣城里讀書,她也清閑了不少,家里那幾畝薄地侍弄起來也費不了多少事,所以更多的時間用來照顧魏三了。


      “你,你……沒事就別過來了,我快好哩,免得人家說閑話。”魏三已經可以慢慢走路了,他臉憋得通紅,像個下蛋雞一樣。


      “怕啥哩,你嫌我?”李嫂子把碗往鍋臺一放,臉沉了下來。


      “看你,咋會嫌哩?我魏三這光景能有人管,還嫌哩,可我,我怕孩子們會不高興,他們要面子哩?!蔽喝椭^,一直瞧著地上那個破笤帚。


      “那就等哇,等孩子們成家了,咱倆再說,反正也快哩。”李嫂子斬釘截鐵地說著。


      魏三也沒再說什么,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很矛盾。


      8、


      “爹,我不想上學哩,很多同學都說考大學很難。”放了暑假,孝文呆在家里就和老父親想說說心里話。


      “啥,你說啥哩?”魏三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爹,你別惱哇,我才高一,還有兩年才能考大學,你說你得多少錢供我哩?你天天在外面多辛苦,要不你別放羊哩,就把咱家以前那幾畝地種上,也夠哩,我學點技術找點事做也挺好?!毙⑽奶咸喜唤^說著自己的計劃,向老父親展示著自己的宏偉藍圖。


      他以為他爹一定能同意的,這個計劃他都想了許久的,自己還為自己的聰明高興著,同時也認為這是在孝順他爹,他爹不樂壞才怪。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就落在了孝文臉上,他沒防著爹會這樣,急得直大哭起來,他不明白明明是他為爹著想,可這個倔老頭為啥要打他,爹可從來沒打過他的啊,今天這是怎么了。


      魏三軟軟地坐在炕上,明亮的電燈照得他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好深。這個當年唱著山歌的放羊娃,老了。


      “你說啥也得給我把書念下去,家里的事,你別管,有我哩。”魏三靠在后炕的墻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


      “爹,你咋聽不進我說的話哩?你看你現在的身子骨也不硬了,走路又不方便?!毙⑽奈嬷l燙的臉,氣得眼珠子都瞪了起來。


      “娃娃啊,這輩子爹沒啥想法,就等著你能在人前站一站,你光顯了,爹老臉也有光,咱老魏家更是祖上積德啊!爹放了大半輩子的羊哪,沒文化,活活一個粗人,人家咋說哩?說爹是捅羊屁股的人,是上不了臺面的。爹也知道,你嫌爹,爹沒給你長光,可是爹不怕,爹就是想讓你好好地活著,給爹爭口氣,也讓別人看看,我魏三,一個放羊漢的家里也能供出個大學生哩。爹不想讓你也步了爹的老路,咱沒資本,就得自己拼,你考上了大學,才有更好的出路哩?!?/p>


      那晚,魏三說了很多很多,說了牛娃子,說了梅娘,也說了老魏家許多歷史。


      后來,兒子雖然還是不太情愿,但還是收拾好了東西,高高興興去了學校。


      (9)


      生活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就喜歡和人開玩笑。


      自從梅娘沒了,魏三所有的心思全放在了孝文身上,雖然臉上老愁苦的不愛說話,可等天黑了,一個人孤零零坐在炕上的時候,他就把梅娘的那張黑白照片拿出來,對著她自言自語一番。他告訴梅娘兒子一天天長大了,他舍不得自己吃穿也給兒子把錢拿得足足的,絕不讓他在同學面前寒磣,他還說自己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真的盼望著孝文快點考上大學,那時他閉眼去找梅娘也無愧了。他還會告訴梅娘,李嫂子對他有情,可他不知道怎么辦。


      魏三的心中一直有一個希望在支撐著,他只等孝文出息了,就真的安心了。


      可是孝文沒有按著他想像的那樣一路順風著。生活依然沒有停止對魏三的考驗與錘煉。


      “老三,老三,你別嚇我,你醒醒,醒醒啊……”李嫂子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看著直挺挺跌倒在地上的魏三,她嚇得魂都沒了。


      好大一會兒,他才緩過勁兒,

    他氣啊,氣那娃娃咋就不爭氣哩,明明答應他的,干嘛又變了卦?


