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
天空布滿了鉛灰色的云,不到九點鐘,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滴鉆進衣領里涼涼的,不由得激靈靈地打起冷顫。我拉緊衣領,縮著脖子,提著祭品向村里的公墓走去,心想遠在天國的父母、祖父母們可能在翹首以盼了吧,于是加緊了腳步。
天空似乎更暗了,雨似乎也大了點兒;遠處的山,迷蒙起來,若有若無的樣子;山雀們仿佛極有靈性,深知清明時節雨人人欲斷魂吧,沒有了往日的喧鬧,山谷里寂靜無聲。
轉過山頭,上到山坡上,望見公墓里三五人正在忙碌著祭祀在另一個世界的親人們,燒紙錢的青煙裊裊地飄向天空。
我在父母的墓前停下來,擺上水果、點心,將冥幣點燃,在墓前灑上酒水,跪下來給父母磕了三個頭,默默祝福二老在天國生活順心愉快。
我站起來,抬眼望去,在公墓東北角上,一位高齡的老太太正坐在一座墓前,一位中年男人站在老太太身后。老太太滿頭白發,十分地耀眼。我立時明白了,唉,老太太來看她的外孫子啊,她坐在外孫子墓前,是在向外孫子訴說什么嗎?是祝福,還是思念,抑或是懺悔?
望著裊裊升騰的紙煙兒,我的思緒回到了過去——
(一)
這位老太太,今年八十多了,身子骨兒很是硬朗,我們只知道她老人家姓姜,都叫她姜奶奶。姜奶奶的丈夫以前在外面工作,工資很高,離休后沒幾年就因病去世了。姜奶奶有兩個女兒,大女兒與女婿在東北一座大城市里工作,經常往家寄錢給姜奶奶;二女兒,嫁在我們本村里,站在墓前老太太身后的中年男人,就是姜奶奶的二女婿,他叫王文琪(化名)。
三十多年前,王文琪夫婦在女兒王娜(化名)五歲時,生下了兒子王衛(化名)。王衛生下來時,有八斤半重,眉清目秀,胖胖的,白白的,格外惹人喜愛。不僅是王文琪夫婦喜在眉梢、愛在心頭,即便是鄰居們也對這個小家伙喜愛有加。姜奶奶更是把這個外孫子視著天底下第一寶貝兒,如果套用老話兒“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手心里怕跌了”來形容姜奶奶對王衛的呵護,那是一點都不過分的。
一眨眼的功夫兒,王衛長到五六歲了。小家伙兒,虎頭虎腦的,圓臉兒,大眼睛,不胖不瘦,結結實實的,很有精神兒。在我們這個五百來戶的村子里,與王衛年齡上下的孩子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長得比他俊朗的了。因而,姜奶奶更是把他視為心中寶了。
那時,姜奶奶與老伴生活在一起,家里很富裕,是我們村的首富。王衛自斷奶后,就被姜奶奶接到了家里來了。村人們從未見過的奶粉,王衛天天喝;孩子們從未見過的零食,王衛天天吃,從未玩過的玩具,王衛天天玩。稍大一點兒,王衛吃夠了的東西,玩膩了的玩具,隨手就扔給玩伴們,然后再回到家向姥姥要,姜奶奶也不詢問,只要外孫子回家要,老人家就一定會滿足。有時王衛向姥姥索要家里沒有的東西,姜奶奶會千方百計地去滿足外孫子的要求,那怕是不吃飯不睡覺也要去把外孫子要的東西弄回來塞到王衛手里。鄰居都說,姜奶奶就是不能把自己的頭割下來給外孫子玩,如果可以的話,她老人家是決不會吝嗇的。
富裕的家境,姜奶奶的溺愛,王衛在這種環境里一天天地成長著。王衛的玩伴里,有不少有心機的孩子,他們百般地討好王衛,甜言蜜語地慫恿著他回家拿好吃的、好玩的,他們心安理得坐享其成。王衛聽著伙伴們的恭維,看著他們對自己祟拜的眼神兒,越發地高興,越發地豪爽,今天把點心、水果給這個,明日將玩具送那個,日漸養成了毫不在乎、大手大腳的習慣。
偶爾,王衛回到家里,王文琪夫婦不能滿足他的要求,他就躺在地上打滾兒,聲嘶力竭地哭鬧。這時,王文琪或王衛的母親王風(化名)把王衛從地上提起來,朝著他的屁股打兩巴掌,王衛便會像被要殺掉似的嚎叫起來,仿佛不能再活下去了。姜奶奶趕過來了,一把扒開女婿戓者女兒,滿臉像下了一層霜,冷冷的,嘴里嘀咕著:“衛兒不是你們生的?沒見過你們這么狠心的爹媽!”一邊說著,一邊將王衛摟進懷里,撫摸著,哄著,抱起來走回家去。這時的王衛,見到姥姥,更是大哭大鬧,不依不饒,姜奶奶要費盡半天的心思與氣力才能讓王衛安靜下來。鄰居們對此笑一笑,搖搖頭,長嘆一聲說:“唉,慣子如殺子啊!”
