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老的高山鎮,至今還流傳著這樣一句歇后語:姜天普扛活——人當百眾。“扛活”一詞是膠東的一句土語,意思是給財主或富裕人家當長工干活;而“人當百眾”就是當著眾人的面說定了的,是不允許反悔的。
姜天普何許人也?據考證,他是高山鎮外廢城一帶的人。他家里很是貧窮,兄弟幾人都在外面給人做長工糊口掙錢。過去,有錢有地的財主或是富裕人家,家里人手不夠,就要雇長工或短工種地干活,這些長工俗稱扛活的。在膠東地面上,財主或富裕人家也不是上個世紀講“階級斗爭”時說的那樣,什么地主、富農一天到晚大魚大肉、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也不是什么“小地主胖墩墩,一出門就壓迫人!”那時他們也不叫地主、富農,只是家境殷實加上過日子勤儉節約又會經營,或有著生意買賣,或置辦了十幾畝、幾十畝、百十畝田地的,絕大多數的人勤勞、守王法、講禮節,多數東家都和長工一起干活,一起吃飯。極個別的有些做得不好的,也不能說像“搞階級斗爭”時形容的那樣,看官朋友你想想現在我們在外給個體、私營企業打工的情況就明白了,這時跟那時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就是社會發展了、人的生活水平高了、生活環境變了,還有稱呼變了:財主變老板了,扛活的變打工的了。就連全國有名、膠東首屈一指的牟氏莊園家族,也不是盡干傷天害理、草菅人命的事情呵,何況大多財主都是勤勞發家的小戶人家。
閑言少說,書歸正傳。頭一年,姜天普的哥哥姜天亮在高山鎮北洛村給大財主大鎖子家里扛了一年活,年終拿回家的工錢是缺斤短兩的,問他原因,老實巴交的哥哥哼哼唧唧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那時,扛活的出了正月十五就上工了,一直干到十月初一背著鋪蓋回家,東家冬天無活是不養閑人吃飯的。如果扛活的活兒樣樣漂亮或是人老實能吃苦肯下力,走那天東家都會告訴你第二年過完正月十五早早回來上工;有些地里的活兒不頂的或是不聽東家話的主兒,這一年也要干到頭,東家是不能半道攆走扛活的的,只是在扛活的臨走時就不挽留了,但東家還是要走出大門來到大街上送一送的,這是禮節,不能叫別人譏笑不懂道理的。這些,都是幾百年甚至一兩千年約定俗成的鄉規里約。姜天普看看哥哥這窩窩囊囊的樣子,說道:“能扶竹桿,不扶繩子,你就是扶不起來的劉阿斗!明年,俺去北洛,你去我那兒,俺就不信拿不回錢來!”姜天普和哥哥都是莊稼地里的好把式,這一點是沒有二五眼的。
高山鎮北洛村的大鎖子是方圓五、六十里的大財主,家里有著幾百畝的田地,遠處的租給了佃戶,較近的自己種著,家里雇有七、八個扛活的。這大鎖子,本姓姜名靜軒,從小戴一把長命鎖因而得此外號。此人,個頭高,身子胖,方面大耳,常年剃一禿頭,锃亮透青,從谷雨節以后再就上身不穿襖、腳上不穿鞋,下身只穿一條六、七分的短褲子,而且從不扎腰帶之類的東西,只把胖肚子使勁往里一緊將褲腰一摽便夾住了,若是沒事兒坐在那兒就跟廟里供著的彌勒佛沒有什么差別。有一年麥收前后,私塾里的先生輪到他家吃飯,大鎖子與先生隔著小飯桌對坐在炕上,先生正喝小米粥,抬頭一看對面活脫脫一彌勒佛,忍俊不禁,一口米粥全笑噴在大鎖子臉上。此人過日子太摳了,春、秋天出門探親都是提著鞋等到了人家村頭再穿上去,能省的要省不能省的也要省,不僅對自己刻薄對別人也是如此,因而經常對扛活的挑三揀四地說這道那的,對那些膽小怕事、老實巴交的年底算工錢時還要扣些什么名堂的錢。他又善說,經常說自已捂著一半嘴也能說過誰誰誰,沒理也能找上個不是理的理,所以扛活的不管吃不吃虧,也不管他說的對不對,都不愿和他去論理。
第二年,正月十六那天,姜天普背著卷破鋪蓋來到了高山鎮北洛村大鎖子家。大鎖子一看,此人說是姜天亮吧又不是,說不是吧又那么像,你看他,個頭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國字臉,濃眉大眼,鼻高嘴闊,一雙大手像是兩把小蒲扇,虎背熊腰的,一看就知是個好莊稼把式。
“你是……”大鎖子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能摸著自己的禿頭問。
“俺是姜天亮的兄弟姜天普,今年俺替俺哥上你這兒扛活來了!”
“你哥……他干啥去了?”
“他到廢城拉著騾子去和面去了!”
“啥?騾子能和面?”
“東家,人多了啥畜牲都有啊!”
“……”大鎖子語塞了,停了停又問,“神了,騾子能和面!它不往面里拉屎嗎?”
“東家,把他的腚溝眼子給他捂上一半啊,不就成了嗎?”