      有的時候人的直覺是很準的,其實孝文開學走后,魏三的心也一直不踏實,他就老感覺會出些什么亂子來。


      不行,他要去找他,非得把他揪回來。


      李嫂子怎么也不放心他一個人出去,一個半輩子沒離開過村子的人,還拖著一條病腿,怎么能讓人放心???可是魏三像是一頭打死也不回頭的犟驢,他簡單地帶了點東西,就踮著那一高一低的兩條腿出了村子。


      他先去了孝文的學校,具體打聽到了原來是和同年級一個同學打了架,被老師訓斥了一番,一氣之下就出走了,走時還留了字條說一定要混出一個樣兒來給別人看。


      魏三真的想不通現在的孩子們怎么了,這么小就學著別人搞對象,還為了一個女同學竟然爭風吃醋打得不可開交。想想自己,三十好幾了還沒動過一下女人,也不曉得和別人打個架。他一遍遍思目著這些年的那些碎七碎八的事,心想也許是因為自己太慣著孩子了,打小就沒舍得動過孝文一個手指頭,他也沒有多少的大道理給他講。


      孝文就沒吃過多少苦,雖然他爹是個放羊漢,可什么都緊著他。梅娘死得早,魏三想著牛娃子那會兒的樣子,就像中了病一樣,總想給孝文更多的愛。他的衣服沒穿過補丁的,也時常換新。在外面讀書時老給他多拿些錢,生怕娃娃吃不上,本來娃娃有一個放羊的爹就夠丟臉了,再不能讓娃娃為別的難活。


      魏三一直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反正只要娃娃提出來的,魏三拼命也要辦到??伤约阂荒晁募揪湍敲袋c衣服,李嫂子說給他做幾件新的,他也不讓,說自己成天在野外,還有個啥正經??人詤柡Φ臅r候也不舍得買片藥,還是李嫂子看不過去,把村里的赤腳大夫叫過去輸了幾天液。


      可現在,想那些也沒用了,孝文偷偷跑到外面,身上也就開學走的時候帶得二百來塊錢,能頂幾天?。恳幌氲竭@些,魏三就急得坐臥不安。


      他四處打聽孝文可能去的地方,然而那些同學都在上學,他又沒有別的可認識的人,能去哪里呢?魏三的嘴上起了兩個大水泡,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飯了,就用幾口水就著餅干解解饑。


      除了李嫂子的兒子全全,他也再和別人說不上多少的話,也多虧了全全這孩子,他在那些同學和老師們中一遍遍地打聽,終于知道孝文是和不久前認識的一個外面的后生走了,聽說那人很有派頭,還開著車。


      那能去哪里呢?這么大一個世界,到哪里找呢?魏三的腦子像亂麻一樣。他趷僦在全全宿舍的地上不停地撓著頭,搓著那張老而皺的臉,一聲接一聲地嘆著氣。


      “叔,你也別太著急上火的哩,我們老師已經報了警,眼看著孝文都走了四五天啦,他們怕出啥意外,更何況他跟著走的那人聽說是個搞傳銷的人哩,學校怕孝文上了人家當哩?!比o魏三遞過一杯水,讓他上床歇歇。


      “啥?上當?我家文文被壞人騙哩?”魏三的眼里充滿了驚恐,他不懂得這個騙代表著什么,外面的世界太復雜了。


      “叔,您先喝點水,別把您老給趴下哩?!比参恐喝?/p>


      可魏三就感覺嘴一陣陣泛著苦,他喝不下哩,他的眉頭緊緊鎖著一個疙瘩,也不知道自己家那個娃娃是不是受了壞人的敲打了,是不是餓著。越想,魏三越怕,他緊緊蜷縮著身子,雙手抱著肩膀。


      “全全,你說不會有啥事哇?我家文文可沒受過啥罪哩,要是真讓人騙了,你說那個傳什么銷的是干啥的哩?”魏三不敢抬頭,他好像急著想要聽到答案,又好像怕聽到不好的消息。


      “哦,也……也沒什么的,叔,但愿不會有事,既然報警哩,應該很快有消息的?!比彩莻€懂事的娃,他看著魏三叔那個樣子,感覺他真的好可憐。


      “不行,我的出去親自找找,不能讓我娃受了苦,在這里干等著我會急瘋的。"魏三不管不顧全全的勸阻,就踮著他一瘸一拐的兩條腿沒有目標地開始尋找。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戶人家,也不知道繞了多少水溝樹林。文文丟了,就像把他的魂丟了一樣,如果找不到他的文文,魏三真的沒法活了。


