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與養母是干姊妹,娘家都是前寨山村,也就是電視劇《地雷戰》中出現的那個原始、貧窮的小山村,當然現實中的前寨山村遠比電視劇中的那個小山村富庶、文明。養母叫劉桂珍,岳母叫劉桂芬,養母大岳母七歲。我們兩家生活在同一個村里,先前都在第十一生產隊,后來村里將十二個生產小隊進行合并,重新調整成十個生產小隊,岳母家被分在第七生產隊,我家分在第九生產隊。
一九八一年春節過后的一天,養母到村北的小河里洗衣服,正好岳母也來洗衣服,兩位老姊妹相遇了。岳母問道:“大姐,聽說小來(我的乳名)和他那個對象拉倒了,是真的嗎?”養母說:“是的,這孩子擰性了,拉倒了。”岳母說:“等著,俺去給他說個媳婦!”養母說道:“別去說了,把你們家的閨女給俺一個做媳婦得了!”岳母說:“真的?”養母說:“真的!”岳母說:“大嫚早出嫁了,二嫚、三嫚,你要哪個?說吧!”養母說:“二嫚!”岳母說:“好,一言為定!”從此,岳母就成了我的準岳母,兩年后,岳母就正式成了我的岳母!
妻小我三歲,當時她正在廊坊伯父家里幫著帶小孩。我們算不上青梅竹馬,也能夠得著兩小無猜啊,我們在一所小學讀書,她比我矮三級,放麥假、放秋假時,我們在一個生產隊參加勞動,或是揀麥穗,或是拾掇花生,或是割地瓜蔓。勞動中,有說有笑,有瘋有鬧,她叫我“山田”,我喊她“鳩山”,都是電影里日本鬼子的名兒,一直叫到婚后女兒出生。妻當時是一個十分漂亮的姑娘,在我們村里是數一數二的美女,性格也賢惠、隨和,那年,她二十歲,我二十三歲,我們兩個人的婚事就這樣在養母和岳母的“包辦”下成功了。妻從廊坊回來后,我到他們家里“送女婿看”(訂親儀式),第一次喊岳父岳母“爹”、“媽”時,岳母高興得有點合不攏嘴兒了。
八二年春天,我家開始蓋新房。當時,岳父在公社企業里當負責人,托人買著了較便宜的木料。開工后,岳父張羅著工地上的事兒,我和妻就專管買菜和工地雜物的供應。養母和岳母就在家里做飯。在岳父岳母的幫助下,我們順順利利地蓋起了新房子。轉過年正月初九,我和妻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臘月十八女兒出生了。
八五年春季,妻決定把家里重新修建并打平房、打院子。那時,我任畢業班的班主任,教著語文、政治兩門學科,預選在即,實在是騰不出身心來顧家的。養母專門帶著女兒,女兒把養母纏得緊緊的。妻要負責用料用工的全部協調工作,還要負責指導施工,實際上是東家、工頭、技術員于一身,瓦工、木工全管。這樣,做飯的重任就落到了岳母身上。早晨,要早起,做早飯;中午,工人們吃完飯,要收拾碗筷,擇菜,準備晚飯,沒有時間午休;晚上,等工人們吃飽喝足,已是夜里九、十點鐘了,岳母又要拾掇、清洗、準備第二天早晨的飯菜。一天之內,岳母只能休息三、四個小時的時間,這樣的日子,一直有近四十天,人累得瘦了一圈兒。
房子里面按照妻的設計要求建設起來了,并又讓木工打了幾件家具,平房蓋起來了,院子地面也用水泥打起來了,四十多天的工程完工了。但是,我們的點滴積蓄也用完了,并且還拉了三千多塊錢的債,那時的三千元遠不止現在的三萬元。于是艱苦的日子開始了。那時,我當民辦教師,每月只掙五、六十塊錢的工資,緊緊巴巴的能夠我們全家五口人的日常生活開銷,債只能是每年秋后等賣完了蘋果、花生等來還人家一部分,還要留一部分置辦來年的農用物資。養父年紀也大了,近七十歲了,山里的活兒一個人也干不動了,妻就白天上山下地干活,晚上手工鉤花掙錢補貼家用。后來,我又考取山東廣播電視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函授班,每月要到縣師范學習五天。那時的日子是一生中最苦最累的時期,記得有一次買咸鹽時家里只有一角五分錢了,我們去買又覺得丟人現眼的,妻就央求鄰居一小孩兒幫忙去買的。我去函授這五天,騎著自行車帶著鋪蓋,每次帶的五元錢花了了,就找借口請假回家,但我的學業成績一直是班上第一名,堅持了三年拿到了畢業證書,后來評中級和高級職稱時都是因為有這個早期的文憑。
就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岳母伸出了母親那兩只平凡而偉大的手,幫著我們度過了難關。岳母建議她的大兒子把她家的地同我家的地在一起種,這樣山里的活兒由養父和大舅哥兩人管理著,播種、收獲時節岳父、我和妻都去幫著,平時就把妻解放出來去干別的活兒。岳母建議妻子去往下面婦女手里放花放網,(花、網都是我們這兒的手工鉤織品)來掙錢還債、補貼家用,妻子干了幾年,就把債還完了。那個時候,岳母不會鉤花,只會結網,結網慢反而沒有鉤花掙得錢多。她老人家領回幾塊結網的線,白天黑夜地結,交上貨領回錢來,就送給妻,或者買些東西送給女兒蕾蕾。那時的錢不貶值,一元錢能在趕集時買回好多東西啊。那段艱難的日子里,沒有岳母的幫助,我們會更累更苦!終生記得那段歲月,終生不會忘記岳母的恩惠!
