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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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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靈秀 發表時間:2015-01-06 20:20:11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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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小說《山杏》的故事委婉凄楚,是一出典型的婚姻悲劇。主人公山杏勤勞樸實,孝敬公婆,善待小姑,撫養子女,任勞任怨地在家中操持農活家務,里里外外一把過日子的好手。丈夫王海進城打工,本來他們的日子和和美美,也算幸福。可是王海卻經受不住外面五彩繽紛花花世界的誘惑,移情別戀,游移在城里女人的感情里不能自拔,并且婚外生子,有家不歸,早把自己的責任義務忘到了九霄云外。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雞飛蛋打,妻離子散。悲劇發生,咎由自取,真是報應。傷害得不只是別人,更是自己,還有自己的老人、妻子、孩子。小說故事完整,結構合理,鋪排有序,刻畫自然,描寫細致,真實可信,意蘊深刻。具有較強的現實教育意義。揭示了現代社會部分人婚姻觀、價值觀的取舍謬誤,還有人性的善惡。告誡人們首先要把持住自己的道德底線,否則,沒有真正的婚姻、家庭幸福。幸福來敲門,莫用腳去踢!作者的文字功底厚重,筆觸凝練,觀察細膩,素材提煉精致,富于特色。推薦閱讀,問好作者!


    仲夏的一天,山杏扛著鋤頭走進院里,一眼看到小姑子赤裸著身體拿著一面小鏡子玩弄著。她“哎呀”一聲,迅速將鋤頭扔在門角,上前抱住小姑子就往屋里拖。瘋妮子扯她的頭發撓她的臉。山杏哄孩子似的給她穿衣,她一把上來,兩道殷紅的指甲血痕出現在山杏的右臉上。山杏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痛,但她繼續強行給她往身上套衣服。接著山杏給她穿褲子時,她一腳將好無防備的山杏踢到在地。山杏坐在地上,已是滿臉汗水和血跡。她傻呆呆地看著山杏那張有些嚇人的臉。山杏望著她,覺得又可憐又可氣。

    婆婆推門進來,看著衣著凌亂的姑娘,頓時有些氣惱。又看看坐在地上的兒媳,邊往姑娘跟前走邊說:“她是瘋子,你又不瘋,你不會把她捆住,讓她這么丟人現眼,我們這老臉往哪兒擱。”

    山杏上前幫婆婆給小姑子穿衣。婆婆這才看到兒媳被毀得不成樣子的臉。

    “哎喲,哎喲,你咋讓她弄成這樣?”

    “媽,送小姑住精神病院治療吧。她這樣赤裸裸的站在院里,我都覺得害臊臉紅。你說她要是跑出去,這該咋整?羞死人了。”

    “唉!你也知道這么多年了,也不是沒治過,好不了了。家里沒這個閑錢給她糟賤。以后看緊點就是了。”婆婆說完,指著瘋妮厲聲恐嚇“再敢脫衣服,我把你關進黑房子。”

    瘋妮縮頭縮手地盯著母親,做出非常害怕的樣子。

    山杏回到自己的房間。看著鏡子里那張連自己都不喜歡的臉,瞬間有些傷心。王海已經有半年沒有回來了。她多么希望他回來,此刻,她又害怕他回來。剛才小姑赤裸的少女的玉體又浮現在她的腦海,她突然覺得全身燥熱,有一股沖動涌來。她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衣服,摸索著自己有些下墜的乳房。手指輕觸的乳頭堅挺起來,全身熱浪翻滾。腦海里翻騰著與王海纏綿的鏡頭。

    “山杏,快點做飯,孩子們快回來了。”婆婆的聲音驚嚇了她。她趕忙拉拉衣服,火辣辣的臉上紅彤彤的,“媽,我換件衣服就來。”山杏有些羞慚,覺得自己三十六七的人了,怎么還這么不知羞恥。

    女兒和兒子放學回來了。婆婆和兩個孩子在院里喜笑說鬧著。

    “吃飯了。”山杏正往伙房的小方桌上端菜。玉兒一眼看向母親的臉:“媽,你這是咋了?”小玉顯然有些驚異。山杏看了一眼女兒,“沒事,是你姑姑撓得。”

    “姑姑撓你,你不會躲著點。她要是犯病了,你捆住她的手。要不,就把她關在那間小房子里。奶奶經常這樣。”

    兒子小山定定地看著媽媽。“媽媽,姑姑可是從來不打我和姐姐,她不喜歡你嗎?”

    “沒有,媽媽只是讓她做她不喜歡做的事了。你們以后和姑姑在一起可一定要小心點。”

    公公回來了。把買得藥遞給婆婆。又將幾個核桃給兩個孫子。瘋妮進來,從小玉的手里搶過一個核桃。


    山杏拎著鋤頭剛要出門。婆婆說:“休息一下再去吧,這陣太陽太毒。”

    “媽,不行,地曬干了,就不好鋤了。沒事,我頂個濕頭巾。”

    婆婆看兒媳婦走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正好老頭子從屋里出來,“好端端的你嘆啥氣?”

    “你呀!啥事都不管。王海這么久沒有回來了,忙就能掩人耳目。也就遇上我們這個傻媳婦,整天忙忙碌碌,從來不問王海在外面的事,也不去看看他究竟在干啥。她也不想想縣城就那么遠,說回來就能回來。都快半年了,那有男人不想自己媳婦的。紙包不住火,有一天露餡了。這個家咋辦?”她看著老伴。老伴的臉上也頓時布上了一層陰云。

    “要不,我明天去找王海,讓他回來一趟。”老伴試探地問。他心里清楚這個兒子他們根本管不了。

    “你明天就去,就說我病了,快死了。”

    “好端端的啥死了活了的。”

    “你不說重點,他能回來嗎?他那個狐貍精能讓他回來嗎?”

    “作孽哦,當初應該讓他們一起去打工。都是這個家,把山杏給拴住了。”

    “你說,兩個孩子都那么大了,他不看媳婦的面,也該想想自己的一雙兒女。小玉小山經常問她爹啥時候回來。我都沒辦法糊弄孩子了。你說這個家小的小,老的老,病的病,瘋的瘋,要是沒有山杏撐著,靠我們那個沒良心的兒子,你我還能坐在院里,拾掇那幾畝地就夠我們受了,別說還要盯著瘋妮。”她從憤怒到痛苦的表情由內而外地噴涌,激動不安的她突然咳嗽不止。她一手捂著胸口,手里拿著的鞋底掉在地上。老伴趕忙進屋拿了藥喂進她的嘴里。

    山杏回來,公公一個人在院里。說:“你婆婆又犯病了。”

    山杏放下鋤頭,一邊用頭巾擦臉上的汗一邊往婆婆的房間走。“媽,又不舒服了。”

    婆婆抬抬手,睜開眼睛說:“吃藥了,躺一會兒就好了。”

    “媽,不行,咱就去看看吧。”

    “聽山杏的,還是去看看吧。”公公跟在山杏的后面進來說。


    山杏眼瞅著婆婆天天去吳興診所輸液,卻一點不見好轉。

    清晨,山杏到玉米地施肥,路過村口看雪嬌站在那里。微笑著上前問道:“雪嬌,你家王喆上縣城不?”

    雪嬌盯著山杏詫異地看了好一陣,“嫂子,你這是咋了?你是去縣城……”

    山杏忘了自己臉上的疤痕。雪嬌狐疑的問侯,讓她想起了臉上剛剛結痂的瘢痕。“沒事,不小心被棗樹枝劃的。婆婆病了好幾天了,一直不見好,我想帶她到縣城看看。”

    “去,今天他正好去縣城,隔三差五的去。有事你吱一聲。”

    “那我趕快去準備一下,你讓王喆兄弟等等我。”

    “不急,嫂子,他還沒吃飯呢?我讓他去你家門口叫你。”

    山杏急匆匆的回家。風風火火地跑進伙房,看公公把她走時熬的粥已經盛在碗里。催促孩子們趕快吃。邊端碗邊對公公說:“我想帶媽到縣城去看看,正好王喆兄弟進城。你在家看好瘋妮,中午給孩子們簡單弄點飯吃。”

    她端著一碗稀飯來到婆婆的房間,看婆婆還睡著,催促到:“媽,趕緊起來喝點粥,我們去縣城看病。一會兒王喆兄弟過來叫我們。”

    婆婆看著山杏,一動不動地說:“不去了,去了也是吊瓶子,就在吳興那兒吊吧,便宜些。跑那么遠不方便。”山杏把婆婆的衣服遞給她,又扶她坐起。

    “不行,你在吳興那里吊好幾天瓶子了,我看一點沒見好。去縣城大醫院看看吧,有王喆的車,方便。”

    山杏匆匆忙忙地喝了一碗粥。跑進自己房間換了一件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短袖襯衫和一條銀灰色的褲子,照著鏡子理理頭發,看著臉上那條宛如蚯蚓似的血痂,猶豫了。她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努力地笑笑,這一笑才發現這張臉有多丑陋。她試圖想將血痂摳掉,可剛剛揭起一點痂皮,那血珠兒伴著疼痛襲來。這一刻她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樣難受。她用雙手捂住臉,淚水無聲地滑落。

    小玉在門外喊:“媽,我們上學去了。”聽著孩子歡快的叫聲,她似乎覺得這痛苦在一點點的消失。心想老夫老妻了,他見我這樣大不了顯出一付吃驚的樣子,說不定更加心疼呢。這個老實巴交的傻女人,從結婚的那一天起,從來沒有想過他有一天會嫌棄自己。傻傻的無怨無悔地忙碌著,就連公婆都覺得她傻得有點離譜。

    公公邊說邊走了進來。“山杏,這點錢拿上,到縣城不一定能找到王海,萬一找不到他,也好先把病看了。”

    山杏背對著公爹,趕忙抹去臉上的淚痕,低著頭轉過身來。公公看出有點不對勁,看她紅紅的眼睛,一時間不知說啥好。半天愣過神來說:“要不,我陪你媽去,你留在家里。”

    “還是我去吧,你腿不方便。”公公幾年前摔壞了膝蓋,走路多了就疼,尤其不能上下坡。

    山杏接過錢,數了數整五百,揣進褲兜。公爹說:“小心點,城里小偷多,別弄丟了。”

    “嗯。錢要是夠了,我就不去找王海了。我讓王喆告訴他媽病了,有空回來看看。”兒媳的善良讓公公無言以對。


    婆婆住院了。

    山杏著急萬分,可她又不知怎么能找到王海。陪在婆婆身邊,牽掛著兩個孩子、瘋小姑子和公公。山杏不在家,家中就冷鍋冷灶,一家人吃飯成了問題。

    山杏給婆婆買飯回來,聽到婆婆和王海說話。山杏停住腳步,這一聽,她頓時覺得天昏地暗,差點暈過去。她扶著墻壁站了一會兒,緩過神來。山杏緩慢地走進病房,將飯盒放下。她臉色煞白,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王海。婆婆仿佛沒事人一樣地搭訕道:“飯買回來了。”山杏轉而盯著婆婆,一臉的憤怒。“她是誰?孩子是咋回事?”

    王海和母親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婆婆:“啊,啊,啊……”最終沒有說出一個字。王海一看事情敗露,怕山杏在病房鬧,趕忙拉著山杏往外走。山杏狠狠地甩開他的手,經自向前走去。

    王海做出一付非常無奈的樣子,對山杏說:“你要相信我,我只是一時的胡涂,被她給訛上了。沒辦法,我要不這樣哄著她,她早就跑家里去鬧了,她這一鬧,你說我們還能在一起嗎?那個家還能安穩嗎?”

    山杏竟然相信了王海。滿臉淚水地問:“那你說咋辦?”

    王海確實有些厚顏無恥,他一看山杏相信他的瞎話,便順勢說:“媽,我照顧幾天,你先回去,我會和她說清楚的。”

    “你咋說清楚?孩子咋辦?”

    “孩子可是我王家的種,不能給她,但,你是我媳婦,我不會要她。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王海將山杏送上了公交車。


    太陽將西天染成紅彤彤的一片,仿佛血色的河流。山杏無力地搖晃著身子走在回村的那一段土路上。她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和孤寂,大腦不聽使喚地播放著那些刺耳的話:“小海,你快點跟那個女人斷了吧,你這是作孽啊,你讓我們天天怎么面對山杏,你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總不能不要他們吧,我和你爹全靠著山杏,那個家也全指望著山杏。你這樣要是山杏知道了,你還讓不讓我們活了。”

    “媽,這不還有孩子嗎?她老拿孩子嚇唬我。再說她可不是嚇唬,那個女人說得出就做得到,我是怕她傷了孩子。”

    “虎毒不食子,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咋樣?”

