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們說“春打六九頭”,六九已了,今天都七九第五天了,天還是這般地冷!西北風嗖嗖地刮,天陰沉沉的,灰暗的天空不時飄來大片的鉛灰色的云,紛紛揚揚的雪便扯天扯地飄,偶爾從頭頂上掠過幾只饑餓的烏鴉哇哇地叫著。臉,凍紫了;手,凍僵了。媽的,都快出正月了,咋的還這般冷?莫非這就是大人們常說的倒春寒?
我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捂捂冰涼的臉,后悔沒戴上那頂像日本鬼子軍帽的破棉帽,還有那雙藍色的鴨式棉手套。依然站在云姑家大門口對面,使勁跺著被凍木的雙腳。天老爺啊,快下大雪吧,越大越好,最好能有房檐這般厚!雪大,路不通,云姑便就不會出嫁了;不出嫁,俺就又能見到云姑,云姑就又會叫俺“小女婿”,她就仍然是俺“媳婦兒”!我搓著手,跺著腳,眼盯著大人們忙忙碌碌的云姑家,誠心誠意地求著天老爺!
啊,云姑!啊,云姑你為啥要出嫁?你的“小女婿”滿倉子舍不得你哩,他要你當他的“媳婦兒”!我的心在大喊,但是嘴上卻不敢喊出來,兩行淚兒爬下臉腮來,被凍住了。心里真難受,太難受了,那滋味說不上是咋樣的,比數學老師揍我那次難受多了,空牢牢的,覺得像天要塌地要沉沒有日子過了一樣,盡管那次老師揍我揍得沒有理由揍錯了,冤了,屈了,也比眼下這滋味兒強百倍哩。
云姑是俺的鄰居,俺兩家只隔著兩家人家。她大我七八歲,從我記事起,她便沒有了媽,她愿上俺家玩,叫我媽嫂,我媽教她針線活兒,她學啥都快,我媽說她好營生好脾氣,誰娶她當媳婦都是一種福氣,我就說“俺娶云姑當媳婦兒!”云姑笑著說好,就叫我“小女婿”,我就叫她“媳婦兒”。
聽爹說,云姑的爺爺省吃儉用多置下了幾畝地,到土改時就被劃成了富農,她爺爺奶奶被斗被清算后想不通,就雙雙喝豆腐鹽加上砒霜死了。村里管事的人說他們以死來反抗政府,態度不老實,還要斗,老的死了,就斗小的,一直斗得他們心服口服為止,一直斗得他們再也不敢反抗為止。于是,云姑的爹又接上他爹的班繼續挨斗,幾年后云姑的媽也窩囊得得病撒手而去。爹說這些時,憤憤的,他說就不該斗人家老頭老婆,人家老兩口從沒做過壞事,更不該斗人家兒子的。媽說,你少說兩句不成?莫非想去戴手鐲、蹲大獄?爹就不再言語。
這幾年,村里不再斗云姑爹那些人了,可是到逢年過節的,仍然讓他們扛上掃帚鐵锨啥的來掃大街的。這是我親眼所見的,年前他們還掃著來的。云姑的爹許是被折騰得沒了底氣兒,走路總是彎著腰,見了誰都笑臉相迎,唯唯諾諾地問好打招呼,那怕像我這樣貓頭狗耳朵的孩子。云姑爹就云姑這么一個閨女,爺倆相依為命,每每看云姑時那眼神兒就像我媽看我那樣,讓人心里暖洋洋的。云姑爹只讓云姑上俺家玩,也讓我上他家找云姑,他說我爹媽還有我都是好人,值得信賴。
云姑是俺村最俊的女人,我說云姑是我看見最俊的姑娘,是全世界第一。云姑就格格地笑,笑完就用手點著我的鼻子說:“滿倉子羞羞,盡夸自個兒的媳婦兒!”然后抱著我在我眉心親一口說,“俺的小女婿真精哎!”我就嘻嘻地笑,媽也嘻嘻地笑,爹就嘿嘿地笑,笑得云姑拉起我的胳臂使勁兒往上擎,紅著臉兒悄聲說:“趕快長啊,長大了俺就嫁給你當媳婦兒!”我就掙脫她,在地上蹦高兒,大聲嚷著:“噢,噢噢,俺有媳婦了,俺有媳婦了……”
我上三年級那年,云姑初中畢業了,像她這樣家庭的人是撈不著讀高中的,她回到生產隊下地干活了,這年“敬愛的林副主席”摔死在溫都爾罕。云姑白天上山干活兒,晚上就來俺家玩,還拿著針線活兒,跟我媽學納鞋墊兒。她納的第一雙鞋墊兒是給我納的,她說媳婦兒就該給小女婿納鞋墊兒,納的是鴛鴦戲水,云姑說那針針線線代表著一種東西,我問代表著啥,云姑說不告訴你哩。我媽聽著就笑,媽笑我也笑,云姑也笑。云姑笑,最好看,一笑兩個小酒窩兒,大眼睛就擠成兩條縫兒。
一天見不著云姑,心里就像少了啥似的,家里搟了地瓜面條兒,我就說媽叫云姑來吃吧,媽說我長成小大人了,知道疼媳婦兒了。同學們笑俺有媳婦了,我就說:“有了,咋了?俺就有了,俺就喜歡云姑給俺當媳婦兒,咋了?氣死你們!”
