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有過被五月的雨淋濕身子的感覺嗎?
開始時是綿綿細雨,逐漸變為連續的傾盆大雨,這就是五月雨。
“就像被一場五月的雨打濕了身子。”這句話是在電影《鐵道員》演出前,高倉健和導演降旗康男探討《鐵道員》會是個什么樣的電影時,導演降旗康男說的。
那是1997年的事,一個偶然的機會,降旗康男讀到淺田次郎的《鐵道員》,非常喜歡,認為這種“不迎合時代的倔強和最后一任站長的悲壯”,能使高倉健的演出提升到新的境界,因此極力邀請高倉健出演。高倉健開始不答應,但降旗康男不死心,繼續反復去信跟他講這個故事的意義。高倉健心動了,想了幾天后開車去降旗康男家,問降旗:“這會是個什么樣的電影?”降旗答:“就像被一場五月的雨打濕了身子。”從降旗家出來,高倉健一面開車一面回想著降旗的話,什么叫被五月的雨淋濕了身子?一步跨進了《鐵道員》。
二
《鐵道員》講述的正是一個人被五月的雨淋濕的故事。
在日本一望無際的北方邊境,有一座不起眼的火車終點站。木訥耿直的站長工作時的認真勁兒近乎頑固,似乎保衛這個小站、這條鐵路就是他來到這世上的唯一目的。甚至在獨生女離開世間的那一刻、在愛妻去世的時候,他仍然堅守在崗位上,一如既往地工作著……
他叫佐藤乙松(高倉健飾),是北海道地方支線,幌舞車站的站長。其實,小站的工作人員統共就他一人,因此任何事都得自己干。乙松每天得獨自剪票,清掃車站,再加上原本站長應該做的工作,工作內容十分瑣碎。
很久以前幌舞曾因擁有煤炭資源而繁華過,可現在鎮上不盡經濟蕭條人口也逐年減少。就連乙松長年看守著的幌舞支線也將被廢除。老同事杉浦仙次,對于乙松非常放心不下。已經在休閑渡假村找到新工作的仙次,來到幌舞車站,他想說服乙松退休之后和他一起去渡假村工作。可是乙松卻一口回絕了。對乙松而言,在自己已選定的人生道路上勇往直前是他處事原則,因此除了站長一職以外,他根本無法考慮改行從事別的職業。
從前,連妻子靜枝和獨生女雪子的命都保不住的懊惱、悔恨,一直都深植在乙松的心中。當遇到列車因大雪而發生誤點的情形時,不管火車會延誤多久,乙松都會直挺挺地站在酷寒的月臺上等候列車的到來。乙松這樣的作法彷佛是自己給自己的懲罰一般……
一天,乙松和往常一樣,送走了火車,正在月臺上除雪,這時一個女孩向他走來。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孔,乙松猜想應該不是鎮上的孩子“今年我就要入小學了!”小女孩無邪地笑著說,手上還抱著一個過時的娃娃,留下了兩叁句話,像風一般的跑開了。乙松瞇著眼目送著女孩,而且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已故的女兒雪子。
“站長先生”,有人在叫乙松。一位穿著高中制服的少女(廣末涼子)笑盈盈地站在車站的入口處,自然地乙松的嘴角也松緩了下來,這已經是第三個人了,肯定又是要來拿娃娃的吧。那天遇到的小女孩把娃娃忘在車站里,昨天很晚的時候,另一個女孩子要來領回,乙松拿出溫熱的罐裝咖啡招待她,結果那女孩子還是忘記帶走娃娃了。乙松心想著,不知是哪家這幺有福氣,竟有三個如此可愛的女兒……
少女傾聽著乙松所說的每一件事。才降生兩個月便早夭的獨生女的事,快要廢棄不用的幌舞支線的事……。面對著眼前的少女,乙松無法抑制心中的話語,說著說著竟把時間都忘了……
乙松送走了最后一班列車,走回車站的休息室,屋內豐盛的菜肴已擺滿了一桌。乙松察覺到廚房里好象有人影,他不禁想莫非是兩年前去逝的妻子靜枝……可回過頭來的是那個可愛的少女,她的微笑幾乎使乙松停止了呼吸。“好象是被施了魔法一樣”,乙松喃喃自語著。
對了,那個娃娃…。乙松想起來了,少女抱著的那個娃娃是乙松17年前,為剛出生的雪子買的。他清楚地記得妻子靜枝將它放入了雪子的棺木里。如果真是這樣,這個少女難道是…。乙松恍然大悟,只見少女的眼中閃爍著淚光,“雪兒……,是雪子嗎?”乙松顫抖著聲音叫出了女兒的名字,“爸!”女孩喊道。