    “媽,可孩子也是王家的種,就算不要她,也不能不要孩子。”

    “那你也不能就這么拖著,那孩子都四歲了,再這樣下去,我看我們那個家可就真完了,你掂量著看吧。”

    山杏越想越氣憤,原來婆婆知道這事,就瞞著她。她覺得自己真傻,人家孩子都那么大了,她還傻傻地日思夜想,盼望著他回來。

    山杏癱坐在路邊上。看著那張著血盆大口的夕陽染紅的天際。那些變幻莫測的美麗霞光,仿佛在嘲諷她。生活成了一個美麗的謊言。她一直努力地拼命地在這個謊言里編織著希望和企盼著幸福。她想都沒有想過有一天她的生活會出現這樣的景觀。

    夕陽終于跌下山戀,霞光還在燦爛,仿若滲血的傷口。山杏突然覺得那個家不是她的。孩子呢?她痛苦地近似呻吟,小玉小山可是她的心頭肉。是她十月懷胎,冒死生產出來的。生小山時,婆婆為省幾個錢,去了鎮衛生院,誰知產后大出血,差點丟了命。撿回來一條命,卻欠了一大筆債。為此,王海出去打工。她感動得差點流淚,她覺得王海都是為了她,她必須得勤勤懇懇地照顧好這個家。即使王海好久不回來,她也認為他是為了這個家才這樣拼命。

    山杏一直相信王海不會離開她,永遠不會,她堅信王海全部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因為,她一直沉浸在這樣的信任中并將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所有的一切柔情、忠貞、孝順、慈愛給了這個家,嚴格地說給了這個她愛的男人周圍的一切親人。

    當黑暗包抄過來,夏蟲的啁啾有些令她煩燥不安。山杏無力地坐在地上,看著鄉村的夜空漆黑黑的,仿若一個大大的黑洞壓下,斜掛在天邊宛如豆芽樣的月牙兒瘦削地閃著微弱的幽光,那一顆星亮晶晶地在不遠處守護著月亮。而她守護了十多年的家,無論多累多忙,無論被發瘋的小姑子怎樣撕扯,她從未有過不想回家的念頭。那個家是她的,從結婚的那天起,她一直認為那個家是她永遠的棲居地。寂靜,夜風輕柔地拂過肌膚,帶著一絲泥土的芳香,夾雜著青草和禾谷的清香幽幽地沖入她的鼻孔。仿佛這一切有神奇的力量,給了她無盡的慰藉,猶如女兒的小手撫摸著她臉上的傷疤,那絲絲的疼痛一下子煙消云散。

    想到一雙可愛的兒女,山杏突然間充滿了希望和力量。她站起身,發麻的腿完全沒有了感覺,她搖晃了一下,又穩穩地站定。

    山杏相信王海會回到她身邊。她抬手理理被汗水抑或是淚水粘在臉頰的發絲,當手觸踫到那塊丑陋的疤痕時,她全身顫抖了一下。她今天全然忘了自己的丑陋,忘了王海看到她時的表情,對那一刻他的反應。她努力地回憶她沖進門看到王海時的情景,她好像是看到那么一絲驚訝,但那驚訝是她突然的出現,還是因為他看到了她臉上的傷疤。她越是努力回憶,記憶就越是模糊,只記得他驚慌地將自己拉出了門,之后,他好像并沒有好好看過自己,而是一直在努力地辯解,努力地安撫她。他也許根本就沒有看到她臉上那塊無比顯眼無比丑陋的疤。山杏突然特別想知道那個女人長什么樣子,她的腦海開始不停地翻騰著一個又一個她生活里或是電視里見過的女人的面孔,拼湊出許許多多或漂亮或精致或妖嬈的女人。人太富有想象力了。即使山杏這個農村女人,沒有見過大場面,沒有見識過太過華麗妖艷的女人,沒有見識過那些裸露著太多肌膚的女人,沒有見識過勾人魂魄的妖精是什么樣,但她依舊能在腦海里勾勒出無數的女人形象,與那個和她奪夫的女人扯在一起。但她終究是沒有定義出一個能讓她心安的模樣。山杏覺得她就是一個女魔鬼,要不,放著天底下那么多的男人不找,她怎么單單要纏上王海,她知道王海有家么?啊!山杏恍然大悟似的想,是的,關鍵是她知道不知道王海有家有老婆有孩子。想到這,山杏又覺得有些悲哀,覺得一定是王海隱瞞了她們母子的存在。對了,一定是王海隱瞞了實情。這個想法頓時讓她掉進了冰窟窿一樣的寒冷,仿佛一盆涼水從頭潑下,剛升起的一點希望又消失了。在漆黑的小路上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下子這路變得好長好遙遠,雙腿沉重得猶如灌了鉛。山杏累了,她不再想男人或是女人,只想回家,只想躺在炕頭睡覺,她覺得睡著了不要醒來最好。


    王海在醫院陪伴母親。

    母親一直長吁短嘆,不時地嘮嘮叨叨一陣。你就聽她的,她要什么你都給她,跟我回家吧。她要孩子你也給她,她是母親不會對孩子咋樣。

    王海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那有那么簡單,人家不但要家要孩子,還要我。我也是分身無術。”

    “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這么久不回家,你也不想想是誰支撐著我們那個家。你妹妹越來越瘋得厲害,稍不看緊點就脫光了衣服往外跑,丟人現眼啊!我們這老臉都沒處放了。你也看見了山杏的臉讓她摳成啥樣。她可是可著心地忙里忙外,你要是不和那個妖精斷了,那就別認我們好了。就當你沒有爹媽沒有媳婦沒有孩子,你走吧。我們就當你死了。”王海的母親氣得臉色青紫,憋得差點暈過去。正好護士進來,趕忙扶她坐起,替老人拍了拍背,把氧氣開大了一點。對王海或是對他母親說:“王大媽,生病了,就別操那么多閑心了,好好養病,不要經常生氣。不然你這病啥時候能好。”

    老太太兩行混濁的淚水嘩嘩地流下,“死了好,死了好,死了就啥都不用管了,眼不見,干凈。”

    “王大媽,別這樣,看你兒子媳婦都挺孝順,咋還這么想不開。心情好了,病也好得快。你好好休息。”護士說完又看了一眼王海:“別再惹老人生氣,她是病人,你就哄著點。”

    王海茫然地點點頭。

    王海在走廊盡頭抽煙。他內心五味雜陳,他像是被人堵在了一個死胡同,不管他怎樣的掙扎也找不到一條能出去的洞口。他想過妻子,想過她為他在尚且貧窮的鄉村苦熬苦撐著那個破敗而又殘亂的家,還有家中自己的父母、妹妹、孩子。每當被身邊這個有些強悍而又有幾分妖艷的女人控制時,他不是不想念山杏的賢慧溫柔,但他又擺脫不了這個女人給予他的刺激和狂野,更舍不得現在安逸的生活。他給這個女人打工開始,也許上天就注定了他要走上一條不歸路。當這個女人好無顧及地向他奉上自己時,他猶豫過矛盾過困惑過,當然,他也害怕過,他不是害怕山杏離開他,而是害怕山杏離開那個家。他對這個女人說過他的一切,他也想過離開這個女人,但幾次的掙扎之后,他知道他做不到。除了這個女人死死地纏住他,他也似乎離不開這個時時在控制他的這個女人。女人一直沒有把店鋪的經濟大權交給他,她就是讓他想走走不了,他要讓王海知道他只是一個打工的,且永遠只能為她一人打工。在王海的心里,這個女人有極強的控制欲,她不想只是控制王海這個人,更想控制他的思想和感情,她要讓他完完全全的屬于她。近半年來,只要他提出回一趟家,她總是拿出各種辦法阻止,用盡全身的械術讓他打消回家的念頭。王海苦悶時,確實也想過自己窩囊沒良心,太不像個男人。可像個男人有用嗎?能掙錢還債嗎?王喆自從知道他的事情后,多次喝酒后罵過他。罵得還特別難聽,你就是一孬種,一個靠女人活著的軟蛋,哪配做男人。你靠兩個女人養著你和你的家人,你不覺得自己不是人嗎?王家門里咋會有你這樣的敗類。每當王喆提出要把這事告訴山杏時,他只能苦苦哀求,就差給王喆跪下了。好在王喆守信用,只在他母親一次又一次催他帶話讓王海回家時,王喆無奈告訴了他父母。可眼下,這張紙已經捅破,他該咋辦?再不做出決定,怕是不行了。可他連自己都不知道該走向何方?其實,他無法決定自己的走向。他知道山杏會原諒他,只要他回到那個家,父母和山杏都不會拋棄他。可是,他更清楚身邊這個女人的厲害,她會不顧一切。一次他佯裝喝醉試過,他說:“我不想做陳世美,我得回家,還有一大家子人等著我,我是男人,我不能讓人戳脊梁骨唾罵祖宗八代,將來死無葬身之地。你知道嗎,一個男人死了進不了祖墳,他就得下十八層地獄,會被人千刀萬剮。”聽他胡言亂語的女人,端來一盆冷水澆在他身上,扯著他的耳朵說:“那好,你看著我和兒子死,我們下地獄,你去好好兒照顧你的那個家。”說完毫不猶豫地拿來菜刀,狠狠地劃破了自己的手腕,之后又將刀子逼近兒子的脖頸。他嚇得半死,看著淋漓的鮮血,一骨碌起身奪過了她手里的刀。想到這,王海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煙頭燒痛了手指,他下意識地扔掉。王海懊悔不已,放縱自己容易,要全身而退卻身不由已。王海至此也沒有想好,他該怎樣走后面的路。他反復告訴自己車到山前必有路。這個懦弱的男人,顯得那么不知輕重,不知悔改。


    山杏恍恍惚惚地回到家。家門緊閉著,她使勁地搖了搖。聽到院里有窸窸簌簌的聲音。她靜靜地依著門邊站著,望著門前那顆墜滿梨子的樹。月影里仿佛有個人影躥過,定睛一看卻什么也沒有看到。公公干咳著正在打開門內的鐐扣,門大大地敞開了。山杏剛要邁進門檻,瘋小姑子躥到跟前抱住了她。她嚇了一跳。還沒有回過神,公公已經狠命地拉扯小姑子松手。瘋小姑仿佛等來了母親似的抱著她不放。山杏木然地讓她抱著,卻有一股曖流流遍全身。小姑子扯著她往家中走,卻一直將她扯進了伙房。公公在后邊絮叨:“你媽怎樣了?你怎么回來了?”山杏聽了卻不想說一句話,只是聽任小姑子扯著前行。鍋碗狼藉的灶臺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簡單的灶具,鍋里還有掩蓋著鍋底的一點稀粥。山杏不明白小姑子是要她喝這點稀粥還是要她做飯。她望著這冰冷的一切,茫然不知所措。公公推開瘋姑娘,對山杏說:“就剩這點稀飯了,你先喝點吧。”山杏突然淚水紛紛,仿佛開閘的水,就那么肆無忌憚地灑落。她不清楚因這半碗稀飯是溫暖還是凄涼。小玉和小山也跑進了伙房。小山沒有注意媽媽滿臉的淚水,拉著她的手說:“媽媽,我餓。”當一滴淚砸在他的小臉上時,他抬頭定定地看著。公公慌忙問:“是不是出事了?難道你媽她?”

    “沒事。”山杏努力地穩定了一下失控的情緒。用衣袖抹掉眼淚。“去吧,做好了我叫你們。”她邊說邊推孩子們出去。

    山杏拖著疲憊的身體,麻利地做了一些燙面蔥花餅。還沒等她做完瘋小姑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拿了吃。山杏望著她那個饞樣,心想:這兩天不會做飯的公公能熬粥已經不容易了,湊湊合合的填飽肚子,她和兩個孩子顯然半饑半飽。山杏站在門口喊了一聲小山,兩個孩子歡笑著跑來。山杏讓小玉拿了一個餅給她爺爺送去。

    山杏默默地喝著那半碗粥,吃了一塊餅。她始終沒有對公公說起一句醫院的事,不論關于婆婆還是關于王海,她很氣憤,公婆怎么能把她當外人,這么大的事他們分明知道,為什么不告訴她。怕她鬧嗎?越想心里越是翻江倒海的難受。不管這個家多么需要她,她又是多么的任勞任怨;也不管她怎樣的把公婆當做是自己的親人,把瘋小姑子當自己的親妹妹,可關鍵的時候,他們才是一家人一條心,王海才是他們的親兒子。他們何曾想過她的感受。委屈的淚水順著面龐無聲地流下,掉進碗里,吞進肚里。以前不管多苦多累,山杏一直覺得有王海在她的心里,有兩個可愛的孩子,就算公婆不能下地干活,小姑子又那樣,她也覺得值;覺得為了在外打拼的丈夫,可以忍受孤寂。那怕比別的女人辛苦一百倍她也認了。可是,突然之間公婆和丈夫一起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這秘密卻直接關系她的幸福。山杏突然懷疑這個家是不是她的。除了兩個孩子是她不能割舍的,還有什么?瞬間那些辛酸的往事一樁樁地滑過腦海,黑夜里一個人去澆水,不慎掉進水溝,等自己掙扎著爬出來,冷嗖嗖的回到家,有誰能安慰一句。那次重感冒,正值植種玉米抽天花,一刻不能耽誤,她吃了幾粒感冒藥依舊去田里。玉米地悶熱加上藥物作用,豆大的汗珠滾落,她虛脫暈倒在地里。不知過了多久,幸好被路過的村民看見,使勁搖醒了她。她掙扎著跑到吳興診所輸液,稍稍好一點又趕緊下地干活。婆婆一生病,回到家冷鍋冷灶,多累也得給一家人做飯。生活不管有多苦,只要有希望有盼頭,似乎所有的累都不值一提。然而,山杏所有的希望就在今天都因這個彌天大謊的秘密的敗露而變得支離破碎。難怪,人家都是苦苦在一起,累累在一處。人家都是兩口子一起出去打工,只將老人和孩子留在家里。偏偏就她傻呵呵的讓他一個人出去打工。當初有無數條理由讓她留下,其實,善良的她那怕有一條理由讓她留下,她也會毫不猶豫地留下。她可以為所有人想,唯獨沒有為自己想,唯獨沒有想到他離開自己會變,會不顧父母孩子去招蜂引蝶,去與別的女人共同生活,還有了他們的孩子。山杏覺得老天對她太不公平,尤其公婆讓她十分寒心。不是想到公婆的身體狀態和瘋小姑子,她怎么能和王海分開,怎么愿意獨守空房,為什么非要過這種煎熬的日子,她可以帶著孩子和王海一起去打工。她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太傻,傻得連人家有了孩子,還那么大了,她竟然一點不知道,還癡癡的等,傻傻的耗。如今,耗得人老珠黃,皮膚曬得粗黑,細碎的皺紋加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劃痕,連自己都不敢多看一眼,誰還能喜歡這樣的女人。山杏,此時才明白王海每次回家來總是說累,對自己應應敷敷,又總是匆匆的離去。她心疼他在外很苦很累,原來,這些苦累并不是為她為這個家。人在異常悲傷的時候,仿佛更加聰慧。山杏,從來不思考那些沒有邊際的事。時常,累了一天,只考慮明天要做啥,甚至,沒有時間回味那些曾有的甜蜜,頭貼近枕頭就很快進入了夢鄉。也許這正是一個傻女人的傻福,起碼被蒙在鼓里的這幾年,她是幸福的,雖然,生活在一種被欺騙的幸福里。她忽然覺得公婆不告訴她有他們的理由和無奈。

