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五龍河在膠東是很有名氣的,就像伏爾加河在俄羅斯那么有名兒。她是由五條河流匯集而成,故此才有五龍河這名兒的。這五條河流發源于棲霞、海陽一帶的崇山峻嶺之中,最終在萊陽地面上匯合,浩浩蕩蕩地在萊陽南邊的羊郡流入黃海。
富水,就是五龍河的一條支流,她的源頭就在古老的高山鎮。高山鎮四周連綿起伏的群山中像桃花溪那般大小的河流十幾條,日日夜夜地從山中歡唱著奔出山澗,在胡家灣北、柳家灣西匯合后不知疲倦地向遠方而去,這就是富水河。至于為什么叫富水河,已經很少有人能說得清楚了,大概是因為河兩邊有著肥沃的土地,兩岸人家生活富足吧。
富水河,無論是順流而下,還是逆水而上,彎彎曲曲的河水兩岸都充滿著傳奇,充滿著故事,用沿河人家的話說,那說道啊,是小鼻子套大鼻子——老鼻子啦!咱不說別的地段兒,只來說這河流的源頭高山鎮這一段兒,保準也能聽得你大氣兒不喘,飯顧不得吃,覺顧不得睡,蹬鼻子上臉地打破砂鍋——紋(問)到底。不信?你聽這古老的歌謠,就略知一二了——
郭城的城,高家的郭;
石現的照壁,嘴后的橋。
江葛的松抱槐,
雨針溝的大花鞋,
三包沙的釣魚臺,
還有靈灣這一大怪。
跑馬嶺,仙人盆;
東和尚,西尼姑,
賽口河里賽金豬。
柳家灣,胡家灣,
大葦塘里的老河灘。
……
這歌謠唱的全是自然景觀、人為建筑和神話傳說,至于紅色經典的革命故事也是一段接一段,保準能讓你在一飽耳福的同時去接受革命的光榮傳統教育,比方說蜜蜂澗于連江砸局子、山腳大雙小雙兄弟起義、馬石山慘案、花園溝戰斗等等。
今日,咱們不表別的,單單來說發生在這富水河兩岸的兩個村子的兩戶人家幾十年的陳芝麻爛谷子,讓這悠悠流淌的富水河水,為我們的主人公見證與祝福。
這兩個村子,就是柳家灣和柳家灣河北;這兩戶人家,就是柳家灣的柳青家和柳家灣河北的尚仁壯家。
【1】
南北流向的高山河水在胡家灣北與東面上游來的河水匯合后水勢陡然增大了,水流也急了,急急匆匆地向西邊下游蜿蜒而去。
而這兩股水流交匯處上游四五里處的河南岸就是高山鎮有名的柳家灣,她的名頭之所以響亮,是因為她與下游的胡家灣之間的大葦塘,以及大葦塘里的大河塘,也就是不知多少年代前未改河道的富水河的老河道、老河灘。大葦塘是高山鎮的一景兒,那氣勢壯觀極了,春夏時節,那是碧波蕩漾的葦海;大河塘更是一絕,不比三支沙柱兒支撐著的一大青石的釣魚臺下的靈灣差多少,魚啊蝦啊蟹啊鱉啊啥的肥得就跟胖頭娃似的。當然,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后來學大寨整田地時,大葦塘沒了,大河塘也填平了。柳家灣北面隔河相望的村子就是柳家灣河北村,這兒的人家都姓尚,他們的先人是與柳家灣柳姓先人一同從山西大槐樹遷來的,據說明朝初年遷來時兩姓人家就早已是姻親了。
柳家灣的柳青家居富水河南岸的河岸邊上,柳家灣河北的尚仁壯家住富水河北岸的河岸邊上。兩家隔河相望,河床不過五六十米,南岸柳家說句悄悄話,北岸尚家聽得清清楚楚;北岸尚家放個響屁,南岸柳家得捂半個時辰的鼻子,因而,兩家人近如一家。一河之隔的兩個村子,山壃泊地相為鄰,有婚嫁、蓋房、發送老人的紅白喜喪之事,兩村人不分你我,一同為之;更加之姻緣錯綜復雜,幾百年來親上加親,兩村狀如一村。
四一年夏天,日本狗子在花園溝制造了血案。花園溝,位于馬石山西山腳下的青山村西南山谷中,由青山村西進入,溝谷約有六、七華里之長。四面青山環繞,蒼松翠柞,郁郁蔥蔥。毎到春天,各種山花次第開放,滿山遍野,萬紫千紅,芳香四溢,因而得名花園溝。
1941年的夏至剛過,海陽萊陽一帶正是播種夏玉米、大豆的時節。大約在陽歷六月下旬的一天,駐扎在海陽西部的日偽軍有一個營的兵力沿發城、郭城、高家一線東竄,尋找我八路軍膠東軍區司令部和兵工廠進行偷襲。當時,我膠東軍區司令部機關就住在青山村,許世友司令員也在其中,兵工廠三分所就設在青山附近的一個小山村里