……
二00五年五月的一天早晨,我上班還沒走,岳父來到我家,告訴我和妻說你媽病了,心口和腰都疼,疼得直不起腰來,讓我帶岳母去縣醫院檢查一下并進行治療。我電話通知學校將工作安排了一下,叫了輛車便和岳母一起到了縣醫院。我先找到了在縣醫院心電圖室工作的我的一位學生,她聽完了病情介紹后說先做個胃鏡檢查吧。做完了胃鏡檢査后,我便和岳母在等結果,大約等了能有一個多小時,醫生推開化驗室的門伸出頭來說道:“誰是劉桂芬的家屬?”我一聽,當時頭就“轟”的一聲,覺得老大,因為我清楚醫生叫家屬而不叫病人,病人的病一定是絕癥!我進到醫生的辦公室里,醫生拿著檢查報告告訴我,岳母在胃口下方處長有一個雞蛋大的腫瘤,需要馬上手術,否則很快便不能吃飯喝水。我問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醫生說根據胃鏡提取的胃液與粘膜分析是惡性腫瘤,又問是中期還是晚期擴沒擴散,醫生說根據腫瘤的大小和病人疼痛來看,應是中晚期,但擴沒擴散那得手術后才知道。幸虧岳母不識字,也缺乏一定的生活常識,出來后,我告訴岳母是胃穿孔,必須得作手術,否則還得疼。我把實情告知了我的那位學生,她建議年已七十有五的岳母去煙臺毓璜頂醫院做手術,因為那里保險系數大。再后來發生的事兒,有讀過我的拙作短篇小說《生死盼》的朋友,什么都就明白了,因為小說主人公胡桂芝的原型就是我的岳母啊!
我有一位剜脛之交的朋友海興在毓璜頂醫院工作,他也是我的愛生。我把岳母的情況通報了他,讓他在醫院里先做好了準備工作。岳母聽說要做手術,說什么也不去,她說:“這么大的年紀了,不去做了,就是死也死得了,凈還得給你們花錢!”我說:“媽,做不做手術是另一回事,人家海興讓你去煙臺復査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胃穿孔啊!”岳母任信我,信任海興,因為他最清楚我們兩人的關系和感情是如何的深厚。于是,岳母被我騙去煙臺,海興在醫院中早就做好一切準備,海興告訴岳母說,這里的醫生說必須手術,否則還是疼,在海興的開導勸說下,岳母愉快地住院了,做著手術前的檢査和準備。手術那天,也沒讓岳父知道岳母得的是什么病,也沒讓他老人家來醫院。手術剛做完,助手們還在做掃尾工作,主刀的孫化軍專家就走出來告訴我說:“于老師,老人家的腫瘤已經擴散了,胰頭上都長滿了大大小小的腫瘤,就跟葡萄似地一串一串的,而那里是膽管與肝管都經過的地方,即使年輕的也不太敢給他做手術,下來手術臺的幾率很低。我只給老人切除了胃里的腫瘤,將胃切除了五分之四。不做手術,連半年也活不上;這么一做,敢保能活半年!”我哽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孫化軍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說:“你,盡到了當小輩的責任了!”
孫主任什么時間離開了我,我也不知道。腦海里亂七八糟的,好多好多往事涌上來,眼淚不知不覺地淌下來,一任它流吧……媽,您應該早有感覺呵,您為什么不讓我早早地帶您去檢查呢?這一拖,拖得要搭進您老的生命呵,這一拖,也拖得我們做小輩兒的終生心疼啊!
到了陰歷十月份,岳母身體狀況更糟了,吃不下什么,還是疼痛。我就讓村衛生所的醫生來我家定時給岳母打吊針,打營養液,打止疼藥,打一個療程是七天,這七天里的費用是三百七十多塊錢,一直打倒來年陰歷二月二十五日岳母走了,這期間我小姨子送來一百元錢,岳父送來一百元錢。
岳母臨走那天,大約是在上午九點半左右,總也合不上眼,我知道這是一個彌留之跡的母親在等她那個兒子啊!我不忍心看這揪心的場面,坐在門外石臺上默默流淚。
當靈車要開動時,我跪在靈車前放聲大哭起來,眼前化幻出二十五年前,在北河邊洗衣時養母與岳母對話的場面:
“大姐,聽說小來和他對象拉倒了,是真的嗎?”
“是的,這孩子擰性了,拉倒了。”
“等著,俺去給他說個媳婦!”
“別去說了,把你們家的閨女給俺一個做媳婦得了!”
“真的?”
“真的!”
……
后來,村里的人說,劉桂芬病后沒有這幾個女婿,她不可能活上那么長的時間。人,養兒育女為的是什么?做兒女的為老人做什么都是應該的!如今,養母也走了,每年清明節、陰歷十月一日,我都按時去給兩位母親上墳。走到墳前,擺上貢品,捧上紙錢,灑上白酒,我都會說:“媽,小來看您來了!”
岳母,養母,兩位母親,您能聽見嗎?來生,小來還是愿意做您的女婿,做您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