(二)
有一年春天,鄉里一位工作人員休息日來訪王衛的姥爺。
王衛的姥爺王琛(化名)對中國象棋很有研究,離休后將與村人中的高手對弈,高手們屢戰屢敗。鄰村愛好下棋者聞之,也常慕名而來,其結果也同樣是不堪一擊,于是乎王琛老爺子的棋技被愈傳愈神了,名頭傳遍了全鄉。
王琛老爺子下棋很是講究君子作風。不論與誰下棋,第一盤一定要讓對方先走第一步,而且決不安當頂炮,最后必須要輸給對方。他說,讓對方先走,是表示尊重人家,把對方看成是客人;第一盤棋,不能安當頂炮,安了,顯得太歹毒了;首盤棋應該讓對方贏,是因為不僅鼓舞對手的斗志,更是顯示出自己的禮貌。老爺子觀棋時,從來都是不語的,他說觀棋時亂說亂指點是對人家下棋的人不尊重,所以有他在場時那些喜愛賣弄自己的“假君子”們也會把嘴閉得結結實實的。因而,王琛老爺子不僅棋技棋藝為人稱道,棋風更是令人稱贊。
鄉里來訪王琛這位老者,也是一位棋壇高手,此人來時還帶來了魚啊肉啊酒啊什么的。當這兩位高手正在楚界漢河上布兵排陣、進行著殊死較量時,六歲的王衛回到了姥姥家里。
王衛看了一陣子,揀起雙方被吃掉的棋子兒玩了起來,爾后又要那些正在陣上的棋子。姥爺王琛好言相勸,王衛就是不聽,非要不行。王衛看到姥爺不給,便伸出小手突然將棋盤掀翻了,棋子滿地滾著,王衛便笑呵呵地到處揀棋子。姥爺要揍他,王衛棒著十幾個棋子兒到大門口找姥姥當救星去了。王琛老爺子沒法子,只好讓客人先喝口水等著,他去商店又買來一副象棋。
兩位老者只好從頭再來,重新排兵布陣。正殺得天昏地黑時,王衛又回來了!他把先前那些棋子不知早扔到什么地方了,看到姥爺又買來新的,立馬向姥爺要這些新棋子。王琛老爺子不理睬他,王衛又如法炮制,將棋子兒掀得滿地亂滾。姥爺上火了,一把揪過王衛,朝著他的屁股蛋子拍打起來,王衛殺豬般地嚎起來。在大口門兒閑聊的姥姥急忙奔進家門,一看這陣勢,一頭撞向老頭子,把老頭子撞到在地,然后拉過王衛摟在懷里。來訪者扶起王琛,尷尬地走了。
王衛與玩伴們鬧翻了,如果是他把人家打了,玩伴們找到家里來,姜奶奶就會拿出點心或水果之類的東西給人家,替王衛說幾句好話,把來找的孩子打發走。如果偶爾王衛被稍大一點兒的孩子打了,姜奶奶就一定會領著王衛去人家家里鬧人家的爹媽,直到打人的孩子被爹媽沒頭沒腦地打了,姜奶奶才會領著王衛回家。
(三)
八歲的王衛,開始上學了。正趕上聯產承包責任制開始了,王文琪和王風夫婦承包了村里幾萬棵果樹的果園,天天忙在果園里。王衛白天上學,吃住都在姥姥家里。
王衛進入一年級后,上課調皮搗蛋,下課瘋打鬧,班里破壞紀律的事兒都有他的功勞。一次,因為用棍子挑起一條死蛇嚇唬女生,被老師狠狠地揍了幾下。王衛回家告訴了姥姥,姜奶奶去了學校,找老師,找校長,大鬧學校,聲言不處理好這件事情她就上告縣教育局!校長只好帶著揍王衛的教師去姜奶奶家里向王衛和姜奶奶賠禮道歉,而且買了禮品。事后,姜奶奶還是寫信告到了教育局,教育局責令那個教師寫出書面檢查,并通報全縣,當年考核為三等,三年不能晉升職稱。
從此,沒人再敢去管王衛了。王衛可以不請假,可以遲到,可以不做作業,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四年、五年過去了,王衛長高了,長壯了,長大了,可是……
(四)
王衛升入了初中。
王衛一切照舊地生活著,如果說他有變化,那就是他加入了煙民行列了。
這時,王衛的姥爺王琛老人走了,帶著不安去了天國。王文琪、王風夫婦不再承包果園了,他們掙下了近百萬的存款,他們一邊侍弄著自己的果樹,一邊種著地。王衛的姐姐王娜初中已畢業,父母花錢托人在縣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王衛仍然住在姥姥家里,姥姥深深地溺愛著他,他抽的煙都是十元錢一盒以上的。
