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將晚,有位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右手執一根打狗棍,左手持一只碩大的破碗,彳亍在我們明城大街上,他剛剛完成挨家挨戶的敲門,正如他母親所言,這條街所有的一切(主要是人)對要飯的人天生的冷漠,近兩個時辰的努力,他沒有得到一粒米的回報。他在街道上努力地邁著腳步,不時地有人拿著槍從他身邊閃過,有人提醒他鬼子來了,快躲起來,但他無動于衷,他對從頭上飛過的子彈并不感到害怕,他肚子里似乎有數顆牙齒在撕咬著他的胃,或是有一只風箱在肚子里不停地鼓風,發出咕嚕的聲音,饑餓在此時已占據了他所有的感覺,已折磨他好幾天了。前面有人倒下了,流了一灘鮮血,掙扎著想爬起來,像他母親在床上扭動的樣子。但是那人最終失敗了,先是綣縮成一團然后四肢舒展開來像一瓣蒜頭被拍碎了。他看到有人在背后給了他一拳,大聲吆喝著要他跟著前面的人跑,于是,腳不聽話,他跟著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后面跑,這個軍官騎在馬上,馬好像累壞了,艱難地跑著,他便抓住馬的尾巴,借著馬微弱的氣力跑,這一跑就跑進了銀屏山的游擊隊里,他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叫什么,從小就聽人家喊他狗娃。
于是,大家都叫他狗娃,狗娃就是他,他就是狗娃。
他的故事跟許多令人討厭的故事一樣,聽了叫人心情煩燥或者毛骨悚然或者催人昏昏欲睡。
這是一支由胡子(土匪)混雜成的游擊隊。那個用馬把他駝到銀屏山里的軍官是個文化人,對狗娃很和氣,他要把狗娃訓練成一名出色的胡子。于是,狗娃在游擊隊里學會了打槍,他能用槍輕易地打下一只飛翔的小鳥,他同樣也跟著胡子們學會了殺人。
那時鬼子已攻進了銀屏山,游擊隊控制的區域越來越小。原來游擊隊對鬼子神出鬼沒的偷襲,文化人出奇制勝的游擊戰法不靈了。鬼子在下山的每一個路口都修建了堅固的雕堡。從山上吹來的風也得在雕堡外停留下來,連一只小鳥飛上山或飛下山都不可能。山里面雖有足夠的食物,但鹽很快吃完了,人不吃鹽走起路來渾身無力,像一團棉絮風能吹起來,這跟沒有糧食一樣叫人恐懼,游擊隊的頭兒決定派人下山找些鹽來。
胡子們于是想到狗娃,想到狗娃一直帶在身邊的那根打狗棍和那只碗。頭兒們經過激烈的爭吵后形成了一致的意見,決定派狗娃下山,打個前哨,看能不能闖過那道下山的鬼門關。
文化人便寫了一封信讓狗娃帶上。是以狗娃老母親的口氣寫的:“我已經老了,就想在臨死前見見我心愛的兒子。回來同我告別吧,把我埋到土里后,然后從那兒再去向大戶人家討口吃的吧,娘是你的護身符會一直陪在你身邊。我還替你物色了一個丫頭:又聰明,人又好,家里還有吃的。我兒,你要娶了她,或許能留下再也不用到處要飯了。”
狗娃哭了,哭完后就急著要往家趕。胡子們阻止了他,有人說:“不行,會被鬼子打成篩子的。”
文化人沉思起來:“最緊要的是:老太太情況開始不好了。說不定會再也見不著的。回家去,要是那丫頭是個好女子,結婚也行。”
狗娃心意已決,到頭兒那里領了兩塊大洋,和同伴們一一道別。頭兒擺出四桶米酒,胡子們上來給狗娃敬酒,作為告別儀式氣氛有點悲壯。
第二天一早,狗娃交了槍和腰間的匕首,帶上打狗棍和破碗,掂了掂兩塊大洋,學著店里的掌柜向大洋上狠狠吹了一口氣,然后將大洋放在耳邊聽了一會兒,大洋發出的“吭吭”聲,像風吹在雙簧片上的振動聲,這種聲音令狗娃興奮異常……然后他出發了。
正如前面所言,銀屏山當時正在打仗。道路無論白天黑夜都不是暢通的。只要中國人稍跑近點或位于鬼子炮樓一定距離,日本人不是打死他們,就是擄到炮樓里干活去。但游擊隊里的胡子每晚都要摸到離鬼子炮樓最近的地方偵察一番,他們偷看到有時鬼子護送一些輜重,每周兩次從這個炮樓到另一個炮樓,前后走的是士兵,中間是騎馬或者乘車的軍官。
