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年底,我被養(yǎng)母劉桂珍抱回了家,那個時候瘦得皮兒包著骨頭,八個半月的人了,也只能有四、五斤重。養(yǎng)父于同章看看我那時還比不上一只大一點的貓,搖搖頭說:“但愿這孩子能養(yǎng)活成人,要不咱有罪啊!”養(yǎng)父養(yǎng)母同我生父于連斌是同族本家,論輩份比生父大一輩兒,按村里輩份我應(yīng)稱呼養(yǎng)父養(yǎng)母為爺爺奶奶。但是,從我會說話叫人起,就固守著自己的原則,堅決不叫奶奶而就叫媽媽,最終是我取得了勝利,一生都是稱養(yǎng)母為媽媽,而稱養(yǎng)父卻叫爺爺,弄得生人摸不清頭腦,認為我們一家三口人是爺爺跟兒媳和孫子過日子呢!因此我媽說:“兒子,讓你這么一叫,把輩份都叫亂了!”我爺在旁邊美滋滋笑瞇瞇地不急不慢地說:“這多好啊,還有人得叫俺爹呢!”我媽就會說:“等著吧,看把你美的!”
我記事兒,是從六四年“四清”開始的,那時是四周歲。打記事起,從沒有看見或者聽說過我爺跟別人吵過架,一直到九零年老人家去世。因而在我們村里,不論是大人還是小孩,也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如果說起誰是村里第一好人時,人們都會說:“這還用問么,除了于同章,還能是誰?”我爺去世二十一年了,現(xiàn)在人們還這么說,可見,我爺是真正的好人,是名不虛傳的。別人說我爺是村里最好的人,是有原因的,這原因是多方面的。
我爺做人處事,能真正做到一個“忍”字,他不會勃然大怒,也不會張口就罵,更不會拔拳相向。他會的是永遠笑瞇瞇的,遇到事情他會站在你的角度上去想問題,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能做到“換位思考”,和顏悅色、輕聲細語地簡單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從不多言多語。他老人家的心胸那才叫像大海一樣寬廣,他不是為了名,也不是為了利,實實在在,樸樸實實,自自然然,生來天性就是這個樣子的。對于東西而言,是你的,俺決不動你一絲一毫,俺也不眼紅;是俺的,你想用,你盡可拿去,你告不告訴俺都一樣,俺不會興師動眾地去問罪。我爺一天學(xué)校門沒進過,沒有老師去教他去培養(yǎng)他;我老爺爺又離世得早,老奶奶又是個不擅言辭的人,也沒過多地得到雙親的教誨,可見就是生性如此的。從我懂事兒起,我爺就教育我凡事要為別人想一想,不能只為自己想;別人的東西就是別人的,永遠不要眼紅,自己的別人拿去也別計較,因為東西有用完的時候,而做人才是永遠的事情!這兩方面的東西,現(xiàn)在在我身上是能看出我爺?shù)挠白觼淼摹?磥砝显捳f的“木匠的孩會砍鏨,鐵匠的孩會打釘”是很有些道理的啊!