這年初秋,王衛升入了畢業班,分在了我的班級,我任教他的語文課,任他們的班主任。
我與王衛同住一個村子,對他及其家庭有足夠的認識。他讀了七八年書,差不多門門課程都是幾分兒,要想讓他跟上文化課,那要從小學一年級開始補課,這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為他設計的思路是這樣的:引導他認識人生的意義,逐步克服掉缺點,讓他多讀些書,多學些字、詞,能寫起一封信來,畢業后,去參軍,讓他長長見識,在人民軍隊的大熔爐里鍛煉一下,才不至于走入岐途成為社會渣子。我的班級里還有一個叫余瑞(化名)的學生,他的情況跟王衛很相似,他父親是一個村子里的黨支部書記。余瑞與王衛是從小學就做同學的,兩人關系特別地鐵。我把給王衛設計的思路也一并用在了余瑞身上。
王衛長到了近一米八十的個頭,很魁梧,白白的圓臉蛋,濃眉大眼的,不發脾氣時,一說話就摸著自己的脖子,有點靦腆,不了解實情的人都說仿佛一大姑娘。而余瑞比王衛矮一點,但身體粗一些,紅臉膛,說起話來干脆利索,但卻帶著不少臟字,他很會察言觀色,是個精明的人,可惜文化課門門與王衛是孿生兄弟,違紀也是常事,我有時打趣說他是說八路軍話辦二狗子事兒,他就會抿著嘴兒笑,說自己管不住自已。我發現,王衛和余瑞都很豁達,都很講義氣,不是斤斤計較,但兩人都是老煙鬼了,煙齡起碼有幾年了吧。
新學年開學后不久的一天,我們班級接連發生了兩件事情。上午課間操時,余瑞把敲鐘的高山同學狠狠揍了一頓,揍得鼻青眼腫的,原因是他讓高山晚敲鐘上課早敲鐘下課,高山沒全聽他的,只早敲了五分鐘下課的鐘,結果就被他打了。當時,我那個氣啊,穿上了運動鞋,走向教室,想著當眾把打人者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殺雞給猴看,但進到教室里,我突然意識到這種做法是愚蠢的,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于是,我改變了做法,我大聲問道:“誰把咱班的同學打了?翻天了嗎?競敢打我班的學生?!”我這一咋呼,同學們都不自覺地望向余瑞,余瑞遲疑了一下,站起來說:“老師,不是別人打咱班的人,是我打的!”我一聽,呵呵一笑說:“啊啊,是打內戰啊,嗯嗯,你跟老師來辦公室吧!”
第三節課,正當我要來處理余瑞時,班長氣喘吁吁地來到辦公室說:“老師,快快快,王衛要揍化學老師!”我三步并作兩步跑去了教室,一群男女生在勸著、拉著王衛,剛畢業的高老師生氣而尷尬地站在講臺上,眼淚汪汪的。大家看到我的到來,都回到位子上,王衛站在講臺前橫眉冷目的,但他再沒有動手的意思。我打了個手勢說:“嗬,好熱鬧啊,怎么要做實驗嗎?”繼爾對王衛說,“請你來一下!”王衛便乖乖地跟在我身后來到了辦公室。
我很清楚,今天這兩個人如果武斷地處理,不僅與事無益,而且不能讓他們從心里服你,他們從心里不服你,今后依舊會鬧事違紀,班級里將無寧日;如果處理得體,他們就會敬佩你,甚至把你當成朋友,從此班級工作去了一大半心病。于是,我將余瑞、王衛帶到了我的宿舍。讓他倆坐在我對面床上后,我從衣兜里掏出一盒好煙拆開來,一人一顆,我先點燃了自己的,又一一為他倆點著了。為他們點煙時,起初他們老是尷尬地推辭著,我說:“學校、老師原本是不允許學生抽煙的,今天特事特辦,咱三人都心情不好,抽枝煙壓壓火兒,再說我也知道你們兩個是個煙鬼,我也是個老煙鬼了,咱三人有共同點啊!”