眼前的一切讓乙松難以置信,但他又可望一切都是真的,已經死去的獨生女雪子回來看他了,而且還讓他看到女兒一點一點長大的樣子……乙松知道一直以來,在自己內心深處的那道雪墻正逐漸融化,因奇跡般的重逢讓他感到了久違的喜悅。雪子從車站消失了,小站又恢復了平靜,彷佛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可是乙松的心已被溫柔溢滿。坐回辦公桌拿起筆翻開每天例行的狀況報告簿,如同往常一般,乙松工整的寫下“本日,平安無事。”
三
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被五月的雨淋濕身子的一段歷史。
高倉健的一生就是被五月的雨淋濕身子的縮影。高倉健真名小田敏正,后來改名“小田剛一”,1931年2月出生于九州島福岡縣普通小鎮。父親小田敏郎原是海軍,后來變成了煤礦干部,母親是一名教師。小田家族是鐮倉時代的貴族北條氏之后,家中有經營金融業務的傳統,與演藝界毫無聯系。
15歲的小田剛一喜歡拳擊,以拳會友,和美軍駐日司令官的兒子打成一片,得以狂練英語口語。他愛在碼頭看外國船只出入,逐漸萌發了做外貿生意的想法,臨近高三,和朋友密謀偷渡,以失敗告終。
小田剛一最終考入了著名學府明治大學商學部商學專業,希望正經當個外貿商。但他大學畢業的1954年,正處于戰后經濟與社會思潮交變的復雜歷史時空,連工作都沒找到,只好返鄉幫助料理家族生意。
因為難忍父母管束,他24歲時回到東京,寄居在師弟家。花光了隨身盤纏后,在大學時代老師的介紹下,去藝員經紀公司面試見習經紀人。碰巧遇到當時東映東京制片廠廠長牧野光雄。新改組成立三年多的東映公司,接收了躊躇滿志的內田吐夢等電影人,正準備投入古裝俠義片的生產。小田剛一因身材魁梧,被牧野光雄相中收為新人。
合同里每部片酬為稅前2萬日元——當時白領的月收入為3。1萬日元。初次試妝后看到鏡子中化得滿臉花的自己,小田剛一不禁淚流滿面。
他開始毫無演技,接受表演培訓一個半月后,靠著外形,以“高倉健”之名出道,并立刻成為主演,一年拍了12部電影。此時,跟他同期進入東映的新人們,還要按照規矩培訓6個月、見習6個月才能混個龍套。
高倉健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時代寵兒”。1957年前后,日本電影產業達到巔峰,總觀影人次超過10億,大映公司總裁永田雅一說:“影院就是掛塊白幕啥也不放,照樣爆場。”
便宜又好用的新人高倉健獲得和巨星美空云雀等人搭戲的機會,拍了大量俠義片、黑幫片;經由內田吐夢等巨匠點撥,1960年代他迅速以悲情黑幫的形象贏得市場。
他“總是穿著素色和服,渾身刺青,帶著寡默厭世的哀愁,卻總站在為了仁義而犧牲私情的立場,懷著對意外殺人的悔恨而茍活”;1970年代,電影業走向凋零,高倉健以較為寫實的“實錄”系列黑幫片登場。因為影片雷同,他總覺得沒能細細表現人物。可是幾次悄悄去影院時,發現影院被男青年們擠得下不去腳。
1956年,高倉健在片場與當時炙手可熱的女星江利智惠美結緣。1959年高倉健28歲生日當天兩人結婚。直到1962年,高倉健一直處于半紅不紫的狀態,公司高層想讓他借老婆名氣上位——兩口子都性格剛烈,江利智惠美公私分明堅決不肯借位。老板訓話讓他不能看老婆臉色吃飯。
高倉健由此奮起,與另一男星鶴田浩二主演了1963年的《人生劇場·飛車角》。這部俠義片類型的開山之作,打開了該路線雙雄并立的創作模式,也應是日后香港動作片《喋血雙雄》、《縱橫四海》等的原型。
1962年,妻子因妊娠高壓癥引產,從此未孕,為兩人埋下嫌隙。加上江利智惠美姐姐挑撥欺詐,盜取高倉健夫婦財產借高利貸,家屋又遭遇火災,為不連累高倉健還債,由江利智惠美提出,兩人于1971年離婚。
