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狗娃腰里的那封信被搜了出來,但很快就還給了狗娃。狗娃最擔心他們搶去他腰間的兩塊大洋,但事實上鬼子根本就沒注意打狗棍、破碗、兩塊大洋以及狗娃身上的任何東西,那位軍官只是對他的眼睛、鼻子、牙齒感興趣,他們似乎很親切,一直以微笑向狗娃示好。這讓狗娃無法緊張起來。狗娃此時已徹底否定了以前人們關于鬼子的種種描述。他甚至懷疑人們誤解了鬼子,因為面前的鬼子親善和藹。他們不停地遞上罐頭給狗娃,然后微笑著看著他打開罐頭并把它吃光。鬼子知道了狗娃的身份,是一個要飯的,這一點翻譯說給狗娃聽了。那位胖翻譯慈眉善目,像廟宇里供奉的大肚羅漢,對狗娃顯得很熱情,不時問狗娃餓了沒有,問狗娃還熱不熱。他生怕狗娃不高興,主動問狗娃家住何處,家里還有哪些人。狗娃就感動起來,告訴他要回家看老母親,說老母親是個啞巴,要飯時為了躲狗咬摔了一跤,摔斷了左腿,在床上已躺了二年了。那翻譯就告訴狗娃,說你放心,我們已派人照顧你娘了,你就在這里安心吧。狗娃又開始激動起來,一激動就覺得特餓,于是又吃了二只罐頭。
狗娃確信鬼子不知道他已參加了游擊隊。這樣狗娃邊吃邊跟著這支隊伍進入了一個山洼里,這里是一片開闊地,路口立著一個巨大的雕堡,雕堡上插著太陽旗,最上面有兩門大炮張著貪婪的大嘴,有數支暗槍眼對著路口。隊伍就停在雕堡下面,那個軍官和白大褂離開隊伍向另一方向走去,很快就不見了。
士兵們從車上抬下數只棺材一樣的鐵箱,快速地朝著軍官走的方向而去。狗娃想上前幫忙抬那鐵家伙,被士兵用槍制止了。
停下來后,狗娃終于想開了,他既然跑不出去,倒不如安下心來就在這里呆著,畢竟這里有吃有喝,而且大家還對他這么熱情。
這時,那個軍官和白大褂從遠處向狗娃走了過來,翻譯剛才告訴狗娃,那軍官叫青木。
狗娃還在吃著罐頭,他吃罐頭的速度明顯緩慢了許多,只是偶爾吃一口便停下一會再吃一口。
“一口好牙?!避姽儆檬滞凶」吠薜南掳停^察他的牙齒,滿意地說。
“是的,將軍?!卑状蠊由锨爸匦驴戳艘槐楣吠薜难例X說。
片刻沉默后,白大褂問將軍:“可以開始了嗎?將軍。”
“可以了?!睂④娙〕鰭煸谘g的長刀,用白色的手帕仔細地擦拭著泛著青光的刀刃。
翻譯走了上來。他遞給狗娃一支長槍。
軍官對狗娃點了點頭說:“狗娃,你可以走了,想吃東西盡管吃個飽。天太熱啦,我的襯衣都擰得出水了?!?br/> 狗娃驚異于青木還會說中國話,而且說得這般清楚。眼前的青木是又重又胖的漢子,滿臉通紅,他穿著整齊的軍服,連風系扣都扣得嚴嚴密密。汗從他臉上淌了下來,在兩頰上形成數道水漬。
狗娃不信,他懷疑聽錯了。他覺得鬼子在拿他開心,開著玩笑,開過玩笑后可能就殺了他,他看過《四郎探母》那出戲,人在死之前都得吃飯,做鬼也做個飽死鬼。
于是,他盯著青木笑了,似乎想了想說:“真的?你讓我走?”
“真的,送你一把槍,子彈都裝好了。”
“現在就走?”
“是的,現在就走,我送你。”青木對大家大聲說:“我們先走。但要先說定,狗娃,得騎上馬走。”
這似乎說到狗娃的心里去了。有了馬狗娃會像銀屏山里的雄鷹能飛起來。
狗娃用疑惑的眼光看著那位翻譯,翻譯微笑著向他點點頭說,“去吧?!?br/> 他們就沿著來時的路馳馬而去。他們馳馬在崎嶇的山道上,邊趕路邊談話,同時還四周察看。周圍可以看得很遠。
剛過完兩道山梁,道路開始從兩座山的夾縫里穿過去,青木說,“得小心點?!?br/> 狗娃就說:“應該騎到山上看一看,要不這里如果有人從山里竄出來,還真看不見。”
青木說:“這里是皇軍的地盤,看什么,我們往前走。”
狗娃沒聽他的話。
“不,你在下面等一等,我看看就來?!惫吠拚f。他想在這狡猾的家伙面前耍點小聰明,盡快甩掉這個家伙。
青木洞察到狗娃的企圖,“把槍丟下,帶上馬刀。”迅速摘下狗娃的長槍,將一把馬刀扔了過去。
狗娃接過馬刀徑自策馬向左,飛上山了。狗娃騎的是匹作戰的馬,訓練有素,這馬看來不錯像長了翅膀一般把他載上陡坡。剛剛騎上來,一看,就在他前面,離他十來尺的地方,站著一隊騎馬的日本人,人數有三十人之多。他一見,趕緊轉身往回跑,那隊日本人也看見他了,一齊縱馬趕來,邊騎邊從槍套中扯出槍來。
狗娃以最快速度策馬馳下陡坡,對青木大喊:“拿出槍來!”