      雖然這個娃娃從小到大沒少讓他操心,他也從來不敢在文文的同學們面前出現,文文總說別的同學的家長都是開著小車,吃著公糧,人家的父親都是高大帥氣。為這個,魏三沒少犯難,他恨自己不能讓娃娃長臉,老害得他在別人面前矮一截。


      魏三就是一心想供文文上大學,圖個好工作,踏踏實實地做人,他也一直認為自己沒錯,所以魏三能咽下那些苦,只要文文能出息了,嫌他就嫌點吧,誰讓自己生就是這個樣子哩。


      可是文文長大了,心也變大了。他老想著快點離開那個土窩窩,他說憑他的聰明勁兒,到哪里也是香餑餑,他說念書不是唯一出路,現在的社會就是聰明人的天下,他還說他認識了幾個很有本事的朋友,可以帶著他快點發財,他們有的是門路。


      為這個,魏三也沒少和他爭,他說魏家是本本分分的人,要是他媽梅娘活著的話,也一定不會同意他的這些想法??墒敲看味紩晃奈臍鈶崙嵰蝗邮掷锏臇|西,然后說一句:和你無法溝通,我們有代溝,你懂個啥哩?


      魏三干瞪著眼,說不出什么。


      他本來不利索的腿,更加不利索了,有的時候酸困得實在是拉不動了,可一想到娃娃指不定在受什么大罪,就硬撐著。后來,附近的人家都知道有一個拐子老頭在滿世界找兒子,他們有的投去詫異的目光,有的也可憐他一把年紀的辛苦。


      魏三的嘴唇干裂得像是整整一個夏天沒落雨的大地,有人給他端來一碗水讓他喝,他喝著喝著就會嗚咽起來,抱著頭趷僦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他更老了,仿佛一下子老得經不起一點風吹。


      等過了十幾天,警察把文文給他帶到跟前的時候,魏三已經被全全和學校里的老師們一起送到醫院,昏迷了兩天。醫生說他身子本來就不好,人又上了歲數,再加上好幾天的勞累,他實在太疲倦了。


      可當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叫他:“爹,爹……”時,他哧溜一下來了精神,猛地睜開了眼,他看到了兒子,是啊,是他的兒子。他急著想要坐起來,可因為剛醒,又因為身子太虛,又倒回到了床上。


      “文文,你咋啦,你沒事哇?你哪里去哩,爹著急啊。”說著,魏三的眼里就流出兩行渾濁的老淚來。


      “爹,爹,是文文不好哩,文文不懂事。”孝文跪在魏三的床前不停地抽泣,這孩子看來還是心疼這個可憐的老人的。畢竟,這個老頭那么愛他,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魏三定了定神,然后微微一笑,他緊緊握著兒子的手說:“沒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哩?!?/p>


     ?。?0)


      自打那事過后,孝文懂事了許多,經過那次的教訓,他再不輕易和社會上的人打交道,也和先前那個女同學慢慢斷了關系。


      也許,孝文慢慢長大了,他讀懂了些爹眼里的期待,爹說一直等著他有出息,他不能讓爹再失望了。


      果然,從小就聰明的孝文稍稍一用功就順利考上了大學。


      看到通知書的時候,魏三首先一瘸一拐地跑到梅娘的墳上,他高興地說給了梅娘,說他們的兒子終于考上了大學,老魏家的墳頭冒了青煙哩。


      魏三宰了兩只羊,請全村的男人們都到他家喝酒,折騰了兩天,好不熱鬧。


      大家都說魏三這回可就等著跟兒子享福吧,沒幾年大學畢業了再在城里找份工作,孝文買上了樓房把魏三接過去,多好啊,再不用放羊了。魏三被曬得黑黝黝的臉笑得一下,一下跳動得好不歡快。


      “喲哦……”魏三長長的喊羊聲在田野里放肆地飛奔著,他又開始勁頭十足了。


      “二月格里格刮春風/五哥(那個)放羊轉周村/羊群(那個)一過起黃塵/只撩見呀那個黃那個塵塵/撩不見五哥我的人……”


      好多年不唱這山歌了,魏三感覺嗓子都挑不起來了,就罵了自己一句:“不頂用的東西,老嘍。”


      是啊,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眼看著他都五六十歲的人了,他有的時候真感覺趕不上那些羊了,腿上沒勁兒,骨頭也酥了,可是他還不想扔下他的鞭子,他想等兒子在城里買上了新房,就可以安心了。


      再有就是李嫂子,他一直感覺心里愧對這個女人,按說他也想有個家哩,有個女人曖曖被窩,熱熱炕。梅娘死這么些年了,他一個人也真的是過著凄苦,拖著兩條不利索的腿,風里來雨里去的,他也會感覺累啊!


