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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淌過女人河(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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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野老 發表時間:2014-11-17 16:03:37 評論: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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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者按:中篇小說《大校,淌過女人河》凝練生動,引人入勝。小說要素完備,人物形象塑造成功,主人公宮小滿、王翠花、夏雨濃還有幾位故事的陪襯人物張將軍、宮老太太、哥哥嫂嫂等等刻畫生動,栩栩如生,真實可信,令人崇敬和愛戴。人物外表形象與心理描寫完美統一,非常到位,有血有肉,繪聲繪色,精彩絕倫。故事情節跌宕起伏,情感豐富,自然唯美。藝術筆法獨到嫻熟,駕輕就熟,游刃有余,極具特色。伏筆懸念恰到好處,前呼后應,結局美好,令人欣慰。小說背景、意境、結構鋪排合理、細密、嚴謹。通讀全篇,本小說思想性、文學性、藝術性、可讀性完美統一。精品佳作,傾情推薦,共同分享!

    【1】 
      1949年夏天,上海。 
      三野作戰指揮部里,首長們正聚精會神地傾聽著無線電臺里傳來的嘀嘀的聲響,個個眉頭緊鎖著,臉上呈現出悲憤、焦慮的神色。一分鐘前,編號0078的長機報告,他的僚機己中彈,一頭栽向大海里!而后他也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似的,一點信息沒有了,難道……首長們不敢想下去,只能焦慮地等待著。 
      指揮部里,嘀嘀的無線電臺的聲響更映襯出屋里的沉靜,首長們一枝接著一枝地抽著煙,屋子里彌散著淡藍色的煙霧和嗆人的尼古丁味兒。 
      曾經是0078號長機飛行員宮小滿的老師長、現任三野空軍副司令員的張將軍走到窗前拉開了一扇窗戶,這個小動作把屋子里的沉靜打破了,張將軍轉過身來朗聲說道:“奶奶的,俺就不信宮二楞子會他媽的也光榮了!” 
      宮二楞子是宮小滿的外號和小號的混合稱號。他姓宮,排行老二,小滿那天出生,生下來白白胖胖,足足有十斤重,不僅手舞足蹈地胡亂登踢,而且哭聲響亮,他爹說大號就叫宮小滿、小號叫二楞子吧。他哥叫大柱子,大他三歲,從小長得弱小,像個小姑娘一樣文文靜靜,不與人爭強斗勝。而這二楞子虎頭虎腦,壯壯實實,五大三粗的,在一班伙伴里無人敢與之爭斗,就是比他大一點的也打怵與他抗爭,因而他反倒成了他哥大柱子的保護神了。如有欺負他哥的,他一言不發,只是笑呵呵地往前湊,湊到你面前了,還是笑美美的猶如碰到啥子高興的好事了,你八輩子也想不到他會是湊上來打架的。然而,這時他會突然暴發對著你的眼窩搗上一拳,正當你被揍得眼前墨黑直冒金星的時候,他又一拳砸到你鼻子上,頓時鮮血從鼻孔流出,你又覺得酸哩巴唧的,眼前一黑鼻子一酸正找不到東南西北之時,他下面從你身后將腿一別,上面雙手一推,你立時就會被放倒,他再騎到你身上去,非揍夠你不行,如果沒有大人去拉架,你就倒了八輩兒的血楣了。因而,大大小小的那一班人都怕他怵他,就叫他宮二楞子。 
      你別看他楞,別看他五大三粗的,他腦子卻靈光得很,腦袋瓜子聰明得出奇,身手也敏捷。因而,讀了三年新的國語小學,就被他爹送到了他們村里宮保田開設的武館去學螳螂拳去了。這宮保田師傅在膠東乃至遼東、日本那是大大的有名頭啊,他師傅是個武狀元啥的,是在宮里保護老佛爺的。那一年師傅在京城遭了災,宮保田和師弟孫延昌打進京城里,不但救出師傅,毎人還捎帶著弄回了老佛爺一瓣翡翠西瓜。他的徒子徒孫遍布膠、遼兩個半島及其東瀛小日本。宮二楞子學拳時,宮保田已上了年歲了,主要是由他幾個得意徒弟傳授拳術,他只是指點幾下而已。然而對宮二楞子那可是悉心傳授,收為關門弟子,因為他被認為是百年不遇的武學奇才。宮二楞子他爹在他十五歲那年病逝了,他白天給人打短工,晚上習武,四六年跟著許世友的隊伍當兵去了。打淮海那啥子莊的時候,打得太慘了,龜兒子那十幾挺機槍突突突地擋著沖鋒的道路,那人就像割韭菜一樣一排一排地倒,急得首長們直操他八輩祖宗。宮二楞子裝上十幾個手榴彈,奪過一挺輕機槍,蹭蹭,沒影兒了,不到十幾分鐘,全他媽的將那些龜兒子機槍報銷了,為進攻掃清了道路,還活捉了有一個連的俘虜兵,他立了一等功,從此他就當上連長了,而且從此張師長一有頭疼的事兒就叫到:“奶奶的,俺就不信啃不動他,叫宮二楞子上!” 
