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提起哥哥你走西口,唉小妹妹我淚長流……”
一曲走西口,唱碎了無數人的心,也唱涼了黃土地上的歲月。
很想去看看,縱是那盛大的悲愴已隨塵煙寂然散去,而我依然愿意去走走,走走那時,那西口。
兒時,常聽母親說東堡有一戶馬姓人家,他是解放前獨自走西口,后來又在那里安了家娶了妻,而家中的老婆只能獨自帶大三個兒子。一熬,便是幾十年的歲月,悲酸不言而喻。我沒有見過那姓馬人的老婆,但知道她很不容易才給三個兒子娶上了媳婦,最后,到死也沒有再看到等待了一生的那個男人。心里,莫名涌動著一種同情與憐憫。像她這樣的人,像他和她這樣的故事,在三百多年的走西口路上又演繹出了多少?
走西口,走的是無奈,是辛酸,是悲痛,更走出了一種自強不息與披荊斬棘的勇敢。
一個走字,便是背井離鄉、風雨兼程。于走西口的故事,仿佛已無須我用過多的語言去重復描述,歷史,早已無言地訴說了一切。
西口,在我的心里充滿了神秘的色彩,遙遠而深沉。
最近才知,西口就在山西的疆土之上,在晉蒙交界處。口內,是山西,口外,便是內蒙古。離我的家倒也不是太近,驅車前往也要四個小時左右,然而做為一個山西人,總應該去緬懷一下故土上那些驚心動魄的歲月,我以為是這樣的,所以,我決定走一次西口。
城口之下,我信步走了過去,踩著無數人的腳印,就從山西走到了內蒙,然后,抬起頭向遠處望了望。一條寬闊的柏油馬路長長通向了內蒙古和林格爾,過了和林格爾,就是呼和浩特了,那里曾經有無數人帶著夢想,帶著彷徨,也帶著苦難投奔而去。
閉上眼,我想像著那時的浩浩蕩蕩,仿佛千千萬萬個頭上扎著白羊肚毛巾的漢子從我身邊走過,他們或是背上挎著一個粗布包裹;或是一步三回頭。有的懷里抱著嬌小的孩子,牽著女人的手;有的推著簡陋的小木車,放著簡單的行囊;還有的,拖著病殘的雙腿,眼眶里噙著滾燙的淚。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走路你要走大路……耳邊,再次響起了這悲愴的歌聲,如果可以,誰又愿意拋家棄子?那一場場的生離死別,那一幕幕的撕心裂肺,經過了幾百年的光陰,依然響徹心肺。
其實并不遠,出了西口七八十里就到了和林格爾,然而,它卻走出了一部沉重的中國史,也改寫了無數人的命運。
從明朝中期碾轉再碾轉,直到解放后,這苦難的走西口歲月才算終止,這一條路,這小小的西口,曾醞釀了多少的風雨滄桑,想必,已無從說起。
說句實在話,去之前,我想像的西口應該是斷壁殘垣,沙土四散,就應該是凌亂的模樣,被戰爭被苦難揪扯過的容顏,布滿了憔悴,也寫滿了辛酸。西口的沉重,西口的斑駁,才是歷史的真實容顏。只是而今,我腳下的路那么干凈,兩旁的樹那么整齊,就連那座城墻也梳洗得一塵不染,城墻上新建的兩個堡樓插著鮮艷的紅旗,迎風招展,活力四射。
上這長城,要收票錢的。他說。
這還收錢?白讓上,我也不會上。我有點憤憤不平。
古老的歲月,被穿紅戴綠,企圖打扮成年輕的模樣,卻終顯得那么做作與不協調。一個嶄新的長城建起,一個寬闊的城門樹立,而我卻分明感覺到了這片土地發出的沉悶的嘆息聲,多少歷史的聲音被壓至塵埃里,又有多少的古老被強制性地渡上了現代的色彩?
我只是很想看看真實的西口,很想在那些放縱的粗獷里拼湊一些真實的往事,卻再不能。
西口變得漂亮了,卻漂亮得那么單薄。
就在它的周圍,我極盡搜尋,想要撿拾一些殘敗的碎片,企圖與心里的西口牢牢吻合。還好,那些早無人煙的房屋東倒西歪,院內雜草叢生。我認真地看著,那窗口是木制的格窗,雖然已破爛不堪,卻泛著久遠的味道,房屋的結構也不是現在的樣式。或許這與當年發生在西口路上的種種并不能融合,但它們一定接近那些故事。憑空,生起了幾分喜歡,喜歡這慘敗的模樣,喜歡它的滄桑,喜歡它的古老。
2.