我爺從村里五十年代末成里果業(yè)隊就在里邊干,雖沒文化卻是老技術(shù)員,一年四季大部分時間是他老人家自己提著盛有手鋸、剪子、刀子、刷子、藥品的籃子穿梭于果樹林中的。“文革”中期后的一年秋天里,傍晚時分,我爺獨自在林子里干著治理果樹的活兒,那時大隊人馬早已收工回家了,只剩下幾個看果園的人在林子外的山頭上徘徊著瞭望著。我爺在收工出果園時碰上了本村一個村民正在往自己的小大簍里揀著地上落下來的蘋果,旁邊還倒有他從自留地里刨得一些地瓜及地瓜蔓兒,那時的蘋果是稀罕物品,不是一般人能買得起的,掉到地上的果業(yè)隊也要揀起來去集市上賣,平頭百姓是買不起的。那個人家里有六七個孩子,自己還拖著個不很健康的身子,生活是比較拮據(jù)貧困的,如果將其擒獲不僅能留下這些蘋果,我爺可能還會受到大隊表揚。他老人家后來跟我說:“如果是你你能去捉他嗎?一旦被捉住交到大隊上被專政了,他再想不開尋了短見,身后這六七個孩子咋辦啊?再說他只是揀了些落在地上的次品果啊!”我爺就蹲下身子來眼睜睜地看著那人揀拾地上的蘋果,拾到上半多簍子時又開始裝他刨的地瓜,最后在簍子最上邊盛上了地瓜蔓掩蓋著。一切辦妥了,那人要走了,將镢柄插進小大簍的把兒里想將盛滿蘋果和地瓜的小大簍撅起來,連著拭了幾次都無濟于事兒,最后輕輕快快地撅起來了,他也納悶兒怎么這次這么順利就撅起來了呢?他掉回頭一下子看見了笑瞇瞇的我爺,原來是我爺幫他掀起來的!他驚呆了,他尷尬地不知說什么,我爺卻擺擺手說:“快走吧,你要注意身體啊!”這人以后再沒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兒。十多年以后,那人背地里同別人說:“那年我去果園里偷拾掉在地上的蘋果,被于同章老人看見了,他沒捉我不說還幫我掀了起來呢,當(dāng)時把我羞得真想鉆進地里面去啊!”我爺說:“人,誰敢保一輩子不做錯事呢?不能一下子將人打死啊!”
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實行前一年,秋天的一個中午,我爺去我們家自留地里拔草,并準(zhǔn)備收獲兩個成熟的關(guān)東瓜。剛走到地頭上,發(fā)現(xiàn)上地鄰居在偷摘我們家的兩個大個關(guān)東瓜,我爺悄悄地蹲下來,又躺倒在地堰根下,一直望著那個地鄰背著兩個大瓜興高釆烈地走出有二里地,我爺才從地堰根那兒爬將起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爺才告訴我媽和我,我和我媽都說:“你為什么不上前去問問他呢?”我爺說:“誰吃了不是吃呢?你過去堵著他,給他的是難堪不說,往后他還怎么做人啊?”
我爺這么仁義溫和,也有他瞧不起的人,從心底看不起他們,甚至有些仇視他們。這被瞧不起的人,恰恰是他老人家的至親。我爺最看不起的是他親親的二爹(叔父)。我爺在六歲時,父親撒手而去,有個三歲的弟弟也因病夭折了,只剩下孤兒寡母。我爺?shù)亩鶠榱税哉寄屈c微薄的家產(chǎn),竟偷偷地將我爺娘倆賣給了臺子村一戶人家,幸虧族長得知后出面干涉才平息了這件事。多少年后,提起這件事兒,我爺對我說:“他應(yīng)該幫幫我們娘倆,不幫也就罷了,卻在背后往我們心里捅刀子,這哪里是親人的作為?更不是正人君子的行為啊!”我爺瞧不起的另-個人是他老人家的親娘舅舅。舅舅比我爺大幾歲,但是這位老人家從小就不做正經(jīng)事兒,凈是做些讓正經(jīng)人不齒的事情,大概也就是吃喝嫖賭抽拐賣坑騙偷之類的事情,說話是說些捕風(fēng)捉影兒的話兒,云山霧罩的,聽他的話兒,要站在南山頂上去揀著聽,不知哪句是真的也不知哪句是假的,聽聽他老人家的能量,毛澤東孫悟空玉皇大帝也都要甘拜下風(fēng)。所以,我爺從心底里瞧不起他這位舅舅,我爺說做人不是這么個做法,是讓人戳脊梁骨的。