幾句開場白,將余瑞與王衛的不安、局促消除了,也一下子拉近了我與他們的距離。在三人的噴云吞霧中,我開始了對他們兩人的長談。首先,我告訴他們說話、做事前要先動動腦想一想,然后再去說,再去做,就不會做傻事做錯事了。比方今天,如果余瑞是高山,王衛是高老師,被人打了或者要被人打,你們心里是什么滋味兒,你們又會怎么想?再比方,你們如果是班主任,今天會用什么方法來處理這兩件事?我告訴他們,這就叫換位思考。我還告訴他們,今天我也想揍他倆,然而我沒這么做,是因為我認識到靠動粗是永遠解決不了問題的!然后,我又把做人的道理講給他們聽,把我為他們設計的思路講給他們聽,最后鄭重告訴他們:養成的壞習慣,一定要逐漸改掉,否則到了社會上必定會給自己惹來麻煩,甚至會斷送自己的前程和生命!最終兩人承認自己做錯了,愿意向當事人賠禮道歉,并在班上做檢討。
從此,這兩人對我言聽計從。課堂上,學不進去的時候,就讀讀書、看看報,決不再搗亂了。語文、政治、歷史、地理等能聽懂的學科,聚精會神地聽,蠻像那么一回事兒的。
(五)
第二年七月,王衛與余瑞初中畢業了。
余瑞的父親眼光遠大,聽從了我的建議,疏通了有關關系,年底余瑞到了部隊上,成為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戰士。
王衛的父親沒有聽從我的建議,再加上姜奶奶舍不得外孫子離開自己,王衛沒有去參軍,于是便在社會上游蕩起來了。如果王文琪、王風夫婦以及姜奶奶即使不送王衛去部隊上,找個正經的單位讓王衛學門謀生的手藝,或者去某個企業按時上班,讓單位或企業約束著王衛,那么王衛的結局也許會是另一種吧。
王衛性格直爽,大方,沒有心眼兒,致命的一點是做事欠思考,別人一鼓動,嗷嗷地便撲上去了。俗話說得好:“守好鄰,學好鄰!”古語亦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王衛初中畢業后,被村里一伙人渣看好,勾結利用起來,整天與這伙人吃喝嫖賭抽、拐賣坑騙偷,他們利用王衛頭腦簡單的性格特點,吹他,捧他,教唆王衛亂花錢,去賭,去嫖,去偷,去搶,這一切的一切,姜奶奶被蒙在鼓里,王文琪、王風夫婦被蒙在鼓里,村里的正派人都為王衛捏著一把汗,也都為他被這伙欺男霸女、無惡不做的人渣所利用而扼腕嘆息。
有一天晚上,我上完晚自習回家的路上,半路的岔道上,被一伙惡聲惡語的人攔住了。我厲聲問道:“你們想干什么?”這時只聽一人說道:“算了,走吧,這是某某某,是我老師,他對我很好!”這伙人立刻走掉了,說話的人雖然聲音不大,但我已聽出那是王衛,當時我便震驚了:啊,王衛跟著這伙人已踏進了犯罪的深淵!可是,我,一個農村教師又能如何呢?尤其面對王衛這個家庭,面對這伙有權有勢的人渣們,我只能保持緘默。
幾天后,王衛跟幾個小兄弟大白天在公路上攔下一輛大客車,公然搶劫汽油等物品,被公安局一舉破獲,刑拘了。由此,審出了好幾宗摩托車盜竊案都與王衛有關。然而,頭腦簡單的王衛卻是十分講究義氣,沒有供出一個教唆他的人,也沒供出一個與他共花贓款的人。
如果讓王衛在監獄里服幾年刑,讓人民政府強制改造他幾年,也許王衛的結局會是另一種的。然而,王文琪、王風夫婦的不忍,再加上姜奶奶的哭鬧以及那幫教咬王衛犯罪的人渣們的鼓噪,王文琪、王風夫婦花高價把王衛從里面撈了出來。
王文琪、王風夫婦做夢也沒想到,這又是一步錯棋啊!