    山杏想累了。從未有過的累。她最后告訴自己,算了,打碎牙往肚里咽,她認了。只要王海還能回到這個家,回到她身邊,一切都不曾改變。她會一如既往地做這個家頂天立地的女主人。

    想通了,山杏安然地躺下睡了。


    王海躑躅在熙熙攘攘的街道,手里的飯盒隨他前后晃蕩,另一只手架著半截煙。當他吐出一口煙圈時,有一種飄渺而遙遠的感覺。王海覺得大腦沉甸甸的,疲乏到什么都不想想,然而,他卻無法像希望的那樣讓自己輕松起來。他想擺脫滿腦子的糾結,一切又都不是他能左右。王海的思緒在十字路口徘徊和掙扎,他仿若拔河賽時那根繩索正中的那個繡球,一頭是父母、妻子、孩子拉著,一頭是她和孩子拉著,他忽而左忽而右,他們竭盡全力似乎也沒有他感覺疲軟,他反倒希望他們誰先松手,給他一個選擇。母親成天的嘮叨,幾乎可以說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王海聽膩了,但母親的話句句在理,也句句刺激著他快要崩潰的神經。坐在母親面前他下決心要和她斷。可走出病房,走在這遠比農村繁華的城市,遠比農村富裕和幸福的小家,遠比妻子嬌媚的她身邊時,他的決定瞬間變得不堪一擊,變得猶猶豫豫,變得愛昧起來。更何況她給了她那么寬大而優厚的條件,她同意把小玉小山接到城里上學,也考慮在城里再買一套房,把他的父母和妹妹接來。她還說了,只要他和山杏離婚,山杏要是不想離開那個家,可以把老家那一院房子都給她,她依舊像過去一樣和他的父母住在一起。王海覺得她太善解人意,連離婚后他要遇到的困難她都想到了,也都替他解決了,他還猶豫什么。想到這,王海一下子就輕松了,對,就聽她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王海進了城,就沒有再想回去,再和那些土疙瘩打交道。王海甚至有些得意,覺得自己命運真好,遇到的女人一個比一個賢惠能干,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份。一絲笑容浮上王海的嘴角,他吸完最后一口煙,扔掉煙蒂,仿佛扔掉沉重的包袱一樣,扔掉了那個養育他長大成人的老家,扔掉了糟康之妻。

    王海快步向家里走去,他要跟她明明白白地說清楚。明天母親出院,他送母親回家,順便和山杏把婚離了,先給兩個孩子轉學,父母和妹妹的事再慢慢考慮。

    王海進門,她正和小海做一個手工剪紙花園。她抬頭看到王海一臉諂媚的笑,心里頓時陽光明媚。她帶著幾分嬌嗔地笑問道:“咱媽吃得合口不?”

    “當然合口,咱媽一直吃著粗茶淡飯,那里享受過這種美味。她一個勁地夸你。”王海言不由衰,卻說得異常地順口自然。

    她聽得心花怒放,她知道他是跑不了了。

    王海摸了摸小海的頭,說:“小海,過兩天哥哥姐姐就來了,就有人陪你玩了。”

    她聽到這句話時,驚了一下,但很快按住了自己狂跳的心和絲絲的不悅。想了想對王海說:“王海,山杏畢竟是你的結發妻子,你可不要做得太絕。這女人最放心不下的是孩子,最不能割舍的也是孩子,關于孩子進城的事,你可不能太急。你想想,你剛跟她離婚,她還沒有緩過勁來,你又要帶走孩子,你讓她咋活?先把婚離了,剩下的事,聽聽她的想法再做決定,別讓人家覺得你太無情無義。”

    王海有些感動,覺得女人就是心細。“女人的心是相通的,還是你想得周到。我聽你的,看看山杏的想法再說。”王海對這個女人是言聽計從。

    是夜。女人萬般柔情地和王海纏綿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囑咐他回家辦完事快點回來。


    十一點多時,王海和母親下了公交車。

    王海的母親顛顛的往前走,仿佛一下子精神了,離開這個古樸的村莊只是幾天的功夫,她感覺離開了很久。

    烈日焰焰。他們拐進一條土路。兩邊是玉米地,玉米葉子在陽光下綠油油的。王海的心突然不安起來,有一種緊縮窒息的感覺。好像這片土地有神奇的力量,腳踩在上面仿佛著了魔一樣,讓人魂不守舍,讓人生出些許土地般的厚重和善良。當腳一步一步地靠近村子靠近家時,有種親濃讓他熱流涌動,有一種類似家的味道彌撒。王海的眼前恍若當年他瘋狂地肆無忌憚地玩耍過勞作過的場景清晰地拽住他的魂靈急速地奔跑。跑過一道道山戀一凹凹田野,跑遍了他童年的快樂時光,跑長了他原本瘦弱的身軀。十五歲的他青澀懵懂,跟一群大半小子,還有三十歲的光棍王愣子,在那個漆黑的夜晚,去看臨村王果子娶的俊俏媳婦。人們傳說他娶了個城里漂亮媳婦,是縣劇團跑龍套的。王海不知道跑龍套是干什么的,反正是上臺演戲,是演員。只要是演員,那一定美若天仙。人們津津樂道,夸張而又毫不掩飾羨慕的神情,以各種版本推理和演繹著王果子與他漂亮媳婦的各色愛情,摻雜著一些大膽而肉麻的說料。站在一邊的王海裝作若無其事,和他的同伴們玩笑,但他十五歲敏感的神經,卻捕捉了他們渲染男歡女愛的所有細節。他聽伯叔們說得眉盡色舞,讒言欲滴,說那個女子敢當著王果子的面露著肚臍眼兒扭來扭去,那個臊勁,別說王果子,是個男人都受不了。也許出于好奇,他竟然在光棍王愣子的攢攢下,約了四五個伙伴去偷看王果子的新婚之夜。走到半道他才發現,妹妹王妮跟在他們后邊。王海想,不過是看看熱鬧,妹妹一直都是他的跟屁蟲,一起去也無妨。當他們悄悄地自愿躬身做梯子,將他們一個一個撐上王果子家的墻頭,光棍王愣子年齡最大,當然愿意留在最后一個上,墻外就剩下王愣子和王妮。王愣子說:“妮子,你太矮了,我抱你上去。”十二歲的王妮傻瓜一樣地點著頭,還異常焦急地催促他。王愣子抱起王妮,他緊緊地抱著就是不往墻上推。他抱著王妮消失在了黑夜中。他們癡迷地爬在亮著燈的窗口,從那一絲窗簾的縫隙偷窺,貼著耳朵聽。推來搡去,反倒是吵醒了王果子的父母,他們拉亮了院里的燈。羞得王海他們抱頭鼠竄,仿佛被人偷窺到了內心那點最齷齪最羞慚的地方。農村人迷信,認為這是給他家添喜,并不在意。老倆口笑嘻嘻地關上門睡了。其實,門并沒有拴上,只是虛掩著,就是希望有人來鬧洞房。之前已經有一幫子年輕人鬧騰了一陣子離開了,沒曾想這半夜三更還有人來。

    跑得滿頭大汗的王海,突然想起王妮。王妮不見了,王愣子也不見了。王海以為他們先回家了,便急匆匆地往家跑。其他人也認為可能是回家了,便各自散去。然而,當他跑回家,父母正焦急地在院地里轉悠。母親問他:“妮子沒和你在一起嗎?”他含糊不清地:“在一起來著,后來,她先回來了呀。”

    父親急了:“你們在一起,她怎么能先回來?人呢,她現在在哪里?”

    王海這才想起王愣子,他轉身飛奔王愣子家。

    王海滿腦子都是王愣子。王愣子只有一個父親,還是癱子。在他十歲那年煤礦塌方,他父親就成了癱子。半年后,他母親帶著他妹妹悄悄地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從此,王愣子就不上學了。因為,家徒四壁,他一直沒有找到媳婦。后來,有一個姑娘嫌他有個癱瘓的父親,接觸了幾次也走了。他成了家喻戶曉遠近聞名的光棍,漸漸地他的婚姻就無人問津了。看來他這輩子只能打光棍了。光棍,光棍,這兩個字眼此時在王海的腦海無比刺眼。想到這,王海憤怒了,這個王八蛋,挨天刀的,要是害了我妹妹,我非宰了他不可。

    但他奮力地推搡著王愣子家的門時,披著衣服的王愣子慢慢騰騰地來開門。瞇縫著睡意朦朧的眼睛,問:“怎么了?賊急火燎的。”,王海不容分說,一把推開他邊往里走邊喊王妮。王愣子蒙了,他分明一念間,被王妮採著頭發連踢帶哭時,他害怕了,膽怯了,抑或良心發現。他覺得王妮太小,便將她放了下來,還送她到家門口,怎么沒了?王海瘋了一樣地喊叫、尋找,王愣子說:“我真得把她送到你們家附近才回來的。”

    王海舉起拳頭就要打王愣子,他父親攔住了。“你先別急。找妮子要緊。”王愣子跟他們一起去找王妮,一直找到天亮。

    第二天子夜,王妮被同村的放羊人王老爹送了回來。可是,王妮瘋了。王妮那一天一夜的經歷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經歷了什么?

    如今,光棍王愣子早已經是一個人了。

    母親走進院里,便看到瘋妮衣扣敞著,扭扭捏捏,手里捏著那個小鏡子。她剛要上前給瘋妮整理一下衣服。不想瘋妮沖過來,一把抱住了王海。王海有點猝不及防,趕忙用力把她推開。看著妹妹裸露的肌膚,覺得甚是難堪,趕緊躲開。母親一顆一顆地將瘋妮的扣子扣好,拉她進屋。

    山杏在伙房門口看到了,她幾次想開口問:“媽,你出院了。”但這話卻只有她能聽到,終是沒有說出口。山杏突然覺察曾經與婆婆的那份敞亮不見了,有絲絲的怨恨和別扭。原來,人心真是隔著肚皮,不管是丈夫還是婆婆。不管山杏曾經是怎樣掏心掏肺地對待他們,似乎都改變不了他們之間無關血緣的事實。他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他們可以彼此為對方隱藏秘密,哪怕那是見不得人的勾當,是不能晾曬在陽光下齷齪卑劣的行為,他們也能相互容忍,包庇對方在錯誤的路上行走很遠。畢竟,血濃于水。山杏想,假如是我紅杏出墻,超越了他們能寬容的底線,我還能否在這個家中這么風平浪盡地生活這么久,他們能因為我待他們如親人而隱瞞真相,讓他們的兒子蒙在鼓里嗎?不能,一天也不能。

    婆婆進屋時不停地窺視著所有房屋里的動靜,其實,她是想知道山杏的反應。她很清楚只要王海回頭,山杏不會怎樣。她更明白只要牢牢地抓住兩個孩子,對于一位母親,就等于拿到了她的選擇權。更何況她知道山杏離開這個家沒有去路。她只覺得王海對不起山杏,她沒有覺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對不住她,所以她很坦然地進屋,等待山杏像從前一樣甜甜地叫她一聲:“媽,吃飯了。”