這事發生在一九四二年的夏天。十九歲的狗娃順著刀削的石璧之間的夾縫小心地往前探著身子,走得很慢,因為只要把腳步邁得稍大一點就會有碎石滾落,并發出隆隆的聲響,在山里的回音拖得很長,甚至會驚起昏睡的飛鳥,或者引起不知名獸類的狂吠。果不其然,晨光羲微中鬼子炮樓外集合起一支輜重車隊,士兵護送著車隊走出來,整個隊伍上了大路。軍官騎馬,他手持馬鞭在指揮兩邊的士兵往走在中間的輜重車隊靠攏。
看到前面的情形,狗娃把整個身子藏匿在石縫中,他判斷沒有人注意到他,他和這隊人馬隔著兩道山梁。狗娃眼睛一動不動地盯前面那隊人馬,輜重隊走得很慢,一會兒士兵們停下了,一會兒輜重隊里誰的輪子掉了,要不就是一匹馬站住不走了,所有的人都停下等待。
山里無風,太陽光像是火星從頭上散下來。周圍的石頭上覆蓋著一層熱浪,眼前的石頭在熱浪里顫動著。狗娃沒有下山的機會,輜重隊就在山下走著,像一條黃色的蛔蟲在太陽下蠕動。他只能在石縫中跟著這支隊伍移動。這樣走走停停,不覺太陽像個大火盆扣在頭頂上了,時辰已是午時,可輜重車隊還只走了一半路。狗娃在石縫中爬行,灰塵、炎熱、太陽的炙烤,能躲躲陰涼的地方都沒有。一片光光的裸露的石頭,毫不憐惜地把太陽的熱度反射出來,石縫中的空間仿佛是一個大火爐。路上一棵樹、一蓬樹葉都沒有。
狗娃喘著氣,手里緊攥著那只破碗,他擔心不留神會讓石頭傷著它。身上的汗水像是被熾熱的石頭吸干了,全身發燙已不再流汗,他覺得頭有點昏沉,手和腿突然乏力,嘴里在冒火,嘴唇被烤得干焦,他聞到一股熱浪帶來的腐臭味,可能是一只可憐的野獸死亡正在腐爛的氣味。他想,他得快速作出一個決定,否則他便要像那頭腐爛的野獸,會熱死在這討厭的石縫中。他覺得只要一咬牙,身上還有點力氣,但不會支撐多久了。他平時對饑餓的忍耐習以為常并且經驗豐富,但遇著這么熱的天,似乎準備不足以至于手足無措。要不是輜重隊走得太慢他可能就追不上了。他甚至想輜重隊的鬼子能盡快發現他,這樣,說不定他能喝上一口水。于是,他從石縫中直起身來,決定是否向輜重隊那兒走去。
他聽到后面吹起了號子,鬼子的隊伍恰好又停下了。
狗娃就想:“走上去,如果鬼子不開槍打死自己,就把那匹馬搶過來,那是一匹優良的棗紅馬,它會幫助我的。要是路上再遭遇上日本人,我可以騎馬跑掉。”
毫無疑義,狗娃成了輜重隊的一員,鬼子并不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兇狠。
他們看到狗娃從石縫間露出頭來的那一刻,就顯得很高興,他們并沒有開槍,他們像發現一顆寶石一樣沖向狗娃,他們手里提著槍喊叫著跑向狗娃,微笑著與狗娃哇哇一通交流,害怕眼前的這塊熠熠閃光的寶石突然間落向嵯峨堅硬的尖石。他們的哇里哇拉顯得很友好,但狗娃聽不懂,狗娃站在那一動沒動像一塊豎起的石頭,狗娃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要傷害自己的表情,狗娃甚至能看出他們是一副善意的表情,這些善意的表情使狗娃感到渾身輕松了許多,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危險存在。反而覺得他們此時的到來正是為了拯救他的性命。
他下山進入隊伍里的時候就從騎馬的軍官手里得到了一壺水。接著他又得到了一只罐頭。狗娃不知道罐頭是干啥用的,所以一直用手拿著。
“他很健壯。”軍官用馬鞭點著狗娃的頭說。馬鞭很快又點在他的臉上,點在他的頸脖、前胸、臂膀、后背、屁股上,然后再從腳上點到小腿再點到大腿,最后馬鞭停在狗娃的陰莖上。
“他很健壯。”軍官再次說道。
“是的,將軍。”一位穿著白大褂的男子說。
“得讓他吃好。”軍官說。
“是的,將軍。”白大褂又遞過一只罐頭給狗娃。
隊伍再次停了下來,隊伍中有人中暑倒下了,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士兵,狗娃判斷他比自己小,不過十七八歲。
軍官下馬打開一只罐頭喝了一口,滿足的神情。狗娃似乎明白了,學著軍官的做法打開了罐頭,一股肉香味逸了出來。狗娃激動不已,很快就吃完了,接著又打開第二只,很快又吃完了。狗娃愜意地打著飽嗝。這一切都收在軍官的眼中,他對狗娃能一次吃掉二只罐頭顯得很驚奇,和白大褂對視一下后便嘿嘿一笑。
“他很健壯。”軍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