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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想到一個比喻，愛人是一本書。

　　這比喻不算什么新奇的創(chuàng)造，有點人云亦云的味道，把男人、女人比喻成書，這樣比喻的人兒可真不少。人皆是書，愛人是人，愛人當然是一本書了。

　　塵世上的人何其多，塵世上的書何其多，多到你都不敢去想象，你稍微地想一想，都會感到虛無。茫茫人海，蕓蕓眾生，我是什么樣的浪花一朵，我是怎么樣的草木一棵，我是哪棵蔥，我算哪頭蒜，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饒是多么大的官，多么錢的主，繁華背后，孤獨暗地，都保不齊地會生出些許無法坐標自己的惶恐。幸虧世上還有愛人存在，像一棵草，在一個還不知道的角落，等待著陪伴另一棵草。風(fēng)起云涌緣分來，一朵浪花奮不顧身地滾向另一朵浪花。激動在一起，脈脈無語，一本書展開了和另一本書的對話。虛無無影蹤，美麗繽紛至，春天來了，山朗潤起來了，水歡笑起來了，一切都欣欣然張開了睡眼。閱讀著愛人，人們常常情不自禁地驚異、感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時間的長河中，我倆偏偏相聚，偏偏我倆相聚，這是何等的緣分啊！

　　戀愛中的閱讀，竭力想力透紙背，愛境是禪境，他們好像力透紙背了，其實并沒有力透紙背，他們看到的還是一個字一個字、一行字一行字、一頁字一頁字……他們好像沒有力透紙背，其實已經(jīng)力透紙背了。力透紙背是慢讀，是細讀，是精讀。慢讀、細讀、精讀是對字最崇高的致敬，是對書最熱烈的愛戀。一切似乎定格了，一切其實都沒有定格，閱讀在緩慢細致地律動著，如心跳的穩(wěn)健，似脈動的精妙。從窗前到窗臺，緩慢地讀著時間，１小時讀成６０分，１分讀成６０秒。并排而坐公園，緩慢地讀著距離，１分米讀成１００厘米，１厘米讀成１００毫米。一粒一粒地讀著淚珠，從艱難到幸福。一根一根地讀著頭發(fā)，從青絲到白頭。

　　能被人讀，書的感覺真好；能被人愛，人的感覺真爽。卻偏偏這世界上有些書好像一印出來就又回到了印刷廠，有些人似乎一生下來旋即就又開始了死亡。我到剎庵道觀里游玩，看著里面的尼姑、道士，看著他們臉上的面無表情水波不興，常自做多情悲憫想象，他們一定有故事的，他們可能是世界上最有故事的一群人了，愛到極處是無情，如果心里沒有愛，就用不著這青衣古燈、晨鐘暮鼓了，就用不著這打坐面壁、喃喃誦經(jīng)了。那么，他們的故事會怎樣呢？我竭力在腦海中查閱古往今來的愛恨情仇，尋一個私定終身，找一個始亂終棄，以期給他們對號入座。然而打不開他們，對號入座終究不能得逞，記憶中的愛恨情仇是別人的，與他們無關(guān)。面無表情水波不興是愛的修訂本、抽象版，清心寡欲，出塵脫俗。人間有剎庵道觀，真好，一如書間有藏經(jīng)閣圖書館。我在剎庵道觀里閱讀到了一本本我略知一二只懂皮毛的典籍經(jīng)卷，我在藏經(jīng)閣圖書館里看到了一尊尊菩薩羅漢、千手千眼。

　　成為典籍經(jīng)卷的書畢竟占少數(shù)，大多數(shù)的書都是散文、小說，這和人也一樣，成為尼姑、道士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工人、農(nóng)民和知識分子。柴米油鹽煙火人間，一生一世的相伴，今生今世的愛戀，該如何前進，會如何演變，又怎一個“惜”字了得啊！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某日找書未遂，空費半天工夫，大生其氣，給朋友寫信說：“我寫這信告訴你我最近的決斷。我想把所有的書都賣掉或燒掉，只留下《圣經(jīng)》、字典、《失樂園》、蒲柏的詩各一部，放在我的書案上，最好就在我手邊，那樣我再也不會找不著我要用的書了，至少我會知道我此處只有這四部書。”氣話是不能當真的，菲茨杰拉德先生的行為使我想到了中國人一句勸戒的話：“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相當初，書架上的哪一本書不是場美麗的邂逅、精心的收藏。設(shè)想菲茨杰拉德先生真的失去理智瘋狂了，那他只會生產(chǎn)出更大的氣憤，擁有時不珍惜，失去時常懊悔，人人皆然，事事皆然。菲茨杰拉德先生的話無非是再一次印證了一個好色定律：“世上好的東西都在別處，不在我的家中。”這***定律一出，“珍惜”愛情，“收藏”愛情顯得多么的蒼白啊，都心里面好色到別處去了，還在這里嘴巴上玩什么假惺惺。

　　珍惜常常是好色的標榜，收藏常常是上癮的嗜好，骨子里是占有、閱進人間春色的霸道，不但和愛情無關(guān)，而且害莫大焉。同是美國人，對待書的態(tài)度，身為作家的菲茨杰拉德先生就沒有密蘇里州小鎮(zhèn)上的一個普通人羅思•霍恩先生來得現(xiàn)代、開放。２００１年，羅思•霍恩先生用Ｂ00k crossing在網(wǎng)上注冊了一個名字，自此世界上開始了“圖書漂流”或“放生圖書”的游戲。如果你走進一家咖啡館，桌子上放著一本書，書上有一個網(wǎng)絡(luò)注冊的號碼，假如它適合你，你盡可以把它帶走，無限期地免費閱讀。然后你把它交回任何公共場合，可以把它架在公園的樹杈上，或擺放在街邊的條凳上，可以帶往埃及，也可以帶往冰島，讓它繼續(xù)漂流。不用擔(dān)心，書會花落私家，被珍藏，它們最終會重歸河流，繼續(xù)漂流的。這個“讀我，放我自由”的游戲慷慨如玫瑰贈人，手留余香。游戲說的是書，又何嘗不能指人，對待愛人，恐怕要“愛我，放我自由”了。

　　問君能有幾多愛，一本圖書自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