扛活的哈哈大笑起來,心想這姜天普可不是那姜天亮,這絕不是省油的燈。大鎖子第一個回合就吃了個啞吧虧,讓姜天普不露聲色地罵了個狗血噴頭,但他有自己的盤算,你有本事不怕,咱騎著驢看唱本走著瞧,一看你就是個好庒稼把式,千萬不能放走你讓別人雇了去!
種地的人都知道,莊戶人從正月十五開工了,一直到入冬都是閑不住的,拾掇地,送糞,壘地堰,挑溝、耕地刨地,播種,間苗,鋤草,追糞,積肥,收割,脫粒等等,下雨天還要搓繩子,編筐編簍子什么的。扛活的就更是辛勞了,早晨天剛放亮就得上山,一天早、午兩頓飯或派人回家拿或東家派人往山里送,都在山里吃,天放黑才能往回返,真叫披星戴月了。
那天早晨,東家送來了早飯,伙計們停下活計準備吃飯。姜天普要大便,便走到不遠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方便。回來后,大鎖子說:“天普,這里全是男人,你用走那么遠去拉泡屎嗎?找點東西遮著眼拉就行了!”第二天早飯送來時,大家剛要吃飯,姜天普拿起一個玉米餅子,脫下褲子,用那個玉米餅子遮住了雙眼蹲了下來。大鎖子一看,這成啥子體統,大喊一聲:“姜天普,你干啥呢?”“干啥?拉屎啊!”“你拉屎能在這兒?”“你昨天不是不讓走遠,找點東西遮眼就行了嗎?”“你快走,遠點拉去!”大鎖子把手一揚說道。于是,姜天普撈起一塊咸菜,拿著餅子向遠處走去,等他再回來時,已是日上中天了。大鎖子問他干啥去了,他說拉屎去了,大鎖子說拉泡屎還用拉半晌午,他說去的地方太遠了,問他去哪兒了,他說去小天了,小天離干活這兒少說也有八里地,把大鎖子氣得半月沒跟他說一句話。
晚上吃飯時,大鎖子不讓點燈,那時點的是豆油燈,不點燈就節省豆油。姜天普就提議說:“東家,省也不在這點上,黑騰瞎火地不看見吃飯啊!”大鎖子說:“不看見啥,你還能吃到別人嘴里不成?”
停了兩天,晚上烀的地瓜、餅子。春天的地瓜,不同于秋天冬天的地爪,秋冬的結實有面兒,春天的經過一冬一春的儲藏后再烀出來,軟軟的,都流油兒。吃飯時,姜天普特意揀了一塊大個的軟乎乎的地瓜,剛從鍋里拿出來的,熱氣騰騰的,他扒了皮兒,將地瓜沒鼻子帶臉地糊到了大鎖子的臉上去了,燙得大鎖子一個高從炕上蹦到地上,媽媽老天地叫喚起來。伙計們還不知啥子景兒,姜天普一連聲地道歉:“東家啊東家,真是對不起呵,俺當那是俺的嘴啊!”
夏天晌午,烈日當頭,扛活的伙計們也是要睡點午覺的,等過了午時再上山。姜天普就將大街門摘下一扇來,一頭放在門坎上,一頭放在地上,人躺上去,呼呼大睡起來。幾天之后,大鎖子對姜天普說:“天普,中午別在大門過道睡了,一個大男人四梁八柱、橫仰巴叉地像啥子景!找個隱居場兒睡去。”姜天普知道大鎖子是心疼他的大街門啊。
有一天中午,剛吃完午飯,姜天普抬頭看看西北天空,明白一場大兩很快就要到來,而東家曬的麥子還在場園里散攤著呢。他順著長年放在過道處的梯子爬上了大門過道上面的棚子里,蒙頭大睡起來。六月天,就像小孩的臉說變就變,不一會,幾個響雷響過之后,暴雨傾盆而下。大鎖子到處喊姜天普收拾場園里的小麥,人影也沒見著。等別人冒雨搶收回濕淋淋的還不如不曬的小麥、雨過天晴時,姜天普揉著雙眼、打著呵欠從大門過道的棚子上下來了。大鎖子問他沒聽見下雨,他裝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樣子搖搖頭,問他沒聽見喊他,他又搖搖頭。大鎖子問他:“你怎么想到到棚子上去睡的?”他說:“你不是叫俺找個隱居場睡嗎?”氣得大鎖子能有三袋煙的功夫沒上來口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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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十月一到了。這不僅是人們上墳祭祖的日子,也是扛活的長工離開東家、拿上一年的工錢回家的日子。頭天晚上,算完了帳,領到工錢后,姜天普對大鎖子說:“東家,這一年下來,俺沒少惹你上火,俺也知道你不會再讓俺回來了,但為了臉面,你明早大街上送俺時,一定要邀請俺明年還回來,這樣俺才有面子,你也顯得與伙計們情深意長的。”大鎖子點頭稱是。
第二天,在送姜天普時,大街上看光景的老老少少的有不少人,當大鎖子對姜天普表示挽留時,姜天普一拍大腿說:“東家,你這是人當百眾說的,俺保證明年正月十五還回來的!”
據說,第二年姜天普在大鎖子家,正兒八經地干了一年好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