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狗娃這一夜差不多沒睡。夜很短。蚊子瘋狂的叮咬對他來講習(xí)以為常,對他的睡眠也不會有絲毫的影響,攪得他無法入眠的是不時傳來的猴子慘烈的哭叫聲,他被猴子的哭叫聲數(shù)次吵醒,他判斷有幾十只猴子就藏匿在不遠(yuǎn)處,它們的嘶叫聲凄厲而哀憐,像失去親人般的悲愴。狗娃想到炮火彌漫的銀屏山連猴子也不能幸免于戰(zhàn)火,不免悲傷涌上心頭。
在煩燥不安中,狗娃度過了一個不眠的夜晚。天放亮了,他聽到長短不一的軍號聲蓋過了猴子的哭喊聲。他看到黑暗中兩道光像兩把利劍一樣從木棚門刺進(jìn)來。狗娃爬起來,拖著沉重的枷鎖向門邊摸索而來,他臉貼著門的縫隙努力地朝外看。
他能看見一條路,是通向山上的,右邊是一幢平頂房,旁邊還有兩棵樹,樹上拴著兩匹健壯的軍馬,打著鼻嚏。木棚的門前躺著一條黑色高大的獵狗,兩個手持長槍的家伙在兩三步外的門前走來走去,不時抬頭看著對面的山頭。狗娃看見,一個年輕的女人從山上走來,她穿一件花襯衣,腰間系著皮帶,穿著長褲和靴子,頭上戴著軍帽,腰間別著一把精致的手槍。她走著,脊背在抖動并向后仰著,手中還牽著個剃光頭的小孩,小孩只穿著一件襯衣,光著屁股。
女人走進(jìn)平頂房,昨天捕捉他的那個八字胡日本人從屋里走出來,女人向他立正敬了軍禮。八字胡穿著絲綢外衣,腰帶上佩一把長劍,光腳穿雙木屐。他頭上向后歪扎著一條薄薄的白色帶子,腦門正中的帶子上有一紅色太陽圖案,像用野獸的血染成的,顯得鮮艷刺眼。他走出來伸起懶腰,撫著自己鼻子下的八字胡須,站了一會兒,向站崗的士兵吩咐了些什么就到什么地方去了。
狗娃非常口渴,嗓子里全干透了。但他覺得身上有力氣了,昨天與八字胡打斗時受的傷只是一點皮外傷,頭上的小傷口已結(jié)了血痂。昨天那個八字胡吩咐手下對他的傷作了治療,一股酒精的香味的棉團在他的傷口擦拭,傷口一陣劇痛后一股清爽的感覺讓狗娃感到身上的傷似乎沒有什么大礙。他又覺得肚子里被掏空了,饑餓的感覺襲了上來,他流著涎水回味昨天的罐頭,味道美極了,可能有點咸。他在山里已足有一個月不知道咸是什么滋味。此時狗娃沒忘記他要下山的使命,看過老母親后,他得弄點鹽。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黑暗中他聽到有人開木棚門鎖的聲音。那個八字胡日本人來了,和他一起來的另一個日本人個頭小些,黑黑的。八字胡的眼睛是黑色而明亮的,面色紅潤,胡須留得不長,修剪過的,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他的面容快活,他總在笑。小個子的日本人穿得隨意,不像軍人的模樣,黃色綢緞外衣上織有各種銀圓的圖案。腰間配有一把長劍,穿著黑色的高筒皮鞋。不時掏出手帕擦著雙眼和鼻子。他脖子上掛著一只聽筒,狗娃在山里見過聽筒,他知道是用來診斷疾病用的。
八字胡日本人走進(jìn)來,說了些什么,像是在罵人,然后站住了。
他胳膊肘支在門框上,玩弄著佛珠,像狼一樣陰沉地斜眼盯視著狗娃。而微黑的那個小個子,動作敏捷、活潑,精神飽滿,顯得異常興奮,整個人像裝在彈簧上似的走動著,他一直走到狗娃跟前蹲下,齜著牙笑,搖了搖狗娃的肩膀,用聽筒在狗娃身子的各處像搜索東西一樣,讓狗娃屏住呼吸地聽了一遍,然后用他們的語言飛快地說起什么來,眨巴著眼睛,彈起舌頭,一個勁兒地說:“吆西,吆西!”
狗娃什么也沒聽懂就說:“喝水,給點水喝!”