午飯時間,司令部接到偵察報告:大約一個營的日偽軍已進入到距青山僅十里的中石現北山一帶。花園溝是中石現通往青山的必經之路,于是司令部決定在花園溝阻擊來犯之敵。八路軍主力部隊在東部作戰,因此由司令部教導大隊一百多名官兵執行阻擊的作戰任務,掩護司令部機關轉移。敵情就是命令,剛剛領到午飯的教導大隊的官兵們放下飯菜,抄近路全速向花園溝進發。
剛過正午時分,敵我雙方就在花園溝中段相遇了。敵人搶占了溝谷南坡的一個十分有利的小山頭,我教導大隊的官兵們便占領了北坡山嶺的一個鞍部,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槍戰。敵我雙方開戰的地段,溝谷較窄,谷底的開闊地僅有七、八十米的樣子。戰斗初始階段,敵我各有傷亡。戰斗進行到一半時,從東面山嶺上又躥過來足有一個排的日偽軍,兩股敵人合攏后,想出了一個十分陰毒的鬼著兒:他們派出幾人扛著一挺機槍摸到溝底,將機槍用鐵鏈子鎖在一棵一人粗的老柳樹上,向我陣地上射擊,引誘我指戰員進入他們的有效射程之內。
稍有歷史知識的人都知道,八路軍當時武器十分地匱乏,優良的長短武器少得幾乎沒有,主要武器就是手榴彈和土槍土炮之類,如能在戰斗中繳獲到敵人的三八大蓋比過年都高興,如能繳獲到機槍把生命搭上去都是值得的!
敵人的陰謀果真得逞了。當溝底那幾個誘我上當的敵人被我打掉之后,一場壯烈的、視死如歸的搶奪機槍的戰斗拉開慘烈的序幕!溝谷北坡上,軍區教導大隊青一色的血氣方剛的干部后備力量,有膽有勇卻缺乏實際的戰斗經驗;南坡上,是一群老謀深算的兇殘之徒在用兩挺機槍交叉射擊著……那是一種何等壯烈、又是一種何等慘烈的場面啊!戰斗持續到下午四、五點鐘,一直到軍區司令部轉移到安全地帶,剩下的幾個戰士才撤出了戰斗。這次戰斗,我八路軍膠東軍區教導大隊犧牲了近百名官兵。(拙作《巍巍青山掩忠魂》摘自此處,并有詳盡描述)
小日本的這次掃蕩,讓柳家灣、柳家河北以及上游的中、東石現村的老百姓也遭了殃,死傷了好多人。高山鎮富水河兩岸的著名烈士“謊神”“小和尚”于思躍他媽就是在這次掃蕩中被敵人用刺刀捅死的。余思躍,一人占有兩個外號,這在高山鎮恐怕是獨一無二的。別人愿怎么叫就怎么叫,你叫哪個俺都答應著,大名小名外名都是些符號,叫什么都是叫,雖說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號不發,叫常了什么聽著都是順耳的,只要能少干點活、多吃點好的,身子舒服些就行啊!余思躍就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
余思躍心高眼不低,可惜沒生在那有錢有權有勢的人家,不是送子娘娘送錯了人家,就是管出生的啥子閻王爺之類的當官的喝醉了酒稀里糊涂地把他打發到這陽間來了。他媽生下他第三年,他爹就在一場暴雨中被霹靂擊中一命嗚乎了,剩下孤兒寡母過日子,原本靠著三畝二畝山嶺薄地過活的人家,他爹這一走,日子的艱難就更可想而知了。可是,余思躍他媽信命,她常說人的命天注定,命里有不用求,命里沒有求也是白求。因而,在余思躍他爹走那年,她媽找算命先生“瞎壽”給他起了一卦。這“瞎壽”大字不識一個,兩眼天生是瞎子,從他娘胎里帶來的,乳名兒叫壽兒,人稱“瞎壽”。“瞎壽”的兩只眼里沒眼仁兒,全是白的,一翻眼皮兒怪嚇人的,他常年在高山鎮富水河兩岸走南闖北地弄口飯吃。“瞎壽”告訴余思躍他媽說,你這閨女金貴著哩,只不過貴人不壓重發,你要給她剃成和尚頭,一直到她出嫁那年才可蓄發。余思躍他媽說,老神仙啊你弄錯了,俺這是個帶把兒的啊。瞎壽說,帶把兒的更得這么做了,不然你就等著后悔吧。“瞎壽”在高山鎮富水河兩岸人稱“老神仙”,占卜相面看門子樣樣能干,哪位看官說了瞎子咋相面看門子啥的,這你就不懂了吧,有些東西是不用眼睛的,瞎子點燈白費蠟就這意思嘛,他舞弄的靈不靈誰也不知道,反正人都叫他“老神仙”。從此,余思躍就剃成了光頭,一直到他光榮了那天,“小和尚”的外號也就因這五冬六夏的光禿頭而來的。