      李嫂子人好,也等了她好些年,但真要有一天他和孝文說了這事,孝文會同意嗎?算了算了,先不想這些哩,娃娃還沒成親,我倒想著成親哩,再說吧!


      魏三想狠狠抽一鞭子,這大半輩子過來,他最痛快的事情就是抽鞭子,也許不是抽鞭子,是抽愁苦。只不過這次,他抽得是興奮,想把這興奮勁兒灑一地,讓這一片土地都與他一起高興著。


      “啪……”好干脆的鞭子,然而隨著被甩起的塵土,魏三感覺到手沒勁了,那地上的痕子沒原來深了。


      孝文以前就很少回家,現在有了工作,做了城里一家公司的主管,很是不錯,魏三也吩咐他好好工作,別惦記著他,他硬朗著哩。


      “爹,等我有了新房子,就把你接過去,你就不用放羊哩,我養你。”


      “好哇,好哇,我娃娃懂事哩,爹等了大半輩子,就等那一天哩,可惜,你娘……”


      “別說這些了,爹,咱不提難過事?!?/p>


      “嗯,文文啊,你說你接爹去你家,你不嫌爹臟???爹是個放羊漢,一輩子不講究?!?/p>


      “爹,我是嫌棄過你放羊,可你怎么也是我爹,根生大娘說過我好幾次哩,說爹你是個了不起的漢子。一輩子不容易,叫我好好待你哩?!?/p>


      “嗯,嗯嗯?!蔽喝σ幌拢抟幌拢駪蚶锏某蠼撬频?,搞得文文直笑。


      孝文要結婚了,對象是一個單位的女同事,長得高挑,漂亮,城里戶口。


      可意外的是,孝文從來沒往回家里領,他也一直騙女孩說他沒有爹沒有媽,是個孤兒。直到成親的時候也是在城里悄悄辦了。


      魏三先前就聽他提過有對象,可拖了好幾年咋就是不辦呢?為這還催了孝文好幾次,孝文只說沒到時候,敷衍著他爹。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和孝文從小一起長大的李嫂子的兒子無意中,才把這件事情給捅破。


      也是李嫂子看孩子們大了,魏三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就想著能和他正正經經結個伴,可這些年魏三一直在躲著她,她一個女人家家的又不好意思老上趕著。但看著魏三一個人的日子實在太不容易,兒子一年回不了幾次,家里土灰土灰的,叫人看了心酸。她也就顧不了那么多,終于下定決心想和自己的兒子說說。


      兒子除了強烈反對,還質問他媽:“你們做的是啥事哩,為老不尊嗎?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都把孝文害的有家不能回了?!崩钌┳颖贿@句話驚呆了,她不明白兒子的話是什么意思。


      李嫂子的兒子和孝文其實算無話不說。原來孝文和他早知道李嫂子和魏三的關系,只不過誰也沒說破,但最近兩年因為魏三身體不好,李嫂子去得頻繁了,閑話也多了起來。而更有甚者說魏三這些年掙的錢全給了李嫂子,要不李嫂子的兒子哪來錢在城里買房。


      為這個,孝文惱了,氣了,恨了。本來想著把魏三接到身邊好好生活的,可現在他恨他爹,更恨李嫂子,連李嫂子的兒子也恨了,兄弟也沒得做。


      李嫂子告訴兒子不是他們想的那樣,他和魏三清清白白,也從來沒花過魏三一分錢。兒子告訴她,人家孝文都在城里結婚了,為啥不告訴他爹?就是不想傷他爹的心,給你們留點面子,但又不想看到他爹,人家恨他爹,恨你!


      ……


      魏三坐在野地里,看著那些羊群低著頭,悠然地吃著那些青草,再看看對面土圪梁上的那顆老楊樹,自打他放羊,每次來這里,都能看到那樹,可現在那樹還是那個樣子,他的心咋就感覺沉的像一塊大石頭壓著似的呢?怎么就不像先前那樣自在地躺在土地上,和那幾只蒼蠅叫板了?


