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母親在生下我八個月之后,帶著千萬個不舍與無奈,盯著襁褓里的我依依而去……據說父親想給母親合上眼睛怎么也沒辦到,母親莫不是牽掛著她那才八個月的小兒子?媽媽,是這樣嗎?!五十多年來,兒子想找張像片看看娘親的模樣,都成為一種永遠的奢侈。
養母含辛茹苦,一把淚兒,一把汗兒將我養大,在我幼小的思想里養母就是我的親媽媽!因為,她給了我親生母親能給我的一切。在我四、五歲時,養母不僅告訴我自己的身世,還送我去看我的父親。街坊嬸子埋怨養母不該如此做,養母說:“打斷骨頭連著筋啊,那里有著孩子的血脈啊……”
一九六五年,父親又給我們娶回家一位繼母,當時我五歲,哥哥九歲。中秋節那天,養母讓我去父親家里跟著哥哥玩,若干年后才猜出養母的用意,那是讓我們父子三人團圓啊!我記得十分清楚,那天晚上繼母包的是黑面餃子,在將要吃晚飯時,父親對哥哥說:“把他送回他家去!”于是,在繼母盛上煮熟的餃子時,哥哥拉著我的小手將我送到了養母家門口。回到家里,在聽我敘說了這實情后,養母抱著我,哭了半宿。
正月初二,按傳統習俗是看姥姥、姥爺和舅舅的日子。六六年正月初二,我和哥哥來到姥姥家里。大舅那時已不在了,大舅媽拉扯著大表哥過日子,日子過得不是很寬裕。二舅家里有四個像我大小的孩子,還有一位過繼的老奶奶,總共七口人,日子最是緊緊巴巴的。姥姥、姥爺跟四舅一家生活在一起,四舅當時有兩個孩子,加上四舅媽共六口人。四舅比我媽小,男女排行老四,當海軍戰士復員后來到教育戰線當教師,四舅家里生活條件是最好的。中午吃完飯后,來到姥姥、姥爺的西間炕上,我看到姥姥和姥爺正在哭泣,我不知姥姥和姥爺為什么哭了,愕然地望著他們二老,姥姥抱著我的頭,淚水都落在了我的臉頰上。回家的路上,哥哥問我:“四舅媽給了你多少錢壓腰?”我說:“給你多少?”哥哥說:“一塊!”我說一分也沒給我,當時哥哥還不信,他翻遍了我的口袋后才相信了。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姥姥、姥爺午飯后偷偷流淚的真正原因:二小子好苦的命,媽媽沒了,舅舅舅媽就另眼相看了!
一九六六年秋后,繼母王氏又過世了。她和父親只相伴過了一年日子,她自已也沒有孩子,聽街坊嬸子、大娘同養母拉家常時說,父親和繼母脾氣很相投,過日子很能過到一塊兒,手都緊得很,是天貓地狗兒式的兩口子,可惜父親克老婆繼母又赴黃泉了。
這年冬天,父親又為我們娶回一位繼母。這位繼母個頭不高,膚色很白,身子骨也是很女人的樣子。她是我們本村的娘家,出嫁到鄰村,一直沒有孩子,這年夏天丈夫上山干活時遭遇雷擊身亡了。這位繼母來時,我哥十周歲,我六周歲。她老人家對我哥和我都很好,視同己出,做繼母能做到她這個份上真是很不容易的。那個時候,養母都是有意識地讓我去跟著哥哥玩,有時繼母做了好吃的,她都特意留一份給我。有一次,父親家里買了新鮮的小黃花魚,繼母燒著黃花魚又烀上玉米面餅子,到了中午吃飯時,我要回養母家里,繼母拉住我不讓走,她說:“小來啊,這也是你的家啊,今天在這兒吃魚,媽不讓你走!往后啊,你兩家跑著,兩個家都是你的家,兩個媽媽都疼你!”父親上山回來后,看見我還沒走,臉色就變得不高興起來了,繼母將黃花魚和玉米面餅子端上炕,拿了一個小餅子又夾了一條黃花魚兒遞給我,囑咐我使勁兒吃,吃完了再給我。這時,坐在我對面的父親,突然將自己手中的筷子狠狠地摔在小飯桌上,罵道:“媽媽的X的,這是干什么?”繼母哭了,她說:“孩子不就是吃頓飯嗎?