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記憶中許多故事總是難以忘懷，它跳躍在時間的呼吸中，就像一道道閃光的年輪，透過歲月如歌的步履延伸與風雨洗練，而更加日久彌新。兩角錢的記憶，已不是金錢所能界定的生命高度，那些平素的生活細節所折射的靈魂，就像一顆光芒萬丈的摩尼寶珠，在漫長的黑夜里散發出永恒的光明！----題記
（一）
時光逆轉，回溯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出生在魯南地區一個普通的山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耕田種地，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復一日的勞作著。由于家境生活拮據，家里上有奶奶，還有常年有病的三叔，常常一分錢摔成八瓣用。晚輩中只有我與姐姐，到七歲開始讀一年級，那時我還經常光著屁股在大街上跑來跑去，常常吃不飽穿不暖。我依稀記得母親做飯時的節儉，有多少次煮面條炒菜都不舍得放油，每天粗茶淡飯度日，盡管如此，但對于當時的生活條件能有飯吃有衣服穿已經算是很豐裕了。在那個年代里，各家出勞動力掙工分，由生產隊統一分配糧食，幾乎每年都是極度匱乏，也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上白面饅頭，況且過年蒸的饅頭除了除夕之外，都是要來客人才能吃，或者留到二月二，甚至五一勞動節。一直秉承“寧愿頓頓缺，不愿一頓無”的古訓，即便是發霉也不舍得全部吃掉。母親在閑暇時也常常與我講過去那些艱苦的歲月，饑荒年代，天天挨餓的日子，奶奶在爺爺去世后帶著我的父親與三叔，伯伯、姑姑一家人討飯流浪的故事，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并經常被狗追咬的恐懼與無奈......每次聽到這些話心里總會隱隱作痛，盡管不了解也未經歷大人們那種真實的生活狀態，可我相信母親說得話，也是為了讓我與姐姐懂得知足，懂得珍惜當下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從小的記憶里，我與姐姐衣服都是母親自己親手縫制的，或者用一些大人穿過的衣服裁剪，千針萬線密密縫。母親針線活很棒，一件衣服通過拼接后很和諧，雖談不上所謂的潮流，但卻也無縫合體，而我每次也會穿上新衣服到大街上炫耀一番。直到后來才聽說有小伙伴給我起綽號“南霸天”，意思就是穿得衣服不倫不類，而我雖也生氣，但知道家里的經濟條件，加之母親所用心注入的溫情，還是依然感覺穿在身上暖暖的。
對于我平時的零花錢經常是囊中羞澀，姐姐亦如是，常把幾分錢紙幣拿在手里翻來覆去的觀賞不舍得花，然后小心翼翼地夾在書本扉頁里。我倆都羨慕那些同伴們有那么多玩具，甚至以零用錢任意買自己喜愛的物品，回家時也免不了向父母抱怨，而母親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等我們有錢了?！闭Z氣充滿了無奈。是啊！家里什么時候有錢呢？自從奶奶帶著全家討飯到這個小山村落戶以來，一直家徒四壁，為了給三叔治病，家里已是傾其所囊。加之供我與姐姐上學，生活愈加艱難。所以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常常會被那些貧窮時光卡在生活的縫隙里近乎窒息，而對那些奢侈品更是望塵莫及。其實，我的童年生活一直很簡單，也深知家庭的窘迫，可我當時僅僅是一個七歲的孩子，我也有自己對美好生活的幻想與憧憬，最起碼可以像其他伙伴一樣，能夠在特定的日子滿足一下小小的虛榮心，也不足為過。
記得有一次，正上小學一年級，村里來了賣氣球的商販，五顏六色的氣球在低矮的土房映襯下格外亮麗，吹起來就像一個諾大的豆角，那種搖曳在空中的感覺唯美而清新。同伴們爭先恐后的購買并到處跑來跑去炫耀著，而我身無分文，情急之中跑回家拉著母親的手哭喊著要買氣球，母親執拗不過就隨我來到街上，問清價格后反復掏著自己的口袋，就只有兩分硬幣了，而一個氣球則需兩角錢。這令囊中羞澀的母親在滿大街的人群里尷尬至極，拉著我的手默然離開了。我卻不依不饒，抱著母親的大腿坐在地上，母親連拖帶哄，我依然不聽，放聲大哭。本來村子就小，我的哭聲幾乎響遍整個小山村，而且，我還變本加厲地把母親唯一的兩分錢也扔到了一個豬圈里。當時確實也很心疼，可是，那個時候我極度委屈，想想同樣的年齡，那些美好的童年過往卻留下太多的殘缺與遺憾！