      羊群里時而發出“咩咩”的叫聲,又時而有幾只麻雀飛到眼前不遠的地方,魏三拿起一個土坷拉就朝它們扔過去,麻雀飛走了,他的心又好失落。抬起頭看看天吧,好多的云,一片,一片,錯亂地排列著。他的眼角,瞬間,落出兩滴淚來,慢慢,滴到了地上。


      李嫂子告訴了他孝文結婚的事時,他都沒有落淚,他知道,兒子嫌他,一輩子都在嫌,年輕時嫌他放羊丟他臉,老了,嫌他和李嫂子不清不楚。


      嫌就嫌吧,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讓兒子懂他。還好,現在兒子有出息了,他也就放心了。


      要過年了,孝文回家看他爹,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是沒說他結婚了。他不說,魏三也不提,只是慢慢從炕頭的一個木柜子里取出一個紅布包包,里面有紅通通兩個銀行存折。


      他說:“文文啊,這是爹近一輩子所有的積蓄,除了供你上大學以外,就只有這些哩,你全拿了去哇,爹老了,記性不好,小心弄丟了就不好辦哩?!彼氖钟行╊澏叮恢罏槭裁?,嗓子眼兒也好像有什么東西卡著似的。


      “爹,你這是做啥哩?!边呎f,孝文邊打開了那兩個存折,里面赫然顯示著兩個數字:一個六萬五千整,一個三萬。


      呀,怎么會這么多?孝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放羊漢又要供他讀書,能攢下這么多的錢?可,這的確是事實。魏三把存折給了孝文,然后靠著后炕的墻又說:“把這些湊著,你再攢幾個,尋個好地段,買處房子哇!這樣你就是真正的城里人哩。好好工作,爹這里不用你操心哩”


      完了,魏三再沒說什么,他閉上眼說自己累了,想歇歇,讓孝文明天就回城里吧,讓他回城里去過年,說城里熱鬧。


      “喲哦……”魏三對著田野長長地吼了幾聲,然后把手里的鞭子狠狠甩了幾下,塵土一片片飛了起來,可

    這次沒有他的羊群像聽到戰鼓一樣地飛奔過來,而只是空曠的天空聽到了,白云聽到了,還有路過的雀兒聽到了。因為它們看著他幾十年過來的,它們懂他。


      這是魏三最后一次揮舞他的鞭子,也是最后一次用力地吼出那兩個字:喲哦……


      結局一:


      孝文結婚的事,對他打擊太大了。


      魏三越來越不愛說話了,老感覺胸口被什么堵著,最后,堵得他再無法喘氣兒了。長年在野外奔波的人,一下子閑了下來,病就會洶涌而來,這是莊稼人常掛在嘴邊兒的話。魏三這些年本來就身體不太好,加上那年出去尋孝文,越發虛弱得不行。


      直到,一病不起。


      “老三,吃點東西哇,別這樣作踐自己,孝文有一天會懂你哩?!崩钌┳右贿叢煌5亓餮蹨I,一邊端上了熱騰騰的肉臊子面,這是魏三最愛吃的。


      魏三一言不發,眼睛呆呆地望著屋頂。


      他好像看到了梅娘,還有牛娃子,梅娘在叫他:“他爹,我等你好些年哩,快來哇!”牛娃子也好像變樣兒了,還有了自己的孩子,他說:“三叔,你來哇,我買了新房子,咱和嬸兒一起住?!?/p>


      “老三,你這是咋啦?別嚇我們?!备鷭尯透?,還有很多的鄉親們都來看望他,魏三給村子里的人放了一輩子的羊,也沒和人紅過個臉,誰家的羊要下羔了,誰家的羊該剪毛了,他都會提前告訴,而且給大家剪羊毛從來不要錢。大家說他是個好后生,就是老天不長眼,命苦哇。


      “老三,你說你這是干啥哩,現在你也把那放羊的鞭子扔下了,咱享幾天福,不出野外受罪啦,你好好的,行哇?”李嫂子眼淚不停地往下落,她撩起袖子一個勁兒地擦。


      “是啊,老三,李嫂子等你這些年了,你忍心不管她了嗎?”根生媽說著,鼻子都發酸了。


      魏三還是不說話,眼角滾出兩行淚。


      “老三,你說句話,說句話哇?!编l親們搖著他的胳膊。


      “他在等孝文吧……”根生爹長長唉了一口氣。


      “唉,做孹啊,這孩子,人大了,心也野哩?!?/p>


      “唉,咋就這樣了,老三這么要強的一個人,這一輩子就指望著孝文哩,這不是要他的命嗎?”