    王海先走進那間他和山杏共同住了十多年的屋子,放下東西。他點燃了一支煙很勁地吸著,他努力地壓制著有些反悔的思緒,想理一理怎么跟山杏談判。屋里的一切如舊,和半年前他離開時沒有兩樣,破舊而整齊。那張泛黃的結婚照還掛在老地方,臉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純凈自然,山杏不算美麗的臉盈滿了幸福和滿足。那時她才十九歲,王海清楚地記得她臉上那份淡淡的羞澀,當初是那樣的打動了他的心。他不能忘記當一個又一個的姑娘因為他有個瘋妹妹而逃離時,他甚至絕望地覺得他也許是村里第二個王愣子。他恨過王愣子,一度有過殺了他的念頭,但后來有人證實王愣子沒有傷害過王妮。再后來,自己一次又一次被一些沒有愛心同情心的女人拋棄時,他開始同情王愣子,開始覺得王愣子是多么的偉大。別人不懂,只是憐憫王愣子,但絕沒有他王海更理解王愣子為了癱瘓的父親所做出的犧牲。愛情,沒有光顧王愣子,不是因為王愣子不勤勞,不是因為他不夠高大帥氣。在農村他絕對是農村女孩擇偶最好的選擇,他誠實勤快,心地善良,脾氣溫和,只因錯在他有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父親和貧窮的家,甚至因為善良。他的母親可以拋下他們,為自己的幸福另辟蹊徑。而他王愣子,這輩子所有的幸福都耗費在照顧不能陪他終老的父親身上。王海覺得王愣子可憐,沒有過愛情,不知道女人,孤獨地活著。王愣子的父親去世后,王海曾經想過,把這個瘋妹妹嫁給王愣子,王愣子一定樂意。無奈父母愛女心切,愿意自己親自照顧她。煙蒂燒疼了手指,王海下意識地扔掉煙頭,拍了拍有些沉重的頭。最近他經常有些恍惚,總是徘徊在曾經和現實的交錯之中。那些打工之前的甜蜜時光,那些孩子小時候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場景。山杏溫柔賢惠,通情達理,對二老孝順,對瘋妮如自己的親妹妹一樣。他忘不了當初剛和山杏見面時,他并沒有抱太大希望,所以,他開門見山:“我呢,上有體弱多病的父母,還有一個瘋瘋顛顛的妹妹,就我一個能干活的主,你要嫌棄,咱就此打住。”他甚至沒有心思仔仔細細地看一眼山杏。他覺得現在的姑娘都是勢利眼,窮人不嫁,有累贅的不嫁,好吃懶做的不嫁等等吧,反正是要有現成的說得過去的那么一點點富裕的條件,光挑那些油光滑亮,能拿得上臺面,讓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多少有些羨慕資本的人家,很少看重一個人真正的本質,只要媒人說一大堆這個人的優點,似乎就八九不離十。有些姑娘更直接挑你有一些家底,還不和老人一起摻和,生生地把尚且沒有老去的對方的父母拋棄。農村很多的父母為了早點娶到兒媳婦,多么不可理喻的苛刻條件,只要兒子愿意,都忍氣呑聲地答應。可山杏的回答大大令他意外,“誰沒有父母,誰沒有親人,誰不生病,誰生來就愿意成為別人的負擔,生兒育女不就是為了有一天有人關心有人疼嗎?”王海看著山杏無比羞澀地說完這一段話,他的心瞬間就被融化了。頓時覺得山杏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這些年來,山杏真如她說得一樣去做,一點也沒有令他失望。王海開始懊惱,上天讓他遇見了山杏,又怎么安排一個更為妖艷的女人出現來折磨他。難道他真是那個陳世美,真要負了山杏。他不是過去的老爺可以三妻四妾,他竟然覺得自己有些生不逢時。王海有豐富的想象力,但他還是覺得棘手。他又想起了城里女人的承諾,他覺得有優越的條件,能解決所有后顧之憂,他沒有什么可怕的。只要能解決好這個家里每一個人的生活,父母絕不會因為舍不得山杏與他翻臉。

    小玉小山歡跳著從學校回來了。他走出門,孩子們一下子擁向他,略帶羞澀地笑著,還有幾分陌生的感覺。他轉身進屋拿出買給孩子們的小禮物,拍拍他們的頭。孩子們笑得更加燦爛。

    婆婆一直沒有見山杏露面,聽到門響知道他們回來了,可山杏卻連聲招呼也不打。她有點生氣,雖然她知道山杏在氣頭上,可她也不至于不理睬她。這個一直被山杏捧在手心里的“媽”有些受不了。至到聽見孩子們的笑聲,她才忍不住走了出來。

    小玉走過去:“奶奶,您病好了。”

    “好了,好了,我的乖孫子。”說著攏著兩個孩子的頭。小玉將手里的蛋糕給奶奶,瘋妮從后邊一把奪了去。

    公公拉著牛進來,一看老伴和兒子回來了,高興地說:“出院了。”

    “出院了,住在那里憋屈死了,醫院那個味兒真大,受不了。”

    王海接父親手里牽著的牛,父親一個勁地說:“我來,我來。”

    他們似乎暫時忘了山杏,在院子里歡快地笑著聊著。山杏擺好了所有的碗筷和飯菜,靜靜地坐在一邊等著。她不想喊,喊那一聲似乎太累,寧愿等待,等他們餓了自然會想起吃飯。


    兩個孩子難得盼到父親回來,粘在王海的身邊嘻嘻做笑,開心地問東問西。依戀,這份深深的依戀漸漸地齪噬著王海的心。小玉驕傲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說:“爹,我考了全班第一,老師在班上表揚了我。”王海心不在焉地聽著,只是隨意地夸了一句:“不錯,好好學,以后帶你們到城里去上學。”一聽要到城里上學,孩子們一下子像一鍋沸騰的水,歡天喜地,高興的手舞足蹈。王海偷偷斜睨在一邊整理衣服的山杏。山杏聽到王海對孩子們說的話,看似若無其事,其實,她已心花怒放,心底陽光燦爛。沒有那個母親在看到孩子們歡快時不綻放笑臉。但,山杏隱藏了那份發自內心的笑,她不想讓王海覺得她這么好欺負,在外養著小三,他不能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蒙混過去。山杏想,王海怎么也得給她個承諾,給她個讓她原諒他的理由。此時的王海,滿腦子一團亂麻,處在矛盾和糾結中,他想好的那些話似乎一句也說不出口。孩子們花一樣的笑容戳傷了他內心最柔弱的地方,他不忍心讓孩子跟著受到傷害。王海看山杏并沒有興師問罪的跡象,從他進門她一直沉默,他不知道山杏是怎么想的,他真不想傷害這個溫良寬厚的女人,這個對他百依百順無怨無悔地為這個家操勞的女人。正因如此,王海痛苦到無法下咽那些熟悉的帶有家的味道的飯菜。

    婆婆在院里一個勁地喊小玉小山。孩子有些不情愿地去奶奶屋了。孩子必定是孩子,小玉雖然十二歲了,她一點也沒有覺察到爹媽之間的問題。婆婆有意將孩子叫走,是想讓他們好好談談,夫妻倆半年沒在一起了,溫存一下,什么都就煙消云散了。

    王海點燃了一支煙,看著眼前的煙霧有些迷茫。山杏走過來坐在炕沿邊上,她看了一眼猛烈吸煙的王海,似乎看出了他的為難。沉默。房間里有一種窒息的安靜。王海吸完了一支煙,但他還是沒有想好怎么開口。他剛要點第二支煙,只聽山杏悠悠地說:“別抽煙了,傷身體。王海,我想通了,你也是一時糊涂,這個家不能沒有你,也不能沒有我,老的老,小得小,瘋得瘋,我們不能只為自己想。只要你跟她斷了,回家,你也不用辛辛苦苦打工了,我們弄個大棚種菜,再多養幾只羊,日子一樣過得好。”山杏說完看著王海因痛苦有些扭曲的臉,以為王海后悔了。這個善良的傻女人,根本不知道王海與那個女人謀劃好的結果。就連王海的父母也和山杏一樣傻呵呵地盼著王海回頭。王海此時已經不是不好張口了,他后悔自已猶豫不決,不早點開口,反讓山杏堵住了他的嘴。他還是點燃了手里的煙,使勁猛吸幾口,嗆著了,他咳嗽不止。山杏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山杏似乎明白,他不是糾結與她之間的問題,而是那個女人。山杏覺得一定是那個女人不放過他,對了,那個女人也有孩子。想到這,山杏倒吸了一口冷氣,頓時有些不安起來。山杏知道,她雖然沒有見過那個女人,直覺告訴她那個女人一定比她漂亮比她年輕比她能抓住男人的心,更何況那個女人還是個小老板。想著想著兩行淚水早已不能自禁地嘩然而下。她暗然神傷地啜泣。王海聽著她嚶嚶的啜泣聲,有些心酸也來了勇氣,不管咋樣她都免不了傷心,還不如趁早攤牌。這個狠心的男人終是抵御不了城市和那個女人的誘惑,扔掉了自己僅存的一點良智。

    王海扔掉煙蒂,仿佛醞釀好了扔掉這個家和眼前這個可憐女人的決心。他一旦決定了,也就放下了所有顧及毫不猶豫地敞口了。

    “我們離婚吧。她說你只要同意離婚,我可以帶兩個孩子進城讀書,還可以買個小點的房子,把父母和小妹也接到城里。她說這個院子給你。當然,你要是愿意還和以前一樣與父母和孩子們一起生活,也可以,我可以暫時讓孩子們和你在一起。”

    聽完這些話,山杏有些憤怒。心想:你口口聲聲她說,你還有沒有自己的想法,你還是不是一個男人,這和吃軟飯有啥差別。山杏瞬間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可憐可悲。她擦干眼淚,雖然淚水不爭氣地還在往外涌。她一字一句地說:你們休想,孩子我都帶走,你家的東西我一樣不要。我就是要飯吃也能養活我的孩子,還輪不到她發善心。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什么好心。說完,山杏憤然去了孩子住的里間房,狠狠地關上門。

    山杏靠著墻坐了一夜。一夜伴著淚水重新走了一遍她來到王家十三年的日子。也流盡了她這一生最多的眼淚。天亮時,她靠著墻壁睡著了,紅腫的眼睛像兩只桃子。

    王海抽了一夜的煙,地上是橫七豎八的煙頭。他卷縮在炕角似睡非睡,頭昏欲裂。

    母親進屋給孩子們拿蛋糕,被撲面而來的煙霧嗆得直咳嗽。她看著那一地的煙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家怕是要散了。她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窖。

    “你這個孽障,你給我起來,你說說這是咋回事?”婆婆此時都還沒有想到是兒子絕情狠心。她以為是山杏揪住他的那點爛事不放。

    小玉站在門口,看看父親和奶奶。王海趕忙起身接過母親手里的蛋糕給小玉:“去,和弟弟吃飽了上學去。”


    十一

    山杏低著頭走進婆婆屋里。公婆坐在正墻的沙發上,黑著臉。王海坐在左側的沙發上,耷拉著腦袋。山杏坐在靠墻的炕頭邊上,有一種壓抑而又窒息的沉悶。似乎誰都不想先開口,也許誰都不知怎么開口,要說什么?婆婆終于忍不住了,帶著氣憤和哀怨的腔調,緩慢地說:“眼瞅著日子好過點了,你們就不安分了,還想不想讓我們活?想讓我們多活幾年的話那就好好過日子,別折騰。不想讓我們活,那你們想咋的就咋的,我和你爹老了,也管不了你們。說吧,想咋的?”

    山杏瞬間覺得婆婆是那么的自私。既然想讓他們好好過日子,就該早點阻止他在外面胡來,而不是對兒子在外面養著野女人裝聾作啞,還幫著兒子隱瞞著她。紙包不住火。現在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想起滅火,才看到這個家風雨飄搖,才感覺到問題的嚴重。也許她是考慮到自己和這個家將面臨的處境吧。她想笑,婆婆必定是婆婆,不是親娘,對她再好,她也是向著她的兒子,而不是她這個一直蒙在鼓里受到傷害的媳婦。山杏不想說,她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帶走她的兩個孩子。她對那個女人對王海的承諾不感興趣,她也不相信后媽能真心待她的孩子。公公看著王海那一付做賊心虛道德敗壞的樣子,以為他有悔改之意,只是一時難易開口,便道:“王海,你一個大男人,錯了就是錯了,你就給山杏認個錯,這個家該咋樣還咋樣過,你回來吧,咱不打工了。經營好那幾畝地,再養些牛羊,日子不比別人差。”王海已經被逼到了山涯邊上,再不攤牌不行了。但他又怕他媽接受不了這一刺激,犯病。他囁嚅地說:“爹,媽,我是對不起山杏,也對不起你們二老,可是,我也難呀!她說了,我要不娶她,她就去告我,告我重婚罪。那我要是坐牢就什么都沒有了。孩子們臉上也無光,讓他們還咋上學,不得天天被一幫壞小子欺負。我這不也為孩子們著想嗎。”他偷偷地注視著母親的臉,擔怕她跌到過去。婆婆幾乎吼叫起來:“那你告訴她,想和你結婚,我們這一大家子都隨你進城,我就不信她還敢要你。”公公趕忙起身把一杯水遞給老伴:“不要激動,慢慢說,別再氣病了。”婆婆更加氣憤:“我不激動,再不激動,家都讓這小子給拆了。她告,她搶了人家的男人她還有理了,惡人先告狀,讓她告。我就不信法院不講理。她明明知道你有家有孩子,為啥還那么不要臉的往上貼,她就不怕法院判她有罪,讓她做牢。”山杏聽著婆婆這番一心為她著想的話,一心想留住她的話她并沒有感動,因為,婆婆除了說那個女人不好,一頂點兒都沒有怪自己兒子。她終于忍不住了。“媽,你們就別演戲了,那都是王海愿意的,他要是不愿意再騷的女人想貼他也貼不上啊!王海說了,那個女人答應他把你們全接城里去,還讓他的孩子上城里的學校,多好的條件,王海能舍得離開嗎?你們就跟著兒子去享福吧。你們再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到這個家十幾年,老得像你家請來的老媽子,那還配得上王海,想讓他回頭,不可能了。你們也別再費勁了。我也想好了,離。我就一個條件,兩個孩子歸我。”