見狗娃胡亂地打著手勢,微黑的家伙與八字胡相視一笑。
“吆西。”他仍自管自說。然后用手指撐開狗娃的嘴,“材料不錯。一口好牙齒。”他對八字胡說。
狗娃還在努力地表達(dá)他的饑渴,用嘴唇和手示意,讓他們給他喝水。
黑家伙懂了,笑起來,探頭出門,叫了一聲什么人:“小林幸子!”
跑來一個小姑娘,身材細(xì)瘦,大約十三四歲的樣子,臉有些像那個微黑的日本人,看得出這是他女兒。她的眼睛也是黑而明亮的,有一張漂亮的臉。她穿一件長長的白襯衣,袖子寬大,而且沒系腰帶;衣裳的下擺、胸前和袖口都鑲著紅色。下面穿著長褲和皮鞋。脖子上掛著完全用上等的玉石串成的項鏈。她沒包頭,打著一根黑黑的辮子,辮子里編著綢帶,綢帶上掛滿了銀屏山里各種不知名的山花。
黑家伙向她吩咐幾句,她跑出去又很快回來了,拿來一個鐵罐子。她遞完水,自己就去蹲在一邊,全身蜷作一團,肩膀縮得比膝蓋還低。她蹲著瞪起眼看狗娃怎么喝水,就像看一只野獸在大口地飲水。
狗娃把罐子交還給她,可她像只野山羊那樣驚跳到一邊,就連黑家伙都笑起來。他又叫她去什么地方了,她拿起罐子猶豫一下,然后又蹲下了,蜷起身子,手里拿著一塊面包不住地往嘴里送,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狗娃。
日本人走了,又鎖上門。
過了一會兒,獨眼男人進(jìn)來了,走到狗娃身邊說:“哎也!”然后不停地打著手勢。
他也像自己的母親是個啞巴不會講話。狗娃看懂了他的手語,獨眼男人在告訴他,他馬上就要離開這兒去另一個地方。
狗娃拖著枷鎖走出去,跛著腿,腿沒法落地,一踩下去就翻轉(zhuǎn)到一邊去了。狗娃跟著獨眼男人走出門。他看見這片開闊地很大,周圍用鐵絲織成了足有兩人高的封閉的網(wǎng),網(wǎng)上附著刺一樣張牙舞爪的鐵絲尖,以中間的雕堡為中心,圍著它蓋有十來座房子,每間房子外都有兩個士兵站崗,整個開闊地還有一隊士兵巡邏,有一座數(shù)丈高的大煙囪。在一座房子前面站著三匹帶鞍的馬,幾個士兵牽著馬韁繩,隨時出發(fā)的樣子。八字胡從這座房子里竄出來,揮起手,讓狗娃朝他那邊去,他自己邊笑邊說著話走進(jìn)門去。狗娃在獨眼男人引導(dǎo)下走進(jìn)房子,房子很不錯,墻泥抹得很光滑白得耀眼,前面的墻邊放著色彩鮮艷的竹席榻榻米,兩邊的墻上掛著一張?zhí)旎实恼掌掌膬蛇叿謩e掛著太陽旗,像是貼在墻上的兩副狗皮膏藥。墻壁上掛著佩劍、手槍和馬刀,透著冷光。房間正中間放著制作精巧的長桌,上面放著茶盤,茶壺和瓷杯。地面是泥土的,很干凈,像曬谷坪一樣。而且前面這一角屋地上都鋪著榻榻米,榻榻米上放著圍棋盤,整齊地放著數(shù)只竹席靠枕。榻榻米上坐著三個日本人:青木、白大褂和胖翻譯。
他們的背后都墊著竹席靠枕,而面前的圓木板上放著鰻魚壽司飯,和放在小碟里的肉松壽司,還有日本人的清酒,是裝在罐子里的。他們優(yōu)雅地吃著壽司,慢慢品賞清酒。
八字胡仍是一臉微笑的表情,吩咐把狗娃帶到一邊坐下,不是坐在榻榻米上,而是坐在光地上,然后他又爬到榻榻米上,用壽司和清酒招待客人。獨眼男人把狗娃領(lǐng)到地上讓他坐下,自己脫下外面的套鞋,同其他鞋一起并排放在門邊,然后在榻榻米上離主人更近一點的地方坐下,他瞧他們吃著東西,自己只擦口水。
日本人吃過壽司,一個女人穿著和那女軍人一樣的襯衣走進(jìn)來,也穿長褲,她用頭巾包著頭。她拿走壽司和清酒,送上一只很好的木盆和一個細(xì)頸罐子。日本人洗起手來,然后雙手合攏跪坐在榻榻米上,他們不停地說著什么,像是在策劃一件很神秘的事,不時還爭吵幾句。
后來,翻譯轉(zhuǎn)臉對狗娃說起中國話來。
“你是被武宮少佐抓住的,”他說著指指八字胡日本人,“他把你還給了青木將軍。”他指指黑的那個,“武滕教授,他現(xiàn)在是你的主人。”
狗娃不吭聲。武滕用手托了托狗娃的下巴,點點頭像收到一件合格的產(chǎn)品一樣,滿意的神情,便輕松地和其它人說起話來,一個勁地指點著狗娃,邊笑邊冒出幾句:“ 非常優(yōu)秀,沒有一絲瑕疵。”
翻譯說:“狗娃,你得聽他的。他很喜歡你,如果你跟著他做你該做的事,那么,他就放了你。”
狗娃想了想說:“多長時間?”