      四八年底,宮二楞子被抽調去學習戰機駕駛,一開始他不想去,師長說:“別人不去行,你宮大營長不去是不行的,因為你是老師長欽點的啊!”就這樣,他從陸軍來到了空軍,強化學習、訓練一年有余,就飛上藍天參戰了…… 
      二十多分鐘后,前線報告:有兩架敵機被擊落在東海上!無線電臺也收到0078長機返航請求。原來,僚機被敵機擊落后,宮小滿恨得牙根兒都癢癢了,但他大腦十分清醒,必須智斗,不可盲目。于是,他關閉了無線電,拉下機頭,鉆到大海上的低云層里,飛機幾乎掠著海面,捕捉著反擊的時機。兩架傲慢的敵機正在天上得意洋洋之時,宮小滿拉起機頭,呼嘯而上,復仇的機關炮彈毫不留情的射入敵機中,敵機當即一頭鉆進大海!另一架敵機被嚇傻了,倉皇而逃中又被宮小滿擊落,鉆進東海喂王八去了。 
      張將軍得到勝利消息,把大手一揮說:“奶奶的,俺就不信宮二楞子能打敗仗,給這小兔崽子再記個一等功!” 
      建國后的七十年代初,作家齊勉創作的長篇小說《碧空雄鷹》,據說宮二楞子就是原型之一。 
      【2】 
      1949年10月1日,這是一個莊嚴神圣的日子! 
      這個日子,對于飽受外族凌辱的每一個中國人來說,都是一個重生之日!宮小滿更是如此。 
      宮小滿作為空軍戰斗英雄被邀請參加了開國大典,這個二十二歲的小伙子做夢也沒想到他能受到毛澤東主席、朱總司令的接見?。?nbsp;
      那天上午,在中南海里,他和其他軍兵種的戰友們幸福地在等待著。不久,一群著學生裝的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獻花來了! 
      一個方臉盤、大眼睛、扎兩只小辮的小姑娘向宮小滿走來了。小姑娘十二三歲的光景兒,白皙紅潤的臉蛋兒,濃眉大眼的,兩個小酒窩窩恰到好處地鑲嵌在櫻桃小口的兩邊兒,一笑便露出兩顆小虎牙,柔柔的,甜甜的。小姑娘先向宮小滿行了個少先隊隊禮,又響亮地說:“叔叔好!”接著獻上一束鮮花,宮小滿接過鮮花,禮貌地握了握小姑娘的手,悄聲說:“祝你好好學習!”小姑娘注視著他,莞爾一笑,認真地點點頭……再后來,毛主席、朱老總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了他們這些戰斗英模們,他們高興得不得了,連著幾天都舍不得洗手,這對宮小滿這些農家子弟來說,是多么大的榮光?。?nbsp;
      這年年底,宮小滿的母親讓哥哥大柱子寫信給小滿務必請假回老家來一趟,說是身體欠佳,很想見見四五年不見的兒子。部隊首長給已是飛行中隊長的宮小滿批了半個月的探親假,他回到了告別四五年的老家青山村。 
      青山村,座落在巍巍的馬石山下。馬石山,原本名不見經傳,只因1941年震驚中外的“馬石山慘案”聞名于世。而青山村,是遠近聞名的一個大村,村人大都姓宮,又因宮保田的螳螂拳聞名遐邇,再加上國共兩黨合作時期創辦過被稱為“膠東黃埔”的海陽縣青山聯合中學(簡稱“青山聯中”),從這里走出的國共要人不少,以及后來許世友將軍的司令部設在這兒,并在其西南三里處的花園溝打過一場慘烈的阻擊戰,因此青山村更是聞名于膠東大地。 
      宮小滿的母親宮老太太,是個不簡單的農家婦人。老太太是自已村里的娘家,娘家、婆家都是村里自給自足的一般人家,家里有三五畝田地,嫁到婆家來,生養了兩個兒子,四十多歲時喪夫,自己當娘又當爹地拉址著兩個兒子過日子,幸虧這里新政府建立的早,是革命的老根據地,日子還算是有奔頭兒。老太太一生說一不二,吐口唾沬砸個坑,丁是丁卯是卯,她看準的事就不會再更改,必須就得這么辦,九牛二虎也別想拉她老人家回頭,但是老人家從不欺人、騙人,十分地講究誠信,她說言而無信那絕不是人做的營生。1936年夏天去威海衛走親戚,返回來路過文登時突然中暑,被一王姓好心人救治了,她聲稱日后必來報達恩情。第二年正月初六,她和丈夫真的來了文登,大餑餑、甜果子、酒肉弄了一騾馱子來報恩。王家見其一婦道人家都如此誠信知恩必報,她的家人就更不必說了,肯定是大大的好人了,因而把唯一的閨女許給了宮家的二小子宮小滿,兩人那時才只有七八歲,兩個孩子正好同歲,宮小滿大人家閨女幾個月。 
