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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鑒于目前責無旁貸的家庭保姆的職業位置，老朽我只能每天與一歲半的孫女張可人學習、工作、生活在一起。老少爺們除了吃飯休息時間，幾乎時時處處都在一起嬉戲玩耍，“勾心斗角”，實在是情趣橫生，妙不可言，其樂無窮。她的喜怒哀樂，所喜所惡，所作所為全然是直截了當，赤裸裸的那種，沒有絲毫的掩飾與轉彎抹角的做作，非常直率天真，雖然我們爺孫倆從根本上說，根本就沒有什么共同語言和愛好，但是和她在一起，我非常怡然自得，瀟灑自如，沒有那種“活得很累”的感覺和負擔。因為和其他人相比，在她的身上只有單純、天真、幼稚和可愛!在她的身上，我似乎又找回了久違了多年的那種可貴的“單純”。

　　“單純”多么可愛!“單純”實在是個好名詞兒。不過，你若要以“單純”來贊許年輕人，卻未必能夠討得人家的歡喜。

　　記得小時候，媽媽常常批評我“傻孩子”，我總是聲嘶力竭地辯稱“我不傻!”甚至會委屈地聲淚俱下。待到后來慢慢長大，才體味到媽媽那話里深切的愛意。我常幻想著有哪一天，媽媽還能用那溫馨、溫暖的雙手撫摸著我的頭發再說一次“傻孩子!”，可惜母親再也沒有那樣做過、說過。

　　單純時不識單純的滋味，也不愿意正視單純，騷動著要想極力擺脫那種好像被別人看不起的單純幼稚。于是，一伙孩童背著大人們去模仿大人，玩“過家家”。極力挺胸抬頭，穿上大人們的衣服和鞋子，系上大人的腰帶，拿腔拿調地學著大人們的儀表姿態走路、講話、待人接物，爭先恐后地扮演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們的成人角色，惟妙惟肖，唯獨沒有誰愿意再當孩子本身的角色。更有甚者，背著大人學抽煙的姿勢，似乎只要手指里夾著煙卷便長大了，盡管嘴里的滋味不好受。由于叛逆心理使然，還本能地排斥父母親的一片忠言逆耳，為點小事便耍脾氣，開小差。有時候還會和發小們一起密謀，嚷著要離家出走，給大人們一點顏色看看，實際上口袋里卻是分文全無。我們一幫小青年人人都是憂郁痛苦，個個都感到懷才不遇，天生我材不逢時，“為賦新詞強說愁”……

　　單純的時候，成熟是燃燒的渴望。這渴望非常具體，具體到長大了知道自己從何而來;長大了不再會有麻煩的作業和大大小小的考試煩惱;長大了自己掙錢買輛新自行車;長大了可以和那個叫珍妮的姑娘到大核桃樹下的石龜上談戀愛，拉她的手，吻她的腮;長大了當醫生治好媽的關節炎，或者當工程師、教授、開飛機、當將軍，然后衣錦還鄉，讓那些瞧不起自己的所有人后悔并且刮目相看……

　　直到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千真萬確的成熟了的時候，兒時的夢幻不再空靈美麗，曾經許下的諾言在現實中因為各種原因而一一破滅了的時候，卻不以為然。自己于是不再相信假的，也開始懷疑真的。吳承恩、羅貫中、曹雪芹他們所著的著名歷史小說內容是真實的嗎?郭沫若、賈平凹、瓊瑤越來越讓我著迷崇拜。文化大革命紅衛兵造反奪權的政治運動，打造了“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混亂格局，“打倒XXX、XX”的口號聲浪洶涌澎湃，這樣的政治風浪又將自己推向了那座沒有航標、沒有指示燈的“精神孤島”，一個人獨自坐在家里的時候多了，參加轟轟烈烈的批斗會議少了。想要說點什么想了想終于沒有說出口的時候多了，和別人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少了。再大一點的時候，想老婆的時候多了，想父母的時候少了。再后來，便是想兒子的時候多了，想老婆的時候少了。自己忙著去回答兒子突如其來提出的各種莫名其妙的問題，變著法兒告誡兒子不能抽煙喝酒，不能談戀愛，找他的老師了解他的學業成績，查看他的床鋪底下是不是有不該看的“黃色”書籍，覺得他好像沒有自己那會兒這般大小的時候聽話，甚至為他沒有大的出息而后悔失意。真到有一天兒子不在身邊了，自己又戴上老花眼鏡坐在陽光下久久地看著兒子兒時的照片愛不釋手，浮想聯翩，想著他帶給自己的欣喜和煩惱，感念他又是天下最乖最聽話的孩子，早早買好他喜歡吃的東西，守候他匆匆歸來的那個星期天。那時候自己的臉上不經意間已經有了魚尾紋，頭發里面有了星星點點的白發，自己真的熟透了。像秋末高高掛在樹梢飄搖顫抖的“黃金葉”。當自己被成熟壓得非常疲憊，簡直要透不過氣來的時候，才懂得單純的魅力，單純的可貴。