    婆婆一聽怒火中燒:“我們怎么能是演戲,你聽不出來我們是為你好。想走可以,孩子是王家的,一個你也別想帶走。除非我們都死了。”

    “是王家的沒錯,可他們是我生的,不然,休想讓我同意離婚。”

    “不能離,我和你媽壓根就不同意你們離婚。我們是讓王海回來。”

    王海一臉的無奈,他不敢再言語。再吵下去,事情更加難辦。

    山杏站起身,“你們商量吧,按我說得行,那明天就去離婚。不行,別再和我商量,沒得商量,我不是你們想娶就娶想扔就扔的,我是人,不是機器。”在轉身的瞬間已是淚眼朦朧,看似倔強的她,其實很無助。她扛起鋤頭奔出了門外。

    一陣哐啷聲,驚動了王海和他的父母。母親這才想起鎖在屋里的瘋妮。王海的母親摸索著鑰匙剛要站起,又跌坐在沙發上。公公趕忙說:“我去。”老太太固執地推開他,惱怒而傷心地說:“沒一個省心的,這啥時候是個頭啊!”她緩緩地走出門外。


    十二

    山杏奮力鋤地。

    半人高的玉米地里,露著她躬身鋤地的身影。當汗水濕透衣服時,她癱軟在地里。她感到喉嚨里干得難受,渾身酸軟。坐在濕涼的地上,她一動不想動。勞動和疲憊能讓人暫時忘了痛苦。昨晚到現在她水米未進,這一陣子拼命干活,停下來,才覺得異常疲倦和饑渴。她想躺倒在地上,好好睡上一覺,可又覺得這地太冰太冷。她努力地站起來,一陣風竟然吹得她有些打顫,濕衣服貼在身上,即使夏日也覺得有些冰涼。山杏靠著地梗上的一棵樹坐下,她微閉上眼睛,眼前立刻呈現出一片黑暗。偏偏這黑暗讓人十分的不安,不是黑夜里那種讓人安然入夢的黑,而是無邊無際的黑。她睜開眼睛茫然四顧,似看非看地盯著遠處。她已經無力去想,疲乏的大腦沉甸甸的,卻揮之不去那些或憂傷或喜悅的畫面。她更不敢想未來,她該去哪里?前面無路,后面也無路。娘家只有哥嫂。老話說得好,寧在婆家受氣,也不能在娘家哭泣。可除了能回到哥嫂那兒,她又能去哪里?她帶著兩個孩子回去,誰又知哥嫂愿不愿意讓她留下。女人仿若浮萍,苦熬苦掙,那怕為這個家付出多少,說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婆婆只認孩子是王家的,而她呢?她又是誰家的?山杏內心泛濫著悲涼,就因為自己是女人,長大了舍與不舍都得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得去一個陌生的家里適應完全陌生的生活,苦點累點她都能忍,她都毫無怨言。這十多年她把這個家完全當成自己永遠的歸宿,扎根在這兒了。自從有了一對兒女,她更是堅信她在這個家中有著穩穩的根基,她視王海的父母如自己的父母,視他的瘋妹妹如自己的親妹妹一樣。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被這個家給拋棄,被她愛著的每一個人給拋棄。除了兒女終究這個家不姓葛,可那個姓葛的家也已經與她好無瓜葛。兒女也不姓葛,她的確是王家的后代。自己都沒有藏身之地,帶著兒女又能給她們什么?讓他們早早地生活在別人的屋沿下嗎?想著想著,她想到了百枯草,想到了喝百枯草死去的王海的嬸子。當時山杏覺得嬸子真傻,干嗎非要和自己過不去,不就是不能生兒育女嗎?干嗎非要想不開呢。可是,后來王喆的媳婦透露給她一個秘密,王妮是被她叔叔奸污后,嚇瘋了。嬸子看到了這一切,對王海的叔叔徹底絕望了,一個連自己侄女都敢欺凌的人,連畜生都不如,她覺得自己沒臉和那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她可以忍受男人沒有生育能力,但她不能忍受他卑鄙無恥到如此地步。就在兩人一次撕破臉的爭吵之后,她決然地走上了不歸路。住在隔壁聽到這一切的王喆,看王海一家懷疑王愣子。看著王海那血紅的恨不得殺了王愣子的可怕的眼神,所以,他在村上放出風去,說他看到不是王愣了,那個人跑得快,他沒有看清楚。從此,這事就沒有了結果。必定不是什么好事,王海的父母也不讓王海再追查,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呑。這是山杏結婚前的事了。王喆的媳婦也是結婚后一次她說起瘋妮可憐,王喆才忍不住告訴她的,讓她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然會鬧出人命的。山杏,不可能把這話告訴王海,要是王海知道他叔叔這般不是人,還不得把他給宰了。這些村民愚鈍有他們愚鈍的理由,聰明也著實聰明的過頭。他們從來不拿法律來保護自己,也許他們真的不懂,抑或一個村子幾乎都是王姓,幾輩子前是一家人,他們更加信奉打斷胳膊連著莖這樣的俗話。山杏自從知道這事,一直在關注王海叔叔的動向,怕她繼續傷害王妮。自從嬸子死后,那個猥瑣的男人,更像一個幽靈一樣,跟乞丐也沒有兩樣。隱藏得了一個秘密,卻掩蓋不了他罪惡的行徑。嬸子的死亡并沒有喚醒王海叔叔的良智,更沒能救贖他的靈魂。誰能救贖得了靈魂深處的骯臟和卑劣。王海的叔叔后來多次趁人不備蹂躪過瘋妮,一次正好被王愣子發現,他打折了王海叔叔的腿。村里好多人以為王愣子沒有娶上媳婦瘋了。可山杏清楚,他是為了瘋妮才不顧一切。

    是啊!山杏此時仿佛理解了嬸子的無助,明白了一個女人將自己好無保留地交付給一個家,將命運緊緊地與一個曾陌生的男人連在一起,準備同呼吸,共命運,想安安穩穩地生活。然而,男人是什么?女人又能如何抓住他不安分甚至齷齪骯臟的思想。遇見這樣的男人女人的溫柔、賢達、寬容都無濟與事。喝下百枯草,可以一了百了。可是,山杏首先想到了女兒和兒子。嬸子是無牽無掛的,即便她承擔不了這樣的痛,也不能將這樣的悲殘留給兒女。不知是涼風吹醒了山杏的神志,還是心底的善良讓她放棄了這樣可怕的想法。人,一旦覺醒,就充滿了勇氣,充滿了力量。山杏想:好死不如賴活著。她不能太自私,她還有孩子。她不能讓孩子還那么小就承受這樣失去母親的悲傷。想到這,山杏突然覺得她失敗的婚姻不能以孩子為籌碼,他們不放手,她也不放手,孩子是婚姻的紐帶,可此時,孩子是名存實亡婚姻的牽絆。她不放手孩子,他們該咋想?是不是覺得她以孩子為要挾賴在這個家。她已經一無所有,她不能連起碼的一點尊嚴也丟掉。孩子跟著誰能更幸福更有好的前程,就讓他跟著誰。剎那的一個念頭,讓她豁然明白。王海是孩子的父親,公婆是孩子的爺爺奶奶,他們幾個人給予孩子的愛和關心不比她差吧,就算那個將是后媽的女人,對孩子不好,也不致于讓孩子們流浪街頭吧。山杏,這個善良的女人,總是以她的善良看待別人。

    太陽熾熱而刺目地斜懸在偏西的方向。但人無比傷心時,似乎饑渴的感覺會淡許多。山杏躺靠在粗壯的樹身上,疲倦依舊,卻不再覺得有多干渴難耐。

    山杏想好了,離婚。離開。

    她便開始想離開時,怎么告訴孩子們?該為孩子們做些什么?竟然淚水又開始紛紛滾落,忍痛割愛,這是血肉相連的情,不管多么堅強的女人,都有心碎的感覺。

    任憑淚水嘩嘩的流,帶走所有憂傷和不舍。


    十三

    西天一片火紅,燦爛的霞光美侖美奐。夏日的炎熱漸漸消退。一群小鳥嘰嘰喳喳,它們是這棵樹的主人。小鳥倦了也要回巢,可她……山杏不知不覺地瞇著了。

    王海的母親以為山杏是回了娘家。可王海知道她不可能回娘家,一直等到太陽快要下山了,也不見山杏的人影,他怕山杏想不開。他提了一罐稀飯在自家的地頭挨個尋找。王海坐在山杏的對面,他不知道自己多久了沒有好好看她一眼。這半年沒見她竟然一下子老了好幾歲。臉上有幾處大大小小的疤痕,仿佛是這個家留給她的烙印。王海清楚,直到遇見那個女人前,他一直愛著山杏,從沒有對別的女人動過心思。山杏更不用說,視他為她的全部。既使后來與那個女人糾纏在一起,他也覺得山杏比她善良,善解人意。他沒有想過離開山杏。可那個女人從有了孩子一直在要挾他,孩子是無辜的。王海成認自己自私,也成認自己怕風吹日曬地在黃土地里刨食,但他覺得自己并不是在吃軟飯,在靠那個女人發展。反倒是因為他的勤勞能干讓那個女人的生意風生水起,也因為此,那個女人攻于心計,糾纏上了自己。王喆多次罵他沒良心,做人不地道,連山杏那樣勤勞善良,心地寬厚,任勞任怨的女人,他都能背叛,也不怕天打五雷轟,將來遭報應。他也痛苦過、矛盾過,可是現在他已經左右為難,拋下誰他都是惡人。他要是選擇了山杏,退一步大不了回到從前的生活,可那個女人能輕易放過他嗎?有時候走著走著就回不去了。兩頭都有自己的骨肉,都不能傷。可兩條路他只能選一條,他當然是選擇自己覺得幸福多一點的一條,他只能對不起山杏了。他是一個缺失真正男人脊梁的人,一個缺乏責任心的男人,一個女人靠不住的男人。王海不覺得自己有多卑鄙無恥,只是覺得有些對不住山杏。有些人寧可對不住自己,也要對得起別人,而有些人處處必須首先要對得起自己。王海恰恰是后者。

    但她睜開眼睛時,王海坐在對面的地邊上,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山杏剛想站起,壓麻的腿腳卻不聽使喚,她又跌坐在地上。王海將提來的稀飯遞到她面前,山杏猶豫了片刻接住了。但她喝著稀飯時,一股曖流遍及全身,不爭氣的淚水又開始涌出,她努力地控制著。原來,她并不恨這個男人,這么一點小小的溫暖已經讓她感動。難怪婆婆始終沒有怪罪她的兒子,因為,她太愛她的兒子,可以原諒他所有的錯。此刻,她仿佛已經有些開始原諒王海。雖然,心還是那么痛。

    山杏望著遠處悠悠地說:“王海,既然你們堅決不同意讓我帶走孩子,可以,但是你必須得答應我,不論發生什么事都必須讓兩個孩子讀書,讓他們上大學。除非他們自己考不上或是不想上了。你要是做不到,那我必須得帶孩子走,我就是吃糠咽菜,要飯撿破爛,我也要讓他們上學。”

    王海一聽山杏這話,心里多少有些酸楚,母親就是母親,沒有人能替代。他原本認為,只要山杏同意離婚他就解脫了,他一定會高興的心花怒放。此時,他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他能體會到山杏對兩個孩子的不舍,長這么大,兩個孩子一天沒有離開過她。他幾乎沒有怎么管過孩子們,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很缺德很不像個男人,生生地讓他們母子分離。且不說山杏能不能接受這樣的痛苦,兩個孩子又怎么能不傷心。山杏從王海一臉的愁容里看出他還是有那么一絲善良,一絲父親的責任,一絲懺悔之意。王海忙說:“你放心,就是我受點罪,也不能讓孩子們吃苦,我答應你不管咋樣一定讓他們好好上學。”

    山杏看著那一片玉米地,像是對王海又像是自言自語,土地養育了我們,不管你在城市多忙,也別讓土地荒蕪了。人不能忘了自己的根,扎在何處。

    一只烏鴉從遠處飛來,站在樹枝上恬躁。山杏知道村民不喜歡烏鴉,它有些多嘴多舌,仿若那些長舌婦,無事了站在村口,樂此不憊地西家長東家短。山杏想她很快也會成為她們茶余飯后的笑料,一個被男人拋棄的女人,一個可憐而又可恨的即將拋下孩子遠走的女人。這是誰的錯?她哪點做得不好?落得個無家可歸,遭人唾棄,遭孩子們怨恨。可她也是人,起碼得留點做人的尊嚴。她不想以兒女為由,賴在這個對她來說沒有資格住下去的家中。家是什么?是能安安穩穩踏踏實實地和親人一起生活的地方。但鳩占鵲巢,雖然這兒有親人,有無盡的牽掛,但這已經不是她能心安理得地生活的地方。背棄這種生活,意味著一位母親狠心丟下自己尚未成年的孩子,可這不是她能選擇的,也不是她想選擇的,即使再難舍,她也必須舍下。她留下遠比走開痛苦。

    山杏喝完稀飯感覺自己有點力氣了,但她依舊靠樹坐著,眼睛茫然地注視著遠處。突然有些煩躁,厭惡眼前的一切,尤其不想看見這個男人,也更加厭惡自己。她急匆匆地說:“咱們明天去離婚。你走吧。”她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這句話。