其實,西口又叫“殺虎口”,西口之上矗立的長城是明朝為了抵制蒙古軍入侵而建,當時喚作“殺胡口”,“胡”,喻為蒙古軍。清朝年間,政府對蒙古實行了懷柔政策,故而改名“殺胡口”為“殺虎口”,一直,沿用至今。而這里也正是中華民族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長城關口,到了清朝,從康熙大帝再到乾隆,這殺胡口一直是他們征戰葛爾丹,統一霸業的出口。
殺虎口,屬于邊陲重地,位于山西省右玉縣。說來,右玉在山西朔州算是一個很窮的縣,自我記事起,這里就與貧困為伍,在我的心里它一直那么不起眼。要不是走進西口,要不是親眼見證了西口原來一直就安睡在它的懷抱,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么一個平常的地方竟蘊育著如此讓我震憾的文化。
這西口,不僅曾經走出過千千萬萬背井離鄉的人,是當年昭君出塞后回望家鄉之地,這里,也濺起過無數鐵蹄嘶鳴,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這里竟是晉商的孕育地之一。當年康熙征戰出關,就有人瞅準了這個商機,將這里設置成了運送糧草的大本營,當時名極一時的喬貴發的“廣盛會”就在此地,喬貴發就是山西名商喬致庸的爺爺。誰能想像到,現在這寂靜的西口曾承載著內蒙與山西經濟往來互通的使命,這里也曾日進斗銀,人聲鼎沸。想那時,駝鈴聲聲,萬千駝隊行走在這茫茫的茶馬古道上,演繹著多少動人而激揚的故事,它們也曾在中化文明的史冊上落下了濃抹重彩的一筆。
可以說,在中國的關隘文化上,沒有哪一個長城關口像西口一樣兼顧著軍事和商貿雙重的歷史地位。
進入西口的路上,就有一處圈地,標注:康熙大營。周圍長滿了沙棘樹,那些蒙古包就掩映在綠樹叢里,卻怎么也隱藏不了它的雄渾,我仿佛看到了頭戴盔甲的一代天子雄赳赳、氣昂昂地指揮著千軍萬馬,還有那烽火狼煙。雖然那蒙古包不見得就是當年清王朝留下的,可至少這片土地上還遺留著金戈鐵馬的豪邁,隱約還能聽到塵煙四起的叫喊與撕殺。
而今,馬蹄聲遠,歷史卻永恒在這方土地上,隨手拈起一寸黃土,便是扯向天際的豪壯。
抬頭,看看西口,再看看周圍低矮的平房,幾家并不顯眼的店鋪掩映在路邊的松樹之下,這里,沒有多少突出的景致,可以用普通來形容。可就是這普通的一片土地,卻有著如此深厚的歷史。或許,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著一道耐人尋味的故事,只不過,很多時候是我們忽略了。
就像我自己的村莊,過去那些年,我一直不曾用心打量過它的樣子,一個窮山村,一些歪脖樹,幾畝上不了水的旱地,再加上一個并不顯赫而低矮的小土山。它一直那么安靜,也那么平靜地在歲月里佇立著,可誰又能知道它的生命里曾經跳動過怎樣的兵荒馬亂,又激蕩過如何的風雨飄搖。它并不起眼的外表下,隱藏著多少的耐人尋味,誰又能知道?至少我的爺爺曾經在零零星星的記憶里,斷斷續續描摹過它的深遠。
3.
他說,西口其實什么也沒有,只就是一個城口而已。
我沒有出聲,順著西口一直往西又走了幾百米,有些好奇而天真地問他:那里真的就是內蒙古了嗎?是真的嗎?