日本人交談幾句,翻譯說:“七天。”
“不,”狗娃說,“我不能呆這么久,我娘要死了。”
青木跳起來,開始揮著手對狗娃說什么。他以為狗娃全能聽懂。翻譯譯出他的話說:“你說能呆幾天。”
狗娃想了想說:“三天。”
這下全部日本人都突然飛快地說起來話來。武宮少佐朝狗娃叫喊起來,他霹霹啪啪說得唾沫飛濺。可狗娃只管皺起眉彈著舌頭。他們不吭聲了,翻譯說:“三天的時間太少了。他們可以為另外四天付你更多的錢。四天,五塊大洋。少了七天不能放你。你要不答應(yīng),把你關(guān)進(jìn)坑里,用鞭子教訓(xùn)你。”
“哼,”狗娃想,“跟他們打交道越膽小越壞事。”他跳起身站著說:“那你給他這條狗說,要是他想嚇唬我,那我一分錢也不會要,事也不做。我從來就沒怕過,以后也永遠(yuǎn)不會怕你們這些日本狗!”
翻譯轉(zhuǎn)述了這些話,所有人又一起說起話。
他們吧啦吧啦說了很久,武滕教授似乎很不耐煩,這家伙跳起來走到狗娃前面。
“八格!”他說。
然后,他笑著對翻譯說了句什么,翻譯就說:“給十塊大洋吧。”
狗娃堅持自己的:“超過三天不行,我娘要死了。打死我的話,你們什么也做不了。”
“她活得很好。”翻譯說。
日本人交談幾句,把一個年輕的士兵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們自己則一會兒看看狗娃,一會兒看看門口。士兵來了,而且他身后還走來一個什么人,胖胖的,赤著腳,衣服破爛,腳上也套著枷鎖。
狗娃大吃一驚,他認(rèn)出是文化人,他也被抓來了。他們讓他倆坐到一起,狗娃開始向文化人講述事情經(jīng)過,而日本人不吭聲,看著他們說話。狗娃說了自己的經(jīng)歷,文化人說他騎的馬不走了,子彈也打光了,就是這個八字胡武宮追上并抓住了他。
“他們是一幫畜生。”文化人說話時氣力很弱,動了動嘴唇向狗娃笑了一下就昏死過去。
武宮少佐跳起身,踢了一腳文化人,嘴里嘟嚕說著什么。
翻譯轉(zhuǎn)譯這些話說,狗娃,你們倆既然來了就別想逃走,誰先愿意配合皇軍,誰就可以優(yōu)先獲釋。
“看看,你還老在發(fā)火,你的同伴就老實。他愿意留下來,他會得到很多現(xiàn)大洋。往后會給他吃好的,也不會有人欺侮他。”翻譯眉飛色舞地說道。
狗娃就說:“他愛怎么就怎么樣。他能行,有錢,可我沒錢。我說那么多,就只有那么多。隨你們的便,打死我好了,對你們也沒好處,超過三天的話,我娘會死的。”
狗娃只顧自說自話,就在這時,“呯”的一聲槍響,武宮少佐開槍了。
文化人扭動了一下,倒在血泊里。教授迅速為文化人包扎受傷的右腿,讓人把文化人抬走了。
“他不會死的。”翻譯對狗娃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