    太陽落下,月亮升起時,山杏晃晃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十四

    山杏病了。

    她已經迷迷糊糊地躺了好幾天。王海進進出出不知所措。母親讓他請來了吳興,在家里給山杏輸上了液體。病來如山倒,山杏一病就是一周,她天天去輸液。

    在山杏剛剛好點時,她將家中所有的被褥都拆洗縫好,將孩子們的衣服按季洗凈放好,又給兩個孩子做了一身嶄新的棉衣棉褲。天天變著花樣給孩子們做點好吃的。孩子們歡天喜地,仿佛過年一樣。婆婆以為山杏想通了,就這么和王海過下去了,心里暗暗高興。

    小玉和小山睡著了。山杏坐在他們身邊,靜靜地看著,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落。在寂靜的夜晚,她能聽得見孩子們勻實的呼吸和自己心在哭泣。她從小玉的書包里拿出筆和本子,翻開空白的一頁,猶豫了好久,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又似乎什么也不能說。說什么呢?不管說什么都會讓孩子們傷心和痛苦。只有淚水不停地滾落打在紙上。她幾近哽咽,強忍住淚水在紙上寫下:“小玉小山,媽媽去打工了,不要找,我去了很遠的地方,你們一定要好好學習,等你們考上大學,我就會回來。”寫完后山杏把本子放在小玉的書包上。看了看兩個熟睡的孩子最后一眼,提著自己的衣物走出了家門。

    山杏站在院里,看著月色下安靜的房屋,想象著屋里熟睡的每個人,還有她熟悉的一切。這一切都將從她的生活里消失。

    她趁著夜色獨自行走在去鎮里的路上。她全然不覺得黑暗和寂靜有些瘆人。兩邊玉米地里的玉米葉子沙沙作響,她不覺得害怕。有些孤注一擲大義凜然奔赴戰場奮不顧身的感覺。人為了幸福可以不顧一切,原來,在巨大的痛苦壓近時也可以有飛蛾撲火的勇氣。她怕什么呢?此刻就連失去生命她都不在乎了,她還能害怕什么。

    山杏在鎮上等了大約兩個小時,等到眼淚干了,等到心涼了,等到無所謂了……王海終于出現了。

    她和王海靜靜地把婚離了。

    王海叫山杏吃點飯再走。山杏的確餓了,餓得眼冒金星,這一夜的煎熬她似乎一下子憔悴蒼老了許多。她一句話不說,跟在王海的身后走進一家小飯店。王海問她想吃什么,她說:“都行。”說實在的,山杏幾乎沒有進過飯店,也不知道飯店的飯和家里的飯有啥不同。

    山杏低頭吃完了一碗米飯,那幾個小菜她幾乎沒有動。她放下碗筷。王海看看她,欲言又止。

    山杏剛要起身,仿佛想起了什么。

    山杏猶豫該不該說說瘋妮的事。不管怎樣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不能說沒有一點感情。她不想讓自己良心不安,聽不聽是他的事,說不說卻是她的事。再不說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有件事,我還是想說出我的想法,把瘋妮嫁給王愣子吧。這幾年你不在家,不清楚,只要王愣子不嫌棄瘋妮,他是瘋妮最好的依靠。瘋妮是瘋子,她不清楚人情事故,可是她是人,她更需要溫暖和呵護,而不是天天鎖在小房子里,你們這樣是在虐待她。她是瘋了,可她有作為女人的本能和需要,她需要有人用愛心一點點地喚醒她,需要有人幫她從那個可怕的惡夢中醒來。雖然,你們是她的親人,看似可以給她最好的照顧,可別忘了,她是一個大姑娘,需要一份情的滋養。這兩年她時常脫光了衣服亂跑,你們卻沒人想想她不知廉恥的背后是一個女人應有的渴望。”山杏以一個女人的細膩情感透視瘋妮別人無法理解的行為。王海似乎真心被感動了,他的眼眶有些濕潤。以前山杏提過一次這件事,父母堅決反對,當時還誤認為山杏覺得瘋妮是個累贅。他這才明白山杏用心良苦。

    王海真正感到無語,覺得自已渺小。他覺得山杏分析的有道理,但他還是不愿意,因為他一直認定王愣子就是逼瘋王妮的罪魁禍首,后來,雖然有人說不是王愣子干的,可一直沒有抓到那個兇手。王海說:“你說得對,但這事我不同意,王愣子就是那個欺負我妹妹的兇手,我沒有殺他,是不想犯法,不想讓王家斷子絕孫,讓二老孤苦無依。”

    山杏這才知道,王海一直仇恨王愣子。只要不告訴他真相,他是不會同意把瘋妮嫁給王愣子的。可是,告訴他會怎樣呢?雖然,現在王海的叔叔早已成為了一個殘疾乞丐。他還會不會去報仇。萬一他不顧后果地去報仇,那這個家真就天塌了。山杏不想讓這個飄搖的家再雪上加霜。雖然這個家已經與她無關,可她的孩子還在這里,還需要有人照顧長大。山杏又一想,王海懷疑王愣子可還是沒有殺他,這說明他不是一個不計后果的人。更何況他叔叔如今那個樣子,已經是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他犯得著再去傷害一個活著不如死了的人嗎。想到這,山杏說:“你嬸子咋死的,你是知道的。可你不知道她為啥想不開要死。王愣子為啥要打折他的腿,你可能不知道。因為,是你叔叔喪盡天良害了瘋妮。”王海蒙了,他知道叔叔不是東西,萬萬沒有想到他如此喪心病狂,道德淪喪到了亂倫的地步。他氣得咬牙切齒,拳頭捏得咯咯響,狠不得一把捏碎他。這是誰告訴你的。山杏靜靜地看著他,“這你還是別問了,這是鐵的事實。反正你叔叔現在的下場,他也得到了應有的報應。過去這么多年了,你也沒必要與一個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較勁,他早已是行尸走肉,活著和死了沒啥兩樣。算了,行與不行,你們看著辦吧,我也是多管閑事。”

    山杏走出小飯店,她沒有再回頭,經自向西而去。


    十五

    在太陽偏西時山杏走進了娘家的村子。這兒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而又陌生。土路鋪上了水泥,家家戶戶換成了珠紅色的大門,而那些門幾乎關閉著。此時,太陽溫軟了,人們或許都下地了。山杏低頭匆匆忙忙地走,怕踫上任何一張熟悉的臉。她背著一個大大的包袱,手里提著一些糕點餅干之類的禮品,不像是走親戚,更像逃難。好在村子里空落落的,上學的上學去了,下地的到地里去了。哥哥家的門虛掩著,她推門而入。

    山杏仿佛躲過了無數雙好奇而又驚訝的目光,但嫂子探尋地接過她手里的東西時,她好不留情地撕開了自己尚未愈合的傷口,敞開在嫂子面前。

    “嫂子,我離婚了,暫時在這兒住上些日子。你盡快給我找個人家,我沒有任何條件,老點的有殘疾的都行,只要能給我一個家,我就答應。”山杏不允嫂子回絕,也沒有回絕的余地。她的話很明白,不想留我在家里,那就早點找個主兒把我送走。山杏將包袱放在院地的一個筐子上,順勢坐在屋陰處的小登子上。嫂子愣了一會兒,看她一臉的疲倦,忙進屋端了一杯涼開水出來。山杏接過水一口氣喝下。

    她望著嫂子:“我哥呢?”

    “下地了。”

    “嫂子,我累了。明天起家里所有的活我包了,地上的活你們去干。”

    山杏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小鳥嘰嘰喳喳,吵得不亦樂乎。山杏聽到院里哥嫂正在為她的事愁悶。

    “過得好好的,孩子那么大了,怎么說離就離了呢。”

    “這你得問她,昨天來什么也沒說,就讓我給她找個人家,飯也沒吃倒頭就睡了。”

    “這個歲數了,不到萬萬不可的程度,不會走這一步,肯定有她的難處,離都離了。還能去哪兒?你就給打聽個合適的人家,差不多就行了,能安穩過日子的。”

    “山杏也是這個意思,她不挑,能給她個家,在一起好好過日子就行。”

    山杏站在門口時,哥停下手里的活,望著她。當四目對視在一起時,頓時山杏的眼眶里淚水滾滾。她本來想好絕不在哥嫂面前哭,可是,親情就是親情,她想掩飾好自己的傷痛,不想讓他們覺得她可憐。然而,強撐了多日的山杏終于在這一刻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她哥哥的眼睛也濕潤了,走近了,撫摸著她的肩頭說:“沒事,先住下來,慢慢想辦法。”

    山杏擦干眼淚,笑著對哥說:“哥,我沒事,只是見著你們心里有些酸。出門這么多年了,又來打擾你們,還弄得左鄰右舍指指點點,真有些過意不去。”

    “別想那么多,誰還不遇上點溝兒坎兒的事。放心吧,我叫你嫂子留意著,找個能過日子的實誠人家也不難。”

    “哥,苦我能吃,罪也能受,只要是能實心實意好好在一起過日子的人就行。”

    嫂子叫他們吃早飯了。


    十六

    山杏在哥嫂家呆了一月。她天天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將家里拾掇得干凈利落整整齊齊,把牛、雞喂上,飯做好,將哥嫂家的被褥全部拆洗翻新,將堆在屋后的一大堆樹枝砍成柴,一梱一梱扎好摞起。哥嫂甚至有些過意不去。曾因為她出嫁時不同意像王海家要那么多的彩禮,惹得嫂子極不高興。后來,她回娘家嫂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從來不歡迎她。再后來,有了孩子,她幾乎沒有回過娘家。這次來,嫂子開始并不怎么歡迎,聽她離婚甚至暗自竊喜,覺得她不聽他們的話,現在吃虧了吧。山杏看著嫂子那個似笑非笑似生氣又非真生氣的樣子,山杏心里明白嫂子想啥。不就是想,當初要是多要點錢,現在他們不心疼你這個人,說實在的還舍不得他們為娶你所付出的代價呢。在農村婚姻成了一樁交易,彩禮要得越來越多,仿佛誰要的彩禮多,誰就嫁了一個好人好家庭。山杏雖然只有初中畢業,但她清楚自己不是商品,不允許自己成為改變哥嫂生活現狀的搖錢樹。父母去世早,與哥相依為命。為了哥哥能早點娶媳婦,她初中畢業輟學。哥哥能理解她,也清楚她的脾性。嫂嫂嫁過來時要了五萬元的彩禮,弄得這個家家徒四壁。當然這不是嫂嫂的錯,她也有父母兄長,她拗不過他們,她更改變不了農村的習俗。山杏那時就打定注意,那怕她沒有嫁妝,讓人笑話,但她決不向她要嫁的人要什么彩禮。她知道哥哥不會為難她,因為她為哥哥娶妻盡了最大的努力。后來,她也知道哥哥為這事沒有少受嫂嫂的氣。所以,離婚后她對自己無家可歸,不得不來投靠哥嫂時充滿了顧慮。山杏不想在哥嫂家呆得太久,她怕哥哥為難受氣,她一定要早點把自己嫁出去。她已經不想愛情,也不考慮可能比先前的生活更糟,不想,她只想賭一把,用自己的善心贏得屬于自己的生活。他們離婚與彩禮無關,正如感情不可能用金錢能買到。是有人因為金錢動心嫁人,但不是所有的人會這樣選擇。她也清楚以經濟為基礎的婚姻并沒有錯,正如感情不能當飯吃。可是有錢又有感情固然好。然而,只要是沒有感情的婚姻,都不會幸福。山杏一進門就用話堵住了嫂子的口,可這多日來,就連不喜歡她的嫂子完全改變了對她的看法。

    一個月后,嫂子告訴她:“有一個叫林健生的人,出生在一個貧窮的家庭,父母早亡,孤單一人。年近四十經人介紹與一個帶著一個小女孩的寡婦結婚。婚后,女人懷孕生下一個瞎眼的女孩。女人帶著她帶來的那個小女孩走了。她只給他留下一個不健康的孩子。聽葛家二嬸子說,這個男人很能干,就是太老實。”

    山杏聽后亳不猶豫地答應了。山杏沒有考慮太多,她也不想考慮。山杏想:這就是生活。她和他都是被生活拋棄的人,為了生活湊在一起。抑或彼此都需要溫暖,需要依靠,才能更加星星相惜。她想有個家。而他需要家中有個女人。婚姻就這么簡單,彼此需要而已,抑或為了活著,為了活得更好。

    在一起,原本孤獨無依的生活,可能會多一些色彩和活力。多多少少不會那么孤寂。

    山杏在哥哥的陪伴下,背著簡單的行囊來到了四十公里以外更偏遠的小村子林健生的家。

    這個家比山杏想象的要好許多。小小的院落,院地里栽著兩棵果樹,在東面靠墻的地方,有一小塊院地,地里種著蔬菜,邊上還種著百合,正開著桔黃色的花。一只小花狗拴在樹上,看他們進來,吠叫了幾聲。主人趕忙迎了出來。看到陌生的他們,邊招呼邊微笑著問:“你們是?”。

    山杏的哥哥先開口問:“你就是林健生吧。”

    “是,我就是。”

    “這是我妹妹葛山杏,我今天把她送過來。”

    男人立刻有點手足無措,仿佛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招呼他們,窘迫地站在那兒。山杏說:“我們進屋說好嗎?”