      “是啊,活到這個份兒上,老三苦哩,這輩子等的不值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都在替魏三叫屈。


      “別說哩,你們都別說哩,老三心里會難活的。”李嫂子給魏三擦了擦那兩行淚。魏三一動不動,還是死盯著屋頂看。


      “沒給孝文打電話嗎?催著他快點回哇,他爹都不行了,還要干嘛?這孩子按說沒那么壞哩?!备鷭屩钡貑栔?。李嫂子告訴她已經打了,可能在路上。


      魏三已經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只是耳邊一陣陣傳來悅耳的山歌聲:“七月格里豆角角的白/妹妹你給五哥捎來對嚡/你給那個哥哥就做那個牛鼻鼻嚡……”


      他好像牽著了梅娘的手,笑盈盈地走過玉米地,然后一起去摘豆角。


      “魏三,你說我再給你生個兒子好不好哇?”


      “不要哩,那個多受罪哩,咱就等文文孝敬咱哇?!?/p>


      “好哩,你說啥就是啥。”


      “老三,老三,你再等等,你的文文馬上就回來了,他給你帶著媳婦孫子一起回來哩。”


      “是啊,等等,你一定要等啊,老三?!?/p>


      大家緊緊握著魏三的手,眼淚都跟著淌了下來。


      可,魏三什么也聽不到了,他和梅娘手牽手去摘豆角了……


      結局二:


      魏三再趕不動他的那些羊了,也沒半點精氣神兒了,他感覺生活中沒有了可以等待的東西。他終于放下了他的那條握了幾十年的放羊鞭子。


      冬天又來了,好冷啊,只不過今年的冬天,魏三不用一瘸一拐地去野外奔波了,他終于可以窩在家里吃著熱乎乎的飯,還可以聽聽錄音機里的“打金枝”、“金水橋”,還可以聽到那些響亮亮的山歌。


      李嫂子也老了,走起路來蹣蹣跚跚的,魏三看著,有點心里難活。


      他讓這個女人等了半輩子,可自己也等了大半輩子,他一個放羊漢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感覺日子過得太熬煎哩,順心的事太少了。


      那個讓人心都會滴血的眼神,那個小小年紀沒了命的牛娃子,一直都在魏三的心里住著,他忘不了那個娃娃啊。沒娘的孩兒可憐啊,所以他對他的文文百倍地上心,可,唉……


      魏三不愿再往下想了。


      沒了羊群,魏三其實也過得很沒意思,他也不想去外面走動,不想和人說話,生怕別人問他文文的事情。


      外面下了雪,魏三就窩在被子里干脆不出來了,可是李嫂子卻叫他開門,她跑了過來說文文打來了電話。


      “什么,文文的電話?”


      “是啊,是啊,他說要給你帶媳婦孫子回來哩。”


      魏三激動得話也說不出來了。


      生活越來越好了,砣子村雖然不算富裕,可有的人家,家里已經早就安上了電話,李嫂子的兒子在外面混的不錯,所以為了方便關心他媽,就給李嫂子安了一部電話,平時魏三有什么事情就是去她家里打電話,文文當然也記得那個號。


      魏三讓李嫂子翻箱倒柜找出早年梅娘給他做的新衣裳,還忙活著洗了臉,刮了胡子,又讓李嫂子幫著把家收拾得好好的。最后讓她把根生媽叫來,一起幫她做一頓好吃的,他想好好招待他的媳婦孫子,這可是他第一次見哩。


      兒子終于回來了,孫子都會走路了,樂得魏三直點頭。


      媳婦說這次走的時候想帶著魏三一起去城里,以前是她不知道情況,也是孝文不懂事。現在她們知道錯了,還說孫子還等著爺爺給講許許多多放羊的故事,還有那個叫牛娃子的叔叔的故事。


      魏三嘴唇在輕輕抖動著,想說些什么,又說不出來。這個老人,他只能再落下兩滴淚,慢慢順著臉頰流到了肚子里,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滄桑的味道。


      走的時候,魏三對兒子說對不起李嫂子,讓她苦等了十幾年。


      孝文說:“一起走吧!”


      他已經用自己的工資加上魏三給的錢,買了一套大房子,他想讓爹好好過個晚年。


      魏三笑了,真的笑了,他的文文終于懂事了,他這一輩子值了,終于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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