(六)
王衛從里面出來后,表面上有所收斂,但暗地里一如既往,吃喝嫖賭抽打打殺殺不減當年。
有人給王文琪夫婦出主意說,給王衛娶上一房媳婦兒,有人管著他,他的心就收回來了,也就會好起來了。此時,王衛的姐姐王娜已出嫁了,人們都知道他們家里很富有,于是有人做媒把鄰村一個叫杏梅的姑娘介紹給了王衛。王衛不夠法定結婚年齡,王文琪花錢找人幫忙給王衛和杏梅登上了記領到了結婚證。婚后一兩年,王衛的確老實了許多,也下地干活了,等到兒子滿周歲后,王衛又舊病復發了,又與那伙人渣們混在了一起。杏梅勸不住,就與王衛吵,王衛就打杏梅,一直把杏梅打回了家,杏梅只能起訴到法院離婚了,離婚后,杏梅帶著幼小的兒子遠嫁他鄉去了。
杏梅一走,王衛更成了沒人管得住的瘋子了,天天吃喝嫖賭抽,無所事事。有一天午飯后,王文琪對王衛說,我先扛上犁具帶上镢去南泊子里,你后邊牽上騾子,咱下午把那二畝地耕完它。王文琪到了南泊子把二畝地的地頭刨完了,王衛還是不見影兒,王文琪怒火沖天,恨不得扒了王衛的皮。太陽快落山了,王衛牽著騾子悠悠閑閑地來到地里,一邊叼著香煙,一邊哼著小曲兒。王文琪怒火中燒,趕上前對著王衛沒頭沒腦地就是兩巴掌,打了兩下子仍不覺得解氣兒,又上前掄起巴掌打將過去,王衛吐掉香煙,伸手將他爹一拉一扯,下面別上腿往后一擁,把他爹摔了個四仰八叉地,然后拍拍手說:“他媽的,你打兩下子是個意思,還打起來沒有個夠了是怎么的?再打,老子就揍死你個老東西!”從此,王文琪再不敢管王衛的事兒,而王衛卻三天兩頭去找王文琪的麻煩。
一天,王衛去向王文琪要錢花,王文琪不給,王衛從院子里拿起一具镢,一下子把王文琪家里做飯的兩口大鐵鍋砸了個稀巴爛,然后又要砸死王文琪。王風抱著兒子求饒,王文琪從窗戶里逃出去躲起來,連鞋都顧不上穿。王衛一把推倒母親后,把王文琪喂養的騾子拉出去,本應賣三四千的騾子,王衛只賣了一千元錢。王文琪夫婦連夜奔女兒王娜去了,王娜給父母尋了一處地方,一邊躲藏,一邊打工,直到王衛被捕才回到家中。
(七)
王衛把父母打跑之后,也去姐姐王娜處找過父母,但無果而歸。有一次,在飯店里吃飯,我遇見了王衛,我把他叫出去,我直言不諱地批評他不應如此對待父母,他恭恭敬敬的表示知道錯了,我看到他有悔改之意,便不再說什么,便叮嚀她要好好過日子,別再干違法亂紀的事兒了,他都表示一定會的。
后來,王衛認識了做小姐的張蘭(化名),他把張蘭帶回家同居了。幾個月后,張蘭失蹤了,張蘭的家人報了警,警察在王衛家里的地窖里找到了張蘭的尸體。原來,兩人為事爭吵起來后,王衛用啤酒瓶子生生將張蘭砸死了,然后將尸體拖入地窖里。
而此時,王衛的同學余瑞當兵做士官轉業后被分配到了天津航道局工作了,而且升任科長了。
(八)
王衛被捕后,對砸死張蘭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而對于別人教唆的違法犯罪事實也痛快地承認,但是依舊沒供出任何一個人來,讓一些不法之徒至今逍遙法外。
王衛在押時,余瑞回來找過我,他約我一同去見王衛一面。我的心隱隱地作疼啊,我去見王衛,我說什么呢?我幫他分析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原因,還是對他說些自責的話?我覺得王衛走到如今這一步,我這個為人師者也有一定責任,因而我無顏去見一個將要被執行死刑的自己的學生啊!我告訴余瑞,你自己去吧,千萬不要提起我。后來余瑞去監獄里探望了王衛,他回來說這家伙至死還是執迷不悟啊!
那年,清明前的一天,王衛被執行了死刑,一顆子彈結束了一個年輕的罪惡的生命。
……
從公墓返回的路上,我與姜奶奶以及王衛的父親王文琪走在了一起。
老人家與王衛的父親都知道以前我與王衛相處得不錯,他們與我說起了王衛的事兒。
老奶奶說,孩子,你是衛兒的老師,不是別人,我告訴你,衛兒行刑那天,我坐在家里一天沒動,總覺得有顆子彈,呼嘯著從我心尖兒穿過去……
聽著姜奶奶的絮絮叨叨,我抬起頭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冰涼的雨滴打在臉上,涼颼颼的,然而我的心更涼啊:
——老奶奶啊,您想過您的衛兒為什么會走到了這一步嗎?
——老天爺啊,人們為什么不去學會思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