從那以后，我開始學著攢錢了，深刻領悟到錢對自己生活的重要性，雖不是那種視財如命，卻深知有錢可以滿足自己的愿望，不會為買個氣球而讓自己處于如此尷尬的境地。于是，在空余時間我會去街上撿拾碎玻璃，記得當時收購價一分錢二斤，所以每到放學后，大街小巷處處留下我瘦小的影子，我把很多撿來玻璃碎片放在籃子里儲存著，等待村里商販來收購時，我便迫不及待地把小倉庫和盤托出，每次也能賣兩分錢，甚至更多。
這期間難免會被碎玻璃割傷手指，流血在所難免?？蔀榱四苜嶞c零花錢，在撿拾中痛并快樂著！我的行為也引發了許多小伙伴極大的興趣，也跟著一起撿拾那些破碎的玻璃，以至于街道的角落里洗劫一空，小山村也因為我們小伙伴的勤勞而變得更加活躍，以前經常會有輪胎被扎事件，而今道路清潔干凈，不用擔心類似事情發生，由此也得到村里大人們的贊揚！很快，沒多久我真的如愿以償，攢了許多紙幣與硬幣，數了數足足有兩角錢之多，真是無獨有偶，之前因兩角錢讓我如此傷感而又銘刻于心，今天通過自己的勞動有了回報，這難道真是冥冥之中天道酬勤嗎？不管怎樣，我還是喜出望外，甚至有些小激動，畢竟生命中第一次擁有這么多錢，自然興奮不已！我用這些零錢與父親兌換了一張兩角錢的紙幣，簡直愛不釋手，上面那飽滿而清新的圖案，那細如流水而雋永的紋理，在當時著實讓我興奮了好幾天，甚至連睡覺都感覺那么甜美。
（二）
我所居住的小山村臨近黃土高坡，坡下一排排錯落有致的土房子，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河蜿蜒流長，在歲月的步履中不停地訴說著那些無常的世事，與祖祖輩輩走不出的山影！在河的對面有一個村莊，相距我在的村子一公里左右，每到逢五與十都是集市，周邊鄰村的村民都會到那里買生活用品，或者出售，吃的穿的用的，一應俱全！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有一天我便隨母親去了集市。我想我是富有的，不會因為再次為了買個氣球而哭鬧不止，也不會讓母親在眾人面前那么尷尬了。心里有了底氣，手里有了錢，心情也自然格外舒暢，就跟在母親后面蹦蹦跳跳地邊玩邊走。一路歡歌笑語，加上天空晴朗，秋高氣爽，好像整個世界都在隨著我的快樂而跳躍。原來，通過自己努力而獲得的回報，已完全超越了金錢的界限，那種自信，欣慰、坦然、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喜悅！路上不停地問母親一些關于集市上有什么好吃的與好玩的問題，同時還幻想著買回小伙伴沒有玩過的玩具，回來如何炫耀；而母親也給我講故事以及做人的道理，我聽得津津有味，一路談笑風生，很是開心。
伴隨著一路的歡歌笑語很快到了集市，那里早已聚集了很多買賣的人群，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我被琳瑯滿目的商品深深吸引著，到處充滿了好奇，真可謂應有盡有！母親不時地拉著我的手，我邊走邊看，一手抓著母親的手，一手緊握著那兩角錢。當時看到集市那么多賣氣球的人大聲吆喝著叫賣，喊聲混雜一片，有的商販時不時地晃動著手中的氣球引誘著來回穿梭的小朋友，而我卻沒有一點購買的欲望，或許是源于那次心結，也或許是自己辛苦賺來的錢有些不舍得，畢竟一個氣球需要付出日積月累的玻璃碎片來換取。想到此，我把兩角錢攥的更緊了！
母親一手拉著我，一邊忙于購買一些家庭用品。我跟在母親身后，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對于母親看的物品不屑一顧，因為根本沒有興趣，我更多的關注點是如何把自己的錢買到最有意義的東西。
這時，無意間看到集市的一隅圍繞著很多與我同齡的小朋友，顯得異常開心，相互間爭先恐后地在觀看當時非常流行的萬花筒。我便掙脫了母親的手，硬生生地擠進人群里好奇的看那些小朋友專注的神情，還不時發出驚異的呼喊聲。我的心隨著他們的驚叫聲開始起伏跌宕，甚至有些按耐不住的沖動。老板在一邊不停地重復著：快來看呀，五分錢一次，看海洋世界......