你還不如打孩子兩巴掌啊,手心手背不都是肉嗎?”繼母的話深深地刻在我的腦子里,直到四十多年后的今天,連同繼母的哭狀兒都記憶猶新!我看看哥哥,他把飯放下來了,我,也放下來了,溜下炕來,穿上鞋,跑回我的家——養母的家。養母、養父正在家里等著我吃飯呢,我把父親家里發生的事兒向養父母斷斷續續地學完了,養母說:“兒子,你想吃魚嗎?”我點點頭含著淚說:“媽媽,我想吃魚魚吃餅子!”養母說:“兒子,媽就去做去,咱也買的新鮮黃花兒,我本打算晚上做的,咱也中午吃!”養母重新點火做魚,但我記得養母是流著淚做完魚的,那天中午養母也沒吃飯。
幾天后,我二姑從新疆回來了。二姑是響應政府號召從山東去新疆的,說白了就是去同在新疆農墾的戰士結婚的,姑父大二姑十幾歲,是河北籍的老戰士,從未上山東來,二姑也是第一次回家探親的。二姑走時,我還沒出生,所以后來我就想有沒有我這么個人二姑還不一定知道呢。那天上午,也就是二姑回家的第二天早晨吃完飯后,養母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到父親家的胡同口兒,養母說:“進去后,要問二姑好,知道嗎?”我點點頭。進到父親的家門,父親、繼母、哥哥,還有伯父家里的兩個哥哥都在,伯父家里的兩個哥哥一個大我哥幾歲,一個大我一歲的。我看看這些人中,只有一個是我不認識的,但她卻同父親很相像,我想這就是二姑了。其時,二姑正在給三個哥哥分糖塊,他們每個人的兩只手里都握有好幾塊糖塊,那時糖塊是高貴的東西,是奢侈品,不亞于現在的海叁鮑魚。我按照養母的要求,走到二姑跟前兒,說道:“二姑好!”,又向二姑鞠了個躬,就站到了旁邊。二姑看了我一眼,問父親道:“這是誰家的孩子?”父親說:“這是二小子,給了后街劉桂珍了!”二姑“噢”了一聲,再沒看我一眼兒。繼母向我哥要兩塊糖塊,我哥不給,我想大概是要給我的吧,我忍著快出來的淚水跑出了父親的家門兒,一口氣兒跑回我的家——養母的家,一頭撲在養母懷里放聲大哭起來,養母抱著我也跟著哭,后來養母說她猜我是又遇到什么傷心的事兒了,連問也不必問,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早就會聽話兒、會看事兒了。
八三年正月,我和妻結婚了,當年臘月十八生下了女兒。那時,我哥的大女兒就已有三歲了。八五年正月初一,我和妻抱著已一周歲多的女兒去看望父親和繼母,不一會兒,哥嫂也抱著女兒來了。父親拿出五塊錢,遞給哥的女兒說:“給娜娜壓腰錢!”再沒有其他表示,我想二十年前發生在姥姥四舅家里的事兒又重新上演了,只不過這次的主角不是四舅四舅媽而是換成了父親呵!
……
鄉下人說“好漢爭氣,懶漢爭食!”,這些往事兒都是關于吃食之物的,回憶起來,不是爭什么,只有疼在,疼在心底,疼在心中,疼在心尖!就因為那一個人兒——懷我十月的娘親早早地走了?隨著年齡的增高和閱歷的日漸豐富,我一直在思索:什么是骨肉,什么是血脈相連?孩兒是媽的骨頭,是媽的肉,沒有了媽的呵護,沒有了媽的疼愛,別的血親還能像媽在時那么對待你嗎?
時光荏苒,往事悠悠,該過去的過去了,不該過去的也過去了。也許,四舅、父親這些早已作古的老人,還有依然健在的二姑,當時心里想著別的事兒,忘記了還有一個八個月就送人了的血親孩子在自己的眼前吧?也許他們都在想既然孩子送給了人家,就不要對他太好,否則他跑回來,對人家養父母不公平?但愿是這后一種猜想。
這,是一種思索,更是一種疼,是鐫刻在心底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