“小和尚”余思躍這人,長得的確是有點意思,頭大,典型的瓜子臉,但這瓜子不太成比例,上半部太寬下半部又突然太窄,怎么也讓人有點難以接受;眼睛大大的挺有神氣的,有時直放光兒,只是眼睛下邊兩泡眼皮腫得也不是胖得有點出奇;尖尖的下巴到他光榮那陣兒也沒長出一顆毛兒來;大高個兒,但有高矮沒有粗細,人說刮二級風就夠嗆能站住了。可能是腦袋大的緣故,他從小道道兒就多,不管說啥話心不跳臉不紅,都跟真的是一樣的。有人將他說的話、辦的事一落實,嘿嘿,都是沒影的事,而人家卻能讓你心服口服地相信,因而他又得一鄭重其事的外號“謊神”,在高山鎮能稱上“神級”的人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
十歲那年,小伙伴們結伴到山里去拾草,他提議得有人在看著扁擔、網包、繩子之類的家什啥的,看家什的不用拾草,別的人一人多拾點給他就行了。別人一同意,他就趕快找來石片畫鬮兒,別人抓的鬮兒都是一道橫杠兒,只有他的是兩道橫杠兒,每次抓完鬮兒報完結果大家都是將石片扔出老遠,次次都是他坐享其成。直到有一天,在旁邊看光景的一個大人插足進來,將每個人抓到的石片都收起來,才戳穿了他的鬼把戲,原來他抓到的石片上也只畫了一道橫杠兒。
十五歲那年秋天,庒稼拾掇完了后,“小和尚”回到家里對老實巴交又想把兒子含在嘴里、托在手心的老母親說:“今兒,俺在大街上踫見一穿鄉走街的先生,他說俺病了。俺一看,可不是呢,您看看!”說著,“小和尚”把自己的褲褪子擼到膝蓋以上露出小腿,將小腿一放松,拍著軟囊囊的腿肚子,腿肚子肉兒自然軟里晃蕩的。他媽可急眼了,這還了的,兒子是金貴的,千萬不能有個閃失,否則對不住他那早走的爹,自己也沒了養老送終的了。“孩子,先生說咋治啊?”“先生說是缺啥玩意兒,讓每天炒兩個雞蛋,靠上去吃兩月就好了。“小和尚”說這話辦這事時,連眼皮都沒眨巴一下子,那才叫臉不改色心不跳啊。每天兩個雞蛋吃了一個月后,“小和尚”又把腿肚子擼給母親看,稍稍用點力一蹬,再用手一拍說:“您看看,好多吧?”老母親看看的確如此,看來這先生的方子還就真有效啊,還得接著繼續吃下去。原來,“小和尚”知道他媽養的幾只母雞開張下蛋了。
“花園溝慘案”發生這天上午八九點鐘的光景兒,“小和尚”從下泊子回家去取豆種,走到村頭碰上了本村愛說笑話的四大爺余克志,四大爺道:“唉,‘小和尚’忙啥哪?別走,撒個謊聽聽!”
“誰還顧得撒謊啊!”“小和尚”認真說。
“咋啦?”
“下河河床干了,那魚兒啊直蹦高呢,俺得趕快回家拿簍子去!”“小和尚”邊說邊跑。
媽媽的,俺先去也,等你拿回簍子,你四大爺早就抓一大堆魚了。四大爺余克志美美地想著,一顛一顛地向下河跑去。
這天幸虧四大爺被“小和尚”騙到了下河,一個時辰后,后來在花園溝與許世友的教導大隊交戰的日偽軍一個營的兵力路過村子時,掃蕩了村莊,村里沒上山的死了好幾十口子。“小和尚”他媽就是其中一個。
“小和尚”那個后悔啊,毎次都叫上媽一同上山下地,這次因天熱想孝敬一下媽,不想讓媽送了命。小日本兒,還有那二本鬼子,俺操你八輩子祖宗,俺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媽媽的……(拙作高山鎮古今小人物系列《“謊神”“小和尚”余思躍》摘自本處)
河南岸老柳家在這次躲避日本鬼子掃蕩時,老柳家媳婦兒在山洼里生下了一男孩兒,取乳名叫跑生,這就是后來的柳青。
剛進入臘月,日本鬼子又開始拉大網掃蕩了,馬石山慘案就發生在這個冬天。那天,余思躍跟隨著游擊隊去在鬼子必經處埋了地雷,后來就回村了。晌午,鬼子進村了,把沒來得及跑的老老少少抓了幾十人,來逼問八路軍游擊隊的下落。余思躍站出來說,他知道八路藏在哪里,讓鬼子把老少爺們放了,他領著去抓八路。他把鬼子們帶到了雷區,炸死了四五十鬼子,他也光榮犧牲了。四大爺后來說,余思躍撒了一輩子謊,就這一次對小日本鬼沒撒謊。他犧牲那年,剛滿二十歲。
河北岸的老尚家在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