    男人這才忙忙地引他們進了兩扇門的屋子。屋子挺寬敞,里面擺著幾件農村常見的家具和一套老式沙發。收拾得很干凈。一個約三歲的小女孩睜著她那瞇縫成線的眼睛,問:“爹爹,誰來了?”男人讓他們在沙發上坐,對小女孩說:“叔叔和阿姨。”

    男人匆匆忙忙笨拙地去拿靠門邊桌上的茶杯,倒好兩杯茶水端來。

    山杏一直望著小女孩,從眼睛一看就知道女孩是瞎子。她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雪燕。爹說我媽媽是在下雪天生下我的。”小女孩說著伸出小手摸索,山杏抓住女孩的手。

    男人坐在茶幾前的一個小登子上。不敢抬頭看山杏,只望著山杏的哥哥說:“大哥,喝茶。”

    山杏斜睨了男人一眼,年齡比自己大五歲,卻顯得有些和她哥哥差不多老。一看就是那種憨厚老實的人,有些木訥。長相并不難看,穿著雖然舊些,但卻很干凈。

    山杏的哥哥開門見山地說:“葛二嬸子對她的親戚也說了我妹妹的情況,想必她對你也都說了,你說同意,我現在就陪我妹妹來了。現在人也來了,同意不同意你就給個話。”

    男人似乎還很不好意思,略微地抬了抬頭,眼睛剛剛觸踫到山杏的眼睛趕忙低下頭,竟然有些口吃地說:“沒意見,沒意見。”

    山杏說:“只要你同意,我也沒有意見。能好好在一起生活就行,我會把你的女兒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我沒有什么陪嫁,就只有我這個人,你要不嫌棄,我們明天就去把證領了。我也不需要辦什么婚禮,領了證我就留下來。”

    男人聽山杏說完,滿心歡喜。“就按你說得辦,咋樣都行。家里有個人,看住孩子,我出門干活也就放心了。”

    山杏和她的哥哥聽出了男人的歡喜和誠意。

    山杏站起身對哥哥說:“你看著點孩子,喝茶,我去做飯。”山杏轉身向著林健生說:“走,告訴我家里的伙房,米面在哪里?”山杏儼然早就是這個家里的主人一樣,沒有半點陌生,她隨男人去了伙房。

    伙房很小,餐具也不多,但卻整潔。山杏問清楚了所有做飯用的東西放置的住置后,對他說:“你去陪我哥說說話,我做好了叫你。”

    山杏邊和面邊想,這個家真不錯,簡單。仿若這些簡單的物件一樣,沒有復雜的人物關系,男人又是實心眼,過日子一定錯不了。好像是命中注定,她走進這個家一開始就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山杏首先覺得心里很踏實。離婚的女人,最怕遇上一個不珍惜婚姻的男人,把女人看做是一件衣服,想穿就穿想扔就扔。其次,山杏覺得雖然有個看不見的孩子,生活多了一點負擔,但比起照顧瘋妮要強多了,再說有個孩子也就不會太想念小玉和小山。這一月多來,讓她最揪心的還是小玉和小山,不管醒著還是夢里總是聽到孩子們在哭。有時夢見孩子們在田野里四處找她。有時夢見孩子丟了,她從夢里哭醒。她拼命干活,想讓自己忘掉。有時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可孩子或笑或哭的臉總是在她面前晃悠。這一月多來山杏其實是恍恍惚惚過來的,有時甚至茶飯不思,徹夜難眠。這種思念的苦讓山杏無數次地后悔自己離開那個家。有時她想為了孩子她應該留下,再難也抵不上孩子離開母親難受。可有時一想起王海還有那個女人,他還那么信誓旦旦地承諾要帶孩子們上城里的學樣,她又有些釋然。那一位母親都會為了孩子的幸福可以放棄一切。山杏也一樣,她愿意獨自承擔這苦苦的思念。

    山杏端著兩碗飯進來,遞給他們,你們先吃,我和孩子的馬上就好。她做了當地待客吃的長面,又稱拉條子。寓意長長久久。

    山杏的勤勞善良很快便打動了林健生的心。一個一直孤苦無依的男人,突然間有了一份溫情,孩子有人細心地照顧著,家拾掇得整潔,飯菜也多了花樣。久枯的心田開始涌動著脈脈溫情,仿佛初次品嘗到生活的甘甜。

    山杏本不想要孩子了,可男人一定要她生個男孩,續延他的香火。山杏能理解,在農村雖然改革開放這么久了,但人們對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思想還是很嚴重。再說了盲人女孩也需要有個伴,等他們老了有個照應。

    山杏懷孕后,卻無比的害怕。她害怕她也生下一個眼睛看不到光明的孩子。她奔波在醫院,她不想讓這個家雪上加霜。她想那怕生不下男孩,生個健健康康的女孩也行。當山杏在縣醫院順利產下一男嬰時,林健生激動得淚流滿面。這個在外人看來木訥得不怎么會說話的漢子,竟然激動得像個孩子。山杏早就明白他是一個懂感情的男人,只是不善于表達罷了。一個獨自生活久了的人,他也有豐富的內心,只是一直包裹在冷峻的外表下。他長期不與人交流,壓抑慣了,可一旦遇見能懂的人或是耐心地想聽他說話的人,他的感情瞬間就會變得飽滿而澎湃。

    山杏依舊是兩個孩子的媽。生活再次讓她覺得是那么的幸福。

    一個用心去生活的人,一個面對殘酷的人生依然充滿熱愛的人,一個總是用善良的心對待他人的人,他的生活不會暗淡和糟糕。


    十七

    王海坐在屋里猛烈地吸著煙,一陣子嗆咳。他聽父親在喊他,有些煩躁不安地說:“別叫了,來了。”父親望著一臉不高興的他,小聲說:“我壓得難受,幫我墊個枕頭。”。

    王海拿過一個枕頭從背后塞到父親的屁股下,也不管難受還是舒服,就嘆氣著走出了房門。

    父親在他身后呻吟著自語:“咋還不死,死了一了百了。”

    王海聽著父親的話仿佛是說給他聽,他也在想: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他恨自己,恨自己當初糊涂,落得如今的下場。山杏走后,他就進城繼續幫著女人料理店鋪,女人卻再也不提結婚的事。后來,今天母親病了,托信讓他回去一趟。過了不久瘋妮將父親推到造成了腰椎骨折,徹底癱瘓了。王海就再也離不開這個家了。小玉小山放假后,他抽空去了一趟城里,想跟女人談談他們的事。王海想把地租給別人去種,將父母和孩子都接到城里來,一家人在一起也好照應。王海敲開門,一眼看到屋里的雙喜字和開門后驚慌失措的女人。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可定睛一看,面前的女人的確沒錯。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沖過來一個比他年輕的男人攔在他面前。王海萬萬沒有想到三個多月的時間,那個口口聲聲離不開她的女人已經和別的男人結婚了。王海恨不得將那個女人撕得粉碎,卻被面前的男人推出了門。王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得近乎發瘋。王海在一個小餐館喝得爛醉如泥,完全不醒人事。正好被王喆踫上。這是他們以前經常來吃飯的地方。店主幫忙把王海弄上王喆的車,拉回家。王喆又把他背到了屋里。王喆猜出了幾分王海醉酒的原因,因為他在城里看到過那個女人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王海的母親看他這樣,以為是和王喆一起喝酒。說王喆:“你們不能少喝點,咋讓他喝成這樣。”王喆只好對她說:“嬸子,我進去吃飯,他已經喝得不醒人事,怎么都叫不醒,我只好事情沒辦,就先送他回來了。”王喆送下后匆匆的走了,她沒有對王海的母親說出王海喝酒的原因。母親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感覺到兒子一定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知兒莫如母。母親知道他們個個都是王海的累贅。她想起了當初王海找對象時,見了那么多姑娘,都是因為嫌棄王海家里的負擔太大,才一個個沒有回音。現在,老伴癱了,又多了兩個孩子,那個女人不給王海氣受才怪。母親坐在院里一人垂淚,老了沒用了,也得替兒子想想了。她想起了王海跟她提起過山杏走時對他說,把瘋妮嫁給王愣子的事。是啊!這個家實在是無力支撐了。瘋妮只要有人照顧,也算是少了一個包袱。她琢磨該讓誰去提這個親。可想想又覺得不行,人家憑啥找個瘋子做媳婦,這不明擺著是在住外推無人照顧的瘋妮嗎。若是王愣子不答應,她這張老臉往哪里放。王海的母親坐在院里獨自落淚,瘋妮在院子里晃來晃去。小玉小山回來了,看奶奶在哭。小玉跑跟前問:“奶奶怎么了?”她抬頭看著兩個孫子哭得更厲害了,哽咽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小玉幫奶奶擦著眼淚也哭了,小山也跟著哭。小玉懂事地去做飯了。

    王海到第二天早上九點多才醒來。母親端來一碗稀飯,先吃點,吃完了我和你商量件事。

    王海頭昏昏沉沉的,胃里也很難受。看著母親的背影,心里很酸,差點掉下淚來。他喝完了稀飯來到父親的屋里,父親靜靜地躺著。他跪到炕頭想拉父親坐起,父親看到他一下子老淚縱橫。好一陣子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對王海說:“兒子,都是我們拖累了你。”王海一言未發,忍著淚把父親拉起靠在墻邊坐起。母親進來了。對王海說:“我和你父親商量了,你去找王愣子提一下瘋妮的事。他要答應,我們多陪點嫁妝,把瘋妮嫁過去。他要不答應,叫他別亂說。免得別人說閑話。”

    王海找到王愣子家。王愣子正在吃飯,趕忙放下碗起身。這個善良的男人,愣是為了父親打了半輩子光棍。父親去世后,家貧如洗,他就是想找一個寡婦,也沒人能看得上。自從那次一時性起,抱著王妮剛跑了幾步,良心發現,他覺得王妮還是個孩子。就對拼命掙扎的王妮說,你一個女孩家翻墻頭看人家鬧洞房羞不羞,我送你回家。他明明看王妮走到門口了才離開,可第二天偏偏王妮就瘋了。王愣子看著王海可怕的恨不得殺了他的眼睛,他以為王妮是因為他受到驚嚇瘋了。他無比自責。后來,又聽王喆說:有人欺負了王妮。他一直在暗中注意誰是兇手。正好一次王海和父母都不在家,他看到了王海二叔在王海家的后院里將瘋妮按壓在地上。他等在院外,打斷了王海二叔的腿。他這才明白王海的嬸子死亡的原因。也才明白為什么王喆說另有人欺負了王妮。他同情王妮,很長一段時間處在一種自責中。他看王海這次進來,目光柔和了許多,不象是尋釁找事的樣子。

    王海猶豫了半天,不知如何開口。四下里瞅瞅,悠悠地對王愣子說:“沒想過娶個媳婦?”

    “想有啥用?誰愿意嫁給我。”

    “要是有人愿意呢?”

    王愣子猜出了幾分,王海一定是為瘋妮來的。他想都沒想便說:“只要有人愿意,啥樣的都行。”

    王海看著王愣子,不能肯定,他要是說出王妮,王愣了會是什么表情。他試探地說:“此話當真?”

    “當真,有個女人一起過日子,總比一個人強。”

    “你也不問問是誰家的姑娘,就答應。”王海帶著幾分譏笑。心想你真傻啊,也不想想我王海沒事了給你王愣子保媒。

    “我知道,你說得是你們家瘋妮。你放心,王妮雖然是瘋子,可她也是女人,我會好好照顧她,讓她好起來的。”這會該王海傻了。原來,世上像山杏一樣傻的女人和王愣子一樣傻的男人都讓他王海給踫上了,他頓時為剛才略帶譏諷的笑容和口氣而感到羞愧。他突然覺得自己此時比拋棄山杏時還要有點厚顏無恥和渺小。他定定地看著王愣子,好一陣子才說:“那你準備準備,我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對王妮好就行。”

    半個月后,王海隨王愣子迎親的隊伍把瘋妮安全地送到了王愣子簡單布置的新房里。之后,王海又去城里找那個女人,這次他直接去了店里。

    女人一看是王海,怕他鬧事,趕忙囑咐店員幾句走了出來。滿臉堆起很不自然的笑容說:“你來了,我們找個地方談,好嗎”

    王海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轉頭就走。女人小心地跟在他身后。女人自知理虧,不敢造次,她害怕王海破釜沉舟,也知道王海一堆破事纏身,稍有不慎可能就會點燃他做出過激的事來。

    王海走進了一個茶社,經自進了一個門開著的房間。服務員跟進來,問要點什么?

    “一壺龍井。”

    女人坐在離王海遠一點的地方。她環顧四周,小心地察顏觀色。之后,靜靜地等王海開口。

    王海點燃了一支煙,緩緩地吸了幾口,激動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一些。他彈去煙灰,斜視了一眼女人。看著服務員斟好兩杯茶放在他們各自的面前,關好門走了出去。王海說:“說吧,怎么辦?”