他邊喊邊拍打著胯下的馬:“我的馬啊,求千萬別絆著腳,只要失蹄一倒,就完了。只要我拿到槍,我可不讓他們占什么便宜?!?br/> 而青木從等待的地方剛剛看到日本人,就朝鬼子炮樓方向拼命逃去。他用馬鞭不停地從兩面抽著馬,從揚起的塵土中只看得見轉動的馬尾巴。
狗娃看到事情不妙,武器被青木帶走了,光憑個馬刀,可什么也干不了。他放馬向回跑,他想這樣逃掉??梢豢?,那隊騎兵正在橫截過來。他騎的是好馬,可他們騎的馬更好,何況還是橫截過來。他收緊韁繩,想向后轉,可馬的速度全放開了,拉不住它,一直就朝他們沖過去。他看見一個八字胡的日本人騎著灰馬離他越來越近,這個人呼嘯著,齜著牙,槍口對著前面隨時準備開槍。
“哼,我知道你們這幫魔鬼。我絕不讓你們抓活的。”狗娃心想。
狗娃扯出馬刀,縱馬直向留有八字胡的日本人沖去,他想:“要不用馬撞死他,要不用馬刀砍死他?!?br/> 狗娃離他還有一個馬身的時候,后面朝他開了火,子彈全打在馬身上。馬猛地摔到地上,壓住了狗娃的一條腳。
他還想站起身來,可兩個臭烘烘的日本人已經騎在他身上,把他的手往后扭。他猛掙一下甩掉身上的日本人,可又有三個日本人跳下馬撲向他,他們開始用槍托打他的頭。他的眼睛模糊了,身體搖晃起來。日本人抓住他,從馬鞍上取下備用的馬肚帶,把他的雙臂綁到背后,打下個繩結,拖他到馬鞍旁。他們打落他手中的馬刀,扯下他的衣服,身上的東西全部搜走了,包括那兩塊大洋。狗娃看一眼自己的馬,這會兒還側躺著,喘著氣痛苦地用腿踢蹬著,可夠不著地;它腦袋上有個洞,黑色的血從洞中涌出來,染紅了周圍的石頭。
一個日本人走到馬跟前,把馬鞍卸下來。它還在掙扎,他抽出匕首,割斷了它的喉管。一股血飛濺出來噴出一丈來高,像灑向天際的數道彩虹。可憐的馬喉管里發出尖嘯聲,又顫動一下,安靜下來了。
八字胡騎上馬,別的人把狗娃放到他的馬鞍上坐好,為了不掉下來還用皮帶把狗娃拴在前面日本人的腰上,然后他們朝山里馳去。
狗娃坐在日本人背后,搖晃著,臉磕碰著散發著陣陣汗騷味的脊背。
他只能看見自己前面的碩大的脊背和強壯的脖頸,還有從帽子下面露出來發青的剃光的后腦勺。狗娃的頭打破了,血干結在眼睛上,可他既不能在馬上坐坐正,也不能擦擦血。手被綁得那么緊,鎖骨和頸脖都快扭斷了。
他們騎行良久,像是故意在大山里轉來轉去,狗娃能記起的事件是,鬼子馭著他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過一條河又一條河,翻過數道山梁,最后騎上了一條路,沿一道谷地向前馳去。
狗娃想記住帶他進來的道路,可他的眼睛被血蒙住了,而且無法轉動身體。
天漸漸黑下來了。他們又過了一條小河,開始馳上一座石頭山,飄過來炊煙的氣味,狗叫聲清晰可辨。
他們馳進軍營。日本人都下了馬,有小孩跑攏來,圍住狗娃,尖叫著、歡笑著,用小石子往他身上扔。
一個日本人趕跑小孩,把狗娃從馬背上弄下來,叫了一聲。走來一個獨眼男人,他顴骨突起,只穿一件襯衫。襯衫破破爛爛,整個胸膛都露在外面,長著濃密的胸毛。日本人吩咐他幾句什么,他拿來一副鐵鏈:兩段橡樹圓木上裝著兩個鐵環,一個鏈環里還有一個掛鎖的搭扣和一把鎖。
鬼子們看到狗娃精神不錯,又恢復了微笑。
“得讓他吃好,睡足?!庇腥藢Κ氀勰腥苏f。
他們給狗娃松綁,戴上枷鎖然后帶進木棚,把他往里一推就鎖上了門。狗娃摔倒在地上。地上滿是馬糞和馬料,有一股畜生身上才有的氣味。他過了一會兒,在黑暗中摸了摸稍軟點的地方,試著用最舒服的姿勢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