我有些按耐不住了，決定孤注一擲。因為那些充滿誘惑的海洋世界，對生活在貧困山村的孩子只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能透過萬花筒瀏覽海底世界無疑是一種愿望滿足。此時，兩角錢紙幣攥在手心里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也許是因為擁擠的緣故，手里的錢始終沒舍得遞出去，就像一種自然的力量本能地縮回去了，眼前再一次浮現買氣球那一幕的遺憾與我辛苦撿拾碎玻璃的艱辛！說不出的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觸，剎那間對眼前的萬花筒興致全無。在趕集的整個過程我已經是心無旁騖了，手里卻依然攥著那兩角錢一無所獲地隨母親回家去。
母親買了些家里常用的東西與一只活雞，雞的兩腳被繩子捆得很嚴實，生怕在回家路上跑掉。母親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邋遢地走著，雙手抱著那只剛從集市上買的活雞。一路上完全沒有了來時的興奮與活躍，我像大人一樣有些深沉的樣子，若有所思，看著手里兩角錢還在，不免有些竊喜，但又充滿了矛盾。這時，母親在前面不時地催促我快點走，因為接近晌午要回家給去地里干活的父親做飯。我依然漫不經心地走著，好在集市離家僅有一公里左右路程，母親并不太擔心我會走丟，也對我并不在意。所以沒過一會兒功夫，我就與母親拉開很遠的距離。
正在此時，后面跟上一位大哥哥，大約十幾歲左右，他走得比我快很多。到我身邊就慢了下來，看我一路萎靡不振的樣子，就關切地問我：“小弟弟怎么了？怎么不開心??？”我有些煩躁的回應了一句：“沒事！”我幾乎沒有正眼看他一眼就與他擦肩而過了。甚至，在心里還嫌他多此一舉。
臨近村邊的小河邊時，母親停住了腳步，顯然是在等我一起過河。到了母親身邊，看到母親一臉詭秘，微笑著說：“你那兩角錢呢？”我一怔！趕緊放下捧在手里的雞，再一看，天哪！手里的兩角錢早已經不翼而飛！我頓時腦子一片空白，只覺得“嗡嗡”作響，真有點欲哭無淚的感覺。母親看我急躁的樣子，順手把那帶著我汗水與體溫的兩角錢遞給我。我詫異地看著母親，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短短幾分鐘時間讓我心里一驚一乍跳動，還真有點無法接受，但霎時又被失而復得的喜悅包圍著，那種心情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我急切地問母親到底怎么回事，母親沒說話，用手朝不遠處指了指。我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只見一個十多歲模樣的一個大哥哥，不停地向前走著，一直也沒回頭，而我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我突然間都明白了，被一種強大的力量震懾著，淚水奪眶而出，腦海里不停地翻涌著，回憶剛才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大哥哥與我搭訕的影像，他一定是想把撿到的兩角錢還給我的，而我卻不屑一顧，對他的善心與拾金不昧的品德不予理會，反而還嫌他煩。此時，我真想跑上去謝謝他，但我卻沒有那種勇氣，我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離我遠去，直至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我真的無法想象，一個比我當時大不了幾歲的孩子竟然能做出如此善舉，因為那時七十年代貧困的山區，幾乎家家拮據，兩角錢可以買到不少物品了，而他卻能不被金錢所動，確實令人贊嘆！我想，那個時候至少我是做不到那種境界的。雖然那時對做好人做好事的概念比較懵懂，卻從此在我幼小的內心植入生命永恒的風向標。以后的日子，我始終被一種溫暖久久地感動著，激勵著。甚至，時過三十余年之后的今天，在我記憶深處依然那樣明晰，那樣令我感懷。
那兩角錢的故事成了我心中刻骨銘心的記憶，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經常會在醒來的夢里陷入深深地思索，尤其是在經歷了人心不古，爾虞我詐社會歷練的今天，那種暴殄天物的奢侈浪費，對金錢揮霍無度的享受，以及人生際遇那種超越性的善念善行，已完全不是金錢所能替代的理念，那是生命成熟后的歷練與覺醒，是人格內在的沉淀與升華。而那些折射于靈魂的影像，如今已凝練成金，正禪坐在我的內心深處，成了照亮我一生的明燈，就像那一顆光芒萬丈而耀眼的心靈，散發著本性里永不熄滅的光與熱......
2015年10月4日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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