　　在自己青春年少的時候，我不敢直面自己生存的那方空間，家貧如洗，老宅的一只半破舊堿土窯洞，還是爺爺的爺爺遺留下來的產業。生活非常困難，吃不飽，穿不暖，基本上沒有幸福滋味的感覺。盡管母親盡力節約，以白菜、蘿卜、洋芋干、苦苦菜等等蔬菜來參合著、湊合著一家人每天的兩頓飯，但是生產隊分配的那點口糧常常斷頓。家里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自己讀書、寫字連個桌子板凳都沒有，只能爬在土炕上、炕頭邊、窗臺、耍臺子上面將就。自己不愿意把同學朋友帶到家里來玩，是因為家里實在寒酸恓惶的緣故。談戀愛第一次帶女友來家里，母親要為客人做飯，因為沒有白面、沒有食鹽，指派我到鄰家去借，那種酸澀狀況使我好久沒有說出一句話，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在廚房偷偷擦眼淚的情景。

　　工作了，結婚了，每逢回家看望父母的時候，走進村口，心里總會油然產生一種親切的感覺和溫馨的暖意。陽光下，村口澇池邊那圈拙樸蒼勁的大柳樹枝條婆娑，在微風下輕盈地搖曳著;操著方言土語，手里做著針線活兒，東長西短嘮嗑啦閑話的老太太們的悠閑神色;一眼望去，參差有別、錯落有致的瓦房農舍，聚集在商店門市前面的馬路邊的石凳上觀棋、玩撲克、爭上游、挖坑的人群中不斷爆發出開懷的笑聲;傍晚時分，縷縷炊煙氤氳繚繞在農舍上空;燕子、麻雀歡快地在房檐下飛來飛去，一派鶯歌燕舞的景色，如詩如畫的社會主義新農村新氣象!那種質樸、坦誠和平易，真實的讓自己感動。

　　在家里，我常常喜歡平躺在小時候自己曾經生長過的地方——老宅那可以用柴火去燒、去煨的大土炕上面。雨天，聽雨點落打在院子的各種雜物上面而發出高高低低的悅耳聲響，聽微微和風輕拂窗前垂柳翠竹的悉悉音韻;月色如晝的夜晚，則細細欣賞窗楣中映射進來的嫵媚彎月、點點繁星、婆娑竹影。忽然夢醒，耳際又猶如響起了兒時所吹悠揚的柳笛之聲，眼前又浮現出了當年村口兩棵筆直的大胡楊樹上面橫空架設一副秋千，我們常常在那里比賽蕩秋千的技術，在空中歡快地瘋狂，把銀鈴般的笑聲拋撒向單純的天空……

　　月亮還是兒時的月亮，記憶還是兒時的情形，向往還是兒時的美好!然而，我再也回不到兒時那段單純的日子了。板橋有句“糊涂難，從聰明到糊涂更難”的句子，我說“單純難，從成熟到單純更難!”其實，我們在成熟中無須為成熟而惋惜。單純固然可愛，成熟也不是罪過。唯其單純才有耕種的希望，唯其成熟才有收獲的喜悅。

　　人類終歸要進步，社會終歸要前進，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小城鎮建設終歸要發展，略顯凌亂破舊的老宅終歸要拆除，孩子們一代一代終歸要長大成人，我們只是祈望著能留下村口那棵八百年的古老的大槐樹，留下樹底下那一片綠茵的草地，留下樹上面的那一片蔚藍的天空，留下樹前邊的那條汩汩的小河;祈望著人類珍惜單純，不要成熟得滑膩，不要毀壞美麗的大自然，不要泯滅太多的善良、正直、真誠和熱情。

　　沒有單純的世界是人類的地獄。

　　3013.05.05于金穗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