我爺也有犯脾氣發(fā)火的時候,這個時候一般就是與他的兩位棋友下象棋的時候。我爺教我學(xué)下象棋時,諄諄教導(dǎo)我說,輸贏無所謂但不能壞了下棋的規(guī)矩,我爺說這里面學(xué)問多著呢大著哩,處處透著做人處事的道理。我爺要求我,與人下棋時要先讓對方走第一步,第一盤棋不能安當(dāng)頂炮,開局就安當(dāng)頂炮太毒辣不禮貌;不能老是悔棋,老悔棋不僅不能陶冶性情,還養(yǎng)成做事舉棋不定、當(dāng)斷不斷的陋習(xí),也令對方煩你瞧不起你;在旁邊看別人走棋時,不能亂說瞎嚷,以免招惹是非,要做到觀棋不語。他老人家這么教導(dǎo)我,他自己就是這么做的。我爺有兩個棋友,一個叫于法興,早已作古,先我爺幾年;一個叫于田國,至今健在,也到了耄耋之年。這兩位棋友前者與我爺同歲,后者就少個十歲八歲的了,他們兩人各具特點,法興者,總是悔棋;田國者,總不做君子觀棋不語。每每到了下雨下雪天,兩人便不邀自來,在我家炕上擺上小飯桌,楚漢排兵列陣,一人觀戰(zhàn),兩人撕殺,戰(zhàn)車直搗,馬跳日字,炮打隔字,小人過河,仕相相護,將帥進出,好不熱鬧。法興者,一手夾著自卷的喇叭旱煙,一手托腮作深思狀,燒著了手指,慌慌扔掉煙蒂,在空中狠勁甩動著被燒疼的手指,呲牙咧嘴地吁吁幾聲,便開始悔棋,讓他悔過,少頃又悔,再讓他悔過,俄而又悔,如此三番六次,我爺便臉也陰了,就會說:“下臺下臺,田國上!”于是法興者下,田國者上,原來他們?nèi)溯啌Q交戰(zhàn),輸者下臺觀戰(zhàn)也。田國者,在一邊觀戰(zhàn)時,手提尺長的大煙袋,白玉的煙嘴,黃銅的煙鍋,指揮至酣處,煙袋鍋子敲得小飯桌嗵嗵作響。這時,我爺便會把棋盤往他面前一推,說道:“你來你來,觀棋不語真君子,啐,你這是什么人?”田國者,就會悻悻然裝上一煙袋鍋子老旱煙將白玉的大煙袋嘴兒塞進嘴里,吞云吐霧起來,不出兩袋煙的功夫,又舊病復(fù)發(fā)重操舊業(yè)。即使如此,他們?nèi)擞颜x長在,下一個雨雪天里又齊聚楚河漢界,兵馬相見。
打從我記事兒起,從沒看見我爺病過,八九年冬天的一天,我爺領(lǐng)著我五歲的女兒在大街上玩耍時突發(fā)腦血管病,這一病再也沒有爬起來,那年老人家七十六歲。退休在家的縣醫(yī)院業(yè)務(wù)副院長、內(nèi)科主任醫(yī)師于連溫建議就在家里治療,因為我爺年歲大、這種病又不宜搬來搬去的。我爺偏癱在炕上后,吃飯、擦屎端尿、擦洗身子這些事兒,從不讓我和妻子來做,都是我養(yǎng)母一個人的事情。我爺病了十個月,打針吃藥都打夠了吃怵了,每當(dāng)我下班回家又帶回在學(xué)校煎好的中藥時,我爺就會央求我說:“別再讓我吃藥了,給你們還能省幾個錢啊!”最后深度昏迷后,養(yǎng)母兌現(xiàn)了與養(yǎng)父的承諾,親手把養(yǎng)父送往了天堂。
我爺出殯那天,下著雨,然而站了滿滿一大街的人,分不清淌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臉上的是淚水還是雨水,但我知道人們是來送送他們心目中的第一個好人的。
這,就是我爺——那個我應(yīng)該稱為養(yǎng)父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