去年夏天,隊長三楞子讓云姑到上泊子去看水車澆水稻,爹說這不是好事,得告訴云妹小心防著;媽說可不是嘛,這等輕快的營生咋能輪到她呢?看那三楞子饞模索的樣兒,八成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得告訴她防著哩。我聽得一愣一愣的,唉,這些大人啊,這都咋的了,云姑能撈著干點輕快活兒不好?真是的。
人定勝天,南糧北種,這我知道,俺家那廣播匣子里天天這么說。俺村每個生產隊都種著十幾畝水稻,俺隊的水稻種在村東上泊子。十幾畝水稻田中間打了一口水井,水井上架上一架水車,水車上駕上一匹驢子,驢子拉著水車轉動,水車的鐵鏈子上的膠皮墊兒就把水從井里帶上來了,嘩嘩的水順著齊整的水渠流進方方正正的稻田里。看水車的人,拿著鐵锨擺弄著水,澆完了這池田,再去澆那池田,偶爾驢子偷懶停下來,打老遠吆喝幾聲,它便又慢騰騰地走著了。若是你猛抬頭看見驢子輕盈盈地在走,水渠里的水忽然少了不少,那就是水車的鐵鏈子從大轉輪上滑落了,這時你就要快速過去將鐵鏈子重新安放到轉輪上,水車才能繼續拉水。勤勞的看水車的人閑下來,不光在地頭樹蔭下、小屋里小憩一會兒,還要去各池水稻田拔一種與水稻相似的草。看水車,從春末夏初種植上水稻開始,直到秋天收割水稻為止,天天如此,因而說比干其他農活這是一個美差,不是一般人能干上的。
毎個生產隊的水車旁邊,都蓋有一座不大的小茅屋,里邊盤一鋪小炕,放一些農具。稻子收割后,卸下水車,放進小屋,鎖上大鐵鎖,來年再用。雨天,看水車的人進來避避雨;火熱天,進來避避毒花花的太陽。
星期天里,我掏著鳥蛋、鉤著柳樹繭兒,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俺隊的水稻田里來了。這時兒,云姑遠遠地就招呼開了:“滿倉子——,俺的小女婿來嘍——”盡管我也上初中了,都十三歲了,也不害羞。相反,一聽見云姑這么喊,心里跟吃糖似的,那種甜滋味兒真好,從心底往外甜哩。我每個星期天都來,上午不來,下午便會來,來了,就在云姑身前身后地轉,跟她說學校里的事兒,幫她往稻田里放水,直到收工,與云姑一起趕著毛驢回家,把毛驢送到隊上的飼養室里。我每回兒來,云姑都像過年那么高興,紅撲撲的臉兒,忽閃著大眼晴,格格地笑,兩個小酒窩兒就現出來了,大眼睛又擠成兩條縫兒。這時,我真愛看云姑這俊模樣,定定地看,一點不眨巴眼兒。云姑就會一邊給我扯扯衣服、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一邊說:“天天看,白天不見晚上見,還沒看夠?”我就傻呵呵地說:“云姑,你真俊,咋也看不夠!”云姑就笑,格格的,銀鈴般,真好聽。
水稻收割前約摸半個月的一個星期天,吃完中午飯,我就不緊不慢地往水稻田那兒走,鉤了幾個柳樹繭,覺得太陽有點毒,干脆加快腳步向稻田走去。打老遠望去,十幾畝水稻金黃黃的,毛驢在慢騰騰地拉著水車,卻不見云姑的身影,莫非她在小屋里躲太陽?走近小屋時,聽到里邊有響動聲,還夾雜著云姑的哭泣聲。我幾步躥過去,往敞著的門里一看,隊長三楞子光著白花花的屁股把云姑按在小炕沿上,正呼哧呼哧地在用著勁擠壓云姑!我大喊一聲:“三楞子,不準欺負云姑!”三楞子慌慌地提上脫到腳跟的褲子,惱怒地走出來,一腳把我踢翻在井臺與小屋門口間,罵罵咧咧地急急走掉了。