    女人不知道王海的想法,不敢冒然開口,便試探地問:“還是你說,我聽你的。”

    王海冷笑了一聲,“是你說要聽我的,那我可就說了。”

    女人此時有點后悔,萬一王海說得她做不到不就被動了。她匆匆地說:“我是說補償你的事,我盡量按你說得辦”

    王海一聽肺都氣炸了。鼻子里哼了一聲:“你補償我?你以為你是誰?耍我玩呢?乖乖聽我的,咱好說。不聽,別怪我魚死網破。”

    女人看著王海一臉兇神惡煞,反而來氣了。“怎么?活膩了,那好咱們一起死。反正兒子是你我的,我別無牽掛,你想怎樣盡管說。”

    王海一聽,氣得七竅生煙,狠狠地吸了幾口煙。他明白和這個女人耍橫他占不了便宜。他努力地壓制著自己的脾氣。女人看王海沒有說話,越發先發制人,哭著說:“我跟你幾年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我逼過你嗎?可你吃著碗里的,霸著鍋里的。誰知道你猴年馬月能舍得她,她養著你的一雙兒女,照顧著你的父母和瘋妹子,種著家里的田。你無數次地告訴我,你離不了她,離了她你那個家就塌了。我那敢奢望你真能和她離。我這個歲數了,也不小了,我也得為自己打算,你給過我承諾嗎?你替我想過嗎?我憑啥不能有自己的生活,非得跟你耗老。你是男人,你耗得起,我可耗不起。再說了你有退路。我有嗎?”女人說完低聲哭泣。

    王海這才想起來,他是聽了女人對他的承諾才下決心和山杏攤牌。他不但是怕山杏不同意,更是怕父母不同意,他的確沒有對這個女人許過任何承諾。她也的確實心踏地地跟了自己這么多年。但王海還是無比生氣,狠狠地說:“既然這么多年過來了,那你怎么就等不了這幾天,你不跟我結婚早說,我也不會攔著你。你還瞎跟我承諾個屁。你害我現在這樣,兩頭不是人。”王海狠不得把這個女揪起來扔出去。女人囁嚅地說:“你沒離婚回家時,遇見他,之后我們很快就好上了。誰知我們領了結婚證了,你才回來說你離婚了。我沒想到你真的能離婚,我聽你離婚了,早就想告訴你,可我一直不敢告訴你,你又天天家里有事往回跑。”王海徹底氣懵了,原來他離婚回來時,女人就已經是別人的人了。

    王海從憤恨女人,轉而惱怒自己。正是兩個女人的寬厚和大度,讓他覺得自己活得風生水起,如魚得水。是的,這么多年了,他腳踩兩只船,欺騙了山杏,也讓她生活在沒有安全感的一種長期煎熬中,他又何曾想過父母和兒女。在這兩個以他為軸心的家的破碎里,他承擔了怎樣的角色?他對得起誰?山杏為他無怨無悔。眼前的女人這幾年也可以說是為他無怨無悔。而他卻沒有站在她們的角度想想自己如此下去會給她們帶來什么?今天的結局又能怨誰?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在心底彌漫開來。王海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這里。

    女人在王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感覺到了害怕,他一個勁地猛烈吸煙,氤氳的煙霧中仿佛醞釀著一場巨大的災難,她有些恐懼。她覺得是她破壞了他平靜的生活,讓他走上一條死路。她的確愛過這個男人,可是她累了,游戲在這種不光彩的角色中,必定不是她希望的。曾經年輕不顧一切,有了兒子,她還能無所顧及地去搶奪原本屬于另外一個女人的東西嗎?再說了那個被她剝奪了原本幸福生活的女人,她是善良無辜的,她也有孩子,誰不想有一個完整的家。她原本覺得自己遇到現在這個男人是一種幸運,她可以放過王海了,也算是對得起那個女人和她的孩子了,誰曾想,這才是她罪孽的開始。她后悔自己對王海虛假的承諾,原來這些承諾真的動搖了王海一直以來的不舍。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只是想考驗一下他,在他的心里究竟熟輕熟重。她突然明白愛情其實是那么的不堪一擊,尤其在游移的感情里,因那份感情原本就沒有完整地屬于她,甚或是她擠入了一份別人的感情中,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傷得不只是他人,更是自己,還有自己的孩子。所以,人首先要保持住自己的道德底線,在感情產生時,人會失去理智。但當感情平靜時,卻又不能全身而退,思前顧后。人終歸是自私的,王海自私,她也一樣。女人看著被煙霧包繞的男人,剎那的功夫他似乎已經頹靡得猶如一只受慣寵愛的喪家犬,全然沒有了曾經忘卻一切地與她纏綿的瘋狂,和為了兩個家的幸福而拼命賺錢從不惜力的蠻勁。生活的殘酷擊打可以使一個人失去理智。想到這,女人的善良生發了測隱之心,生出些許的同情,她覺得她不能將這個與她有著絲絲縷縷關系的男人置于一厥不振的地步,他必定是孩子的父親。便柔聲道:“王海,你放心,我也不會那么絕情,我把南街的超市給你,再給你五萬元的周轉資金,只要你好好經營,養活一家人不成問題,比在農村要強百倍。我們都錯了一次,總不能繼續再錯一次吧。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回不去了。”說完她忐忑不安地看著呑云吐霧的男人作出應有的反應。王海沒有看女人,只是坐起身,扔掉手里的煙蒂,惡狠狠地說:“兒子歸我,他是王家的血脈。”然后睜著血紅的眼睛看著她,似乎不容她有絲毫的反抗。女人顫栗了一下,但還是本能地反搏了一句:“不行,絕對不行。”她看著已經氣急敗壞的男人,很想逃離這個地方,她怕他像惡狼一樣撲來。她再次極其溫柔地說:“王海,看在我們這些年好過的份上,你就不要再揪我的心了,孩子跟著我遠比跟著你要強,再說你那么多的事,哪顧得上孩子。”這話讓王海更是惱火。他終于忍無可忍地站起身,怒吼到:“我揪你的心,不是你,我能走到今天,你不覺得我這樣的下場都是拜你所賜。怕揪心那就痛快點,除超市,十萬,少一分都別談。這幾年不是我,你能發展起來,現在好,當起富婆了,養得起小白臉了是吧。讓我活不好,你也別好活。”說完他經自走了。丟下滿屋的煙草味兒和膽顫心驚的女人。

    王海走了。女人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仿佛一下子輕松了似的丟下五十元錢走出了混沌的房間。原來,一場情,最后不過是金錢的交易罷了。


    十八

    王海在城里一逗留就是半月。他對超市進行了一次全面的盤點結算,重新安排了負責超市的人選,又找了幾個銷售員,進了一些短少的貨。然后買了一輛摩托車,這才想起家中的父親一刻也離不開人照顧,母親一個人連父親翻身和排便的問題都解決不了。想到這兒他從超市拿了一大包東西,急匆匆地驅車風馳電掣地往回趕。

    進門院里安安靜靜,他急忙奔進父母的房間。父親一個人躺在炕上,使勁地邁過頭來,一看兒子慌慌張張的樣子,輕聲地問:“回來了。”王海松了一口氣問:“媽呢?”“她去叫你妹夫了,這些天多虧了他幫忙,你不在,她弄不動我。他還拿來了他父親用過的那把排便用的椅子。”

    王海放下手里的東西,將父親抱到后院的椅子上。他感覺父親一下子輕了許多,有些瘦骨如柴。他心里清楚父親為了盡量不麻煩他人,早就吃得少而又少。父親非要他離開,說他自己行。王海站在后院的門前,看著空落落的院地,心里一下子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落寞。曾經這個家里有山杏,他不管在城市多久,從來沒有擔心過。而今,他才體會到山杏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想想山杏,再想想那個女人,他突然覺得離開女人,他什么也不是。對父母沒有盡孝,對子女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他只是為了自己。王海站在這個院地,便有一種愁緒襲來。眼下,父親誰照顧?地誰耕種?家誰操持?他再也不可能自由自在地全身心地奔波城里的那點生意了。一種壓抑的情緒就這么從心底漫延而來。

    王愣子進來,看他站在那兒,“你回來了。”

    王海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也只有他能聽到。他聽到門內有響動,趕忙轉身進后院。王愣子比他手快,熟練地將父親一手抱起,另一只手幫他擦了屁股,提好褲子將父親抱進屋里。

    母親這才氣喘噓噓地進來。看到他:“你回來了,早知道就不去叫他了,讓他又跑一趟。”

    “沒事,也不是很遠。”王愣子邊放老人坐好邊說。之后憨厚地笑笑,“我走了,瘋妮不見我會亂跑。”

    王海拿過那一包東西問:“爹,想吃點啥?”

    “不了,留給孩子們吧。我吃飯就行了。”

    王海一陣心酸,硬是拿出一個蛋糕塞進父親手里,又拿給母親一塊,“這么多也不能只讓孩子們吃,你們也吃,吃完了,我從超市給你們帶來。”

    父親的眼眶濕潤了,有些哽咽,默默地小口吃手里的蛋糕。母親聽兒子這么一說,以為他和城里那個女人的事情順水推舟地解決好了。便問:“你和她什么時候辦事?”

    王海沉浸良久。干脆地說:“掰了,人家已經結婚了。”

    母親頓時愣在那里,張著嘴睜大眼睛看著他。好一陣才說:“城里女人咋這樣?說變就變。”

    父親終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兒啊!真是報應。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要跟山杏離,這下好了,雞飛蛋打。造孽啊!像山杏那么好的女人,你都敢背判和欺負,天理不容啊。”王海不想聽父親嘮叨這些,越聽越心煩,越聽越憋屈,他走了出來。

    母親還在捶胸頓足,哭泣埋怨。她當初不想讓山杏帶走孩子們,并不是她的真實想法,她是想以孩子留住山杏。她很清楚這個家沒有了山杏肯定是風雨飄搖,這么些年以來,山杏盡到了他親生兒子和女兒沒有盡到的孝心,她一天陀螺似地忙里忙外,沒有過一句怨言。誰能這樣寬宏大量,誰能這樣無怨無悔。她曾暗自慶幸上輩子修來的福,讓她遇上這樣的兒媳。在他知道兒子在外胡作非為時,她一直提心吊膽,不敢告訴山杏,就是怕山杏離開。兒大不由娘,她也知道她管不了王海。

    兩位老人聽到王海在城里有生意,知道他不可能呆在家中,仿佛他們成了兒子最大的包袱。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怕自己累著兒女,羈絆住兒子的腿腳,影響他們的生活。

    是夜。徹夜難眠的王海父母,唉聲嘆氣。父親整天躺在炕上度日如年,已經壓爛的肌膚,疼痛和內心的苦,他想解脫。便對老伴說:“還是讓我走吧,與其腐爛在炕上,生蛆化膿,還不如干干凈凈的走。我走了,兒子也能輕松點兒。”

    老伴流著淚說:“這么些年我身體一直不好,有你和山杏照顧,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你們。現在這樣子,我也想跟你一起走。瘋妮有人照顧,兩個孫子也大了,我們真要走了。王海就可以帶著孩子到城里去做他的生意了。不然,我們牽伴住他,既不能安心在城里,又不能安心在農村。再說了,他拖著我們是累贅,他怎么還能找上個伴。走吧,我陪你一起走。”

    就在王海回到家的第三天晚上。母親非要讓小玉和小山到王海屋里去睡。王海以為是父母怕孩子們鬧,也就沒有說啥。

    第二天清晨,孩子們都去上學了,卻不見母親出來。但他推開父母的房門時,感覺到刺鼻的煤煙味。他喊了幾聲,父母都沒有應聲。他趕忙爬上炕搖晃母親,母親的身體已經僵硬。又去晃動父親,父親也已經沒有呼吸。天眩地轉。他忙去看爐子,發現爐子完全鍘死了煙洞,所有的煤煙都返進了屋內。他頓時明白,母親絕決地讓孩子們和他睡的用意。王海跌坐在炕上,欲哭無淚。

    王海恍恍惚惚地在道士的引導下,戴著孝帽,穿著孝服,完成著一系列葬禮的程序。王喆主事,王愣子跑前跑后,鄉親們都來幫忙。小玉小山哭得像個淚人。鄉親們在孩子的一片哭聲中紛紛落淚,覺得王海真是可憐,屋漏偏逢連陰雨,接二連三的打擊,就這么無情地襲擊著這個孤寂的男人。孩子們在好無覺察中,突然的母親走了,爺爺奶奶又這么猝不及防地離開,幼小的他們覺得天塌了。

    在出殯前打開棺材最后看一眼父母時,王海終于暴發出了驚天地泣鬼神般的哀號。這哭嚎震撼了所有人那顆柔軟而慈悲的心。

    誰都不知道王海萬般悲痛的內心是永遠無法向父母懺悔他的錯,是他逼得父母走投無路,是他讓父母在無盡的凄慘中走上了不歸路。他捶胸頓足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罪該萬死,大逆不道。

    在大家淚眼朦朧中,這個極近崩潰的男人,跪倒在父母的靈柩前狠狠地將頭磕在地上,額頭上滲出血跡。

    一杯黃土掩埋了王海善良的父母,也掩埋了一個秘密。

    然而,誰又能拂去王海內心深處良心的不安和凄愴。

    父母愛他,就在悲涼地選擇離開時,也不忘保住兒子的臉面,不讓他在鄉親們面前抬不起頭來,這就是父母用生命詮釋的愛。

    ……

    后記:

    從那以后,人們常常看到王海祭奠父母時,在墳前一跪就是很久,絮絮叨叨。

    六年后小玉考上了大學。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王海騎著摩托車帶她去看山杏。山杏正在吃飯,看到小玉愣了一下,母女抱頭痛哭。

    王海沒有進去,他在遠處等著女兒。

    山杏為女兒準備好了全部的行囊,拿著丈夫給的一萬元錢,早早地來到車站。等了近五個小時,將女兒送上遠去的火車。

    山杏看著蒼老的她幾乎認不出來的王海,頓時淚水潸然。

    王海注視山杏良久,抵御不了起伏的心潮涌動的即將奪眶而出的熱淚,轉身離去,消失在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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