離婚后的高倉健,直至生命終結,也未曾放下江利智惠美。1982年高倉健51歲生日當天,江利智惠美出殯。高倉健沒有現身,而是在追悼會場附近的車內默默合掌祈福,并以小田剛一本名獻花。此后32年間,每年亡妻忌日一早,高倉健都會獨自掃墓獻花供香,直至2012年8月媒體披露后才廣為人知。
1999年,68歲的高倉健主演《鐵道員》,成了他一生私人情感的寫照。在那座行將關閉的小站幌舞,獨自堅守崗位煢煢孑立的站長乙松,接連來站臺尋找失物有三個小女孩來,其實是早夭女兒不同年齡段的化身。
片中著名臺詞“男人守候的,是小小的站臺,和對女兒深深的思念”,及“失去獨生女兒的日子,和失去愛妻的日子,男人都堅守站臺上”,呼應了高倉健銀幕外的生活。高倉健去世時,留下了“想如《鐵道員》的主人公般死去”的遺愿,親族將其安葬在鐮倉的墓園。在那里,亡妻江利智惠美和“我那未能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已久候。
四
被五月的雨淋濕了身子。
作為一名優秀的電影藝術家,高倉健非常的敬業,甚至到了幾乎不近人情的地步。在拍攝《哼哈》(1989)時,母親離世,高倉健也未前往送終。但在母親生前的1977年,出道二十余年的高倉健破例出演電視劇。原因是“身在老家的母親,每周能在電視上看到我的臉,她會放心”。在《幸福的黃手帕》中,有場戲是他從監獄出來后直奔餐廳,喝完一杯啤酒后吃面條和豬排飯。導演山田洋次對他津津有味地表演吃喝的高超演技非常滿意,一次就通過,問他怎么演得那么逼真。高倉健淡淡答道:“為了這場戲我兩天沒吃東西了。”
他的座右銘是:“我沒辦法總演同一場戲……演員的真我狀態和生活方式會流露于戲中,而不是靠什么演技。”
在拍片現場,高倉健的非凡站功和耐寒能力,讓曾與他合作的北野武抱怨多年。他在拍攝現場從來不坐:“不是不想坐啊。只是,一坐下,精氣神兒就泄了,還是站著好……有坐著的戲份時會坐著的。”即使沒有戲份,他也從頭至尾站在現場,“現場能感受到現場的景色、氣氛和工作人員的努力,所以我要在現場”。
但高倉健又是那樣仁愛。拍《夜叉》時正值寒冬。開機第一天,全組人員一起吃飯,高倉健到餐廳一看,只有自己和導演的桌上放著河豚,堅決不動筷子,吩咐老板說:“給每個人都配和這一樣的菜。”有一天晚上,天氣十分寒冷,場工燒了炭火,但高倉健堅決不靠近。工作人員勸他,他說:“今天沒我的戲,我是擅自來的,我去烤火就是給大家添麻煩。”場工最后哭著說:“求您了,您要不烤,誰也不敢烤。”高倉健只好從命,一旁被凍得不行的北野武才得以暖了暖身。
拍攝《網走番外地》時,老板不看好這部沒有女主角、沒有浪漫愛情的片子,大幅壓縮預算。在冰天雪地的北海道拍攝時,某日導演石井輝男遲遲沒現身,高倉健去旅館尋找,才發現導演在一間雪花不時飄進來的破房間里累得蒙頭大睡。高倉健決定:“這片子一定得火,讓我玩命都成,只要導演開心。”《網走番外地》最終成了續集電影,以每年2-3部的速度,一共完成18部。
高倉健的禮數廣為人知,他會向片場工作人員、為他提供過服務的出租車司機和廚子、周邊的居民鞠躬致禮;經常將刻有自己名字和謝辭的勞力士、江詩丹頓手表和鋼筆送人,還故作隨意;更廣為中國人所知的是拍《千里走單騎》時,將勞力士手表送給為他打傘遮陽的民工小徐。后來,高倉健因出演《致親愛的你》獲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男主角獎,他以“讓給年輕人”為由辭去。這一幕,在2002年他出演的《螢火蟲》獲同一獎項時也曾上演。
被五月的雨淋濕了身子的高倉健,不赴社交聚會,不與政要過往,不做豪游,愛去沖繩西表島住簡樸民宿。一旦走到人前,一舉手一投足,從語調到表情就都要是“高倉健”。
五
“本日,平安無事。”
堅持著自己的想法,不偏不倚地生活,每一天都在堅守,每一時刻都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既是被五月的雨打濕了身子,我們可否依然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