我爬起來,進到屋里,云姑剛提上褲子,敞著懷,里邊貼身的花衣被撕破耷拉著,兩個雪白的奶奶上有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她爬在我肩上,抱著我,放聲痛哭起來,云姑哭,我也哭。媽的,三楞子你個王八蛋,有你這么欺負人的嗎?打人,打幾拳、踢幾腳就完了,你咋得還脫了衣服打呢?你等著,等俺長大了,定要揍你,也須脫了衣服揍的。一下午,我倆都在哭,昏昏沉沉地就黑天了。晚上,云姑也沒來俺家。我把下午發生的事告訴了媽,媽跳下炕就奔云姑家去了,我也跟去了。云姑爹在哭,云姑在哭,我媽也哭,我也哭。我從沒看見一個大男人像云姑爹哭到這種程度,我奶奶死時爹也沒這樣哭過,于是更增添了我對三楞子的仇恨。我在云姑對媽斷斷續續的哭訴里,聽出好像三楞子不止一次去欺負云姑,但都被云姑躲過了。媽的,三楞子,我想殺死你個王八蛋!操你八輩祖宗的,讓老天爺打霹靂劈了你,讓拖拉機壓死你……
……
突突突……
拉嫁妝的拖拉機來了,車斗里落了一層雪,幾個男人站在車斗前扶著前面的橫梁。聽說云姑的新女婿是東邊文登的,很遠很遠的,三四百里地的樣子,還瘸著一條腿兒。
嫁妝很簡單,一只大衣柜,一只木頭箱子,兩把椅子,兩床被子。這些東西被來的幾個男人捆綁在拖拉機的車斗里,一個瘸子拿出一塊長條紅布搭在拖拉機的前頭上,我想這人就是云姑的新女婿了。媽的,人家拉嫁妝的都是用紅布簇成花兒搭在車頭上的,他咋的弄成了煉死尸的樣子呢?喪氣!
云姑出來了,頭上插著一枝紅色的塑料花兒,臉煞白煞白的,沒有一絲笑模樣,穿著肥大的紅棉襖,但還是能看出凸起的肚子。我媽說云姑有了孩子,我就想她咋就有了孩子呢?云姑被瘸男人攙扶著上了拖拉機斗里最前邊,瘸男人也上來了,兩人并排站著。其他來人也上了車,拖拉機發動起來了,慢慢地往前開。云姑爹依在大門上放聲地哭,我媽攙扶著他也在那兒哭,爹也哭,好多從云姑家里出來的人都在抹著眼淚兒。
拖拉機開得很慢,開到我跟前,我望著云姑,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兩個好看的小酒窩兒也沒有了。她也不看我,兩眼無神地望著前方。我的淚刷地流下來,心說云姑看看我吧,看看滿倉子,看看你的小女婿啊!
車徐徐地開。大街兩旁,此時站滿了人,不知是給云姑送行,還是看光景。我在拖拉機前面,倒退著向前,不眨眼地看著云姑,眼淚淌淌地流。云姑依舊木木地望著前方,那雙好看的大眼睛里空洞洞的,她仍然不看我,仿佛我不在車前。天空飄過大片的灰云,風又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一會兒落滿了云姑的頭、身,她依舊凝望著前方,仿佛雕塑一般。
我突然想起語文課本里被灌了水銀的金童銀女……
云姑自出嫁后,再沒回過一次娘家,我也再沒見過她一面,她過得如何也不得而知。多少年過去了,每到早春時節,我就多了一份思念,因為那個寒冷的春天,在我年少的記憶里銘刻下了永世難忘的影像:大紅的棉襖,頭上插著一枝紅色塑料花,煞白煞白的臉色,空空洞洞的大眼睛……(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