其實我心里明明是知道的,或許我更想問的就是從這個口一出,就是回不去的流浪,就是征戰的歲月嗎?他指給了我一個地方看,那里好像是出省界的一個辦理點。
我繼續走,循著歷史的記憶慢慢走,在一片片的光陰里努力撿拾著西口路上的故事,盡管那嶄新而整齊的城墻重重立在西口之上,讓我心生了厭惡,然而,歷史終究是寫滿了這寸寸黃土,總感覺它們有一種呼之欲出之勢。再次抬頭,看看這小小的西口,那些陳舊的各色故事水乳交融一樣絞合在一起,時而是馬蹄聲響的豪邁;時而是喧囂叫鬧的商隊;時而,又是生離死別的悲凄。
西口,一個小小的城口,走出了一片大大的天空,走出了悲歡離合,走出了榮辱與興衰,也走出了愛恨情仇。
是啊,這西口其實什么也沒有,只就是一個城口而已。卻好像又什么都有,不是嗎?
不管如今將滄桑粉飾成稚嫩的年輕,還是在做作的年輕里時不時擠露出一些蒼老而凌亂的發絲,任它們在風中飄揚,再飄揚。終究,有些東西是無法抹殺的,永遠,不能。
4.
褪去了,風煙俱靜。歷史終以一種安靜的姿態駐守在歲月深處,黃土地慈愛地將一切擁在懷中不言不語。而那些永不凋謝的故事卻一遍遍叩問著我們的靈魂,走西口的歲月看似遠去了,可與走西口雷同的劇情也真的停止了嗎?
常常,我會想到那一雙雙充滿了渴盼的眼神,純凈的瞳仁里閃爍著一汪汪對生活的熱愛,對生命的無奈,還有懵懂,那本不該是那個年紀該要承受的。可生活,硬生生扔給了他們一個苦澀的稱謂:留守兒童。還有風燭殘年,孤苦無依的那些佝僂的身影,瞧,他們也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空巢老人。將這些名字放在你的唇齒間,慢慢咀嚼一番,可是有了悲愴的味道,可是,有了欲要流淚的感覺?
都是為了生活,為了過得更好,于是千千萬萬的人擠入異鄉的陌生,在一張張冷漠的面孔下艱難地生存著。前年,聽說我們這里的工地上有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來自四川,在施工的樓層之上不小心墜落,雙雙亡命。這,倒也是不求同年同月生,修了同年同月死了。然而當時我最先想到是他們家里的孩子,他們的孩子是不是也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倚在破舊的門檻上一遍遍遙望著遠方?是不是也早早幫家里的爺爺奶奶在稚嫩的肩頭上挑起了生活的重擔?是不是無數次在心里羨慕著別人家的孩子天天可以牽著爸爸媽媽的手?是不是躲在角落里一遍遍用臟兮兮的袖角抹去委屈與想念的眼淚?是不是捧著爸爸媽媽好不容易買回來的新衣服像得到了珍寶一樣歡喜得連覺都睡不著?只是以后,他們的孩子連原本卑微又卑微的幸福與等待也沒有了。
生活,是殘酷的,可更殘忍的是人心。
就是這樣的讓人唏噓的日子,就是這樣的慘淡,依然,還有人愿意在他們的悲苦里再重重踩上一腳。辛辛苦苦一年,連給孩子買新衣服買點玩具的錢都湊不齊,甚至,一張回家的火車票都成了奢侈。面對著拖欠他們工資的狠心老板,他們又能做什么呢?我見過許多抱著頭,彎腰蹲在那里的漢子,他們將哭聲蜷縮在懷里,將苦痛艱難地咽了下去。廉價的勞動力,連起碼的尊重與同情都換不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這些普通人,活得太辛酸了。
他們默默地在為社會創造著財富,也推動著進步,可誰真的在意過他們?高尚與偉大,難道真的源于的是顯赫的外表嗎?沒有這些樸素而平凡的普通人,哪來干凈整潔的生活環境?哪來漂亮舒適的房子?又哪來各種各樣生活的便利?
就算你是一朵鮮艷的紅花,還需要幾朵綠葉去陪襯的不是嗎?
有雞鴨魚肉,誰又愿吃粗茶淡飯?有飛機汽車,誰又愿意徒步慢行?有享受的資本,誰又愿意辛苦打拼呢?不都是為了生活嗎?可一樣的熱愛生命,一樣地努力生活,怎么就是天壤之別?
如果可以,多點溫暖,多點關愛,多好!
山西的西口曾經走出過一部血淚史,我只愿如這樣的悲痛再不要上演,永遠不再。
5.
西口路上,我在走著、聽著,也想著。我以為還會有更多的人想來看看,聽聽,走走。
就這樣,我們一起走在過去,也走在現在、未來的西口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