      老太太把宮小滿叫回來,就是讓他和文登王家閨女完婚的。四八年,老太太紿大兒子娶上了一房媳婦,如今孫女都一歲多了,就剩下小兒子這塊心事了,再給他張羅著辦完事兒,就算是了卻了她這些年既當娘又當爹的心事兒了,說不定哪天去見早走的死鬼老頭子也就心安理得了。因而,老太太就讓大兒子寫信往見騙小兒子,還不讓告訴小兒子真相。 
      【3】 
      宮小滿回到了青山村。 
      村里黨支部按照區上的布置要派民兵紿他站崗,他一笑說:“大爺喲,咱有那么大的架子嗎?都是自己的叔叔大爺兄弟姊妹的,站啥子崗呢?再說,真有階級敵人啥的,也不是俺二楞子的敵手啊!”沒進家,先去拜訪師兄師弟叔叔大爺們了,也去師傅墳頭上祭奠過了,爾后才回家拜見老母親、哥嫂。 
      宮老太太聽說了兒子一進村這些舉動,伸出大拇指說:“行!這事做得好,是媽的兒子,做人就該這樣,不能刺毛撅腚的不知多大??!人,再大,還能大過父老鄉親嗎?別說咱還不是啥大人物哩!” 
      可誰知晚上宮小滿就與老母親較上了勁兒。 
      宮小滿吃完了晚飯,看到母親能吃能喝也很健談,而且氣色也不錯,認為百病全無,就對老母親說:“媽,兒子回來看到您身體很好,很高興,也就放心了?,F在,新中國剛建立,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再說蔣介石的飛機老是來搗亂,需要俺這些飛行員去揍他!所以,俺準備明天就趕回部隊上去。” 
      “明日走?”老太太裝了一煙袋鍋子老旱煙,就著小豆油燈火頭兒點著了,長長地抽上一口兒,舒舒服服地噴出了一口煙兒,嘴里、鼻孔里煙兒裊裊,“不是半個月的假嗎?不能走!” 
      “媽,您可不是那種落后的人啊!”宮小滿說著話把目光投向哥、嫂,似乎要尋找支持者。 
      哥、嫂笑了笑,低下頭依舊不說啥話。 
      老太太把大長旱煙袋鍋子往小飯桌上磕巴磕巴,放下來,從大兒媳懷里接過孫女來,慢騰騰地說:“實話告訴你吧二楞子,媽讓你哥寫信叫你回家,是叫你回來完婚的!” 
      “完婚?”宮小滿吃驚不少,不亞于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那一剎那,“讓俺與誰完婚?” 
      于是宮老太太便把當年她與二愣子爹在文登與老王家訂下的婚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最后說:“咱是正經人家,老王家也是過日子的茬兒,人家閨女也不懶,你又是咱們隊伍上的人,都二十二三歲了,這次回來先完了婚,然后去新政府登上個記,俺老婆子就是死也能閉上這兩個窟窿眼兒了,你爹若是問俺俺也就有個圓滿的交待了!” 
      宮小滿聞聽此說,真是急出了一身的汗啊,他牙根兒就沒心思這檔子事兒,他正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翱翔藍天、保衛祖國領空上去了,對于他來說,找個啥樣的姑娘做媳婦成個家,那還應該是個十分遙遠的事情!老娘這么一說,他能不急嗎?更何況那姑娘是個啥樣子,脾性如何,人品咋樣,他一概不知,而且外面都興個人處對象呢,老娘這一張羅,不正是包辦婚姻嗎?俺是一千個不愿意,一萬個不答應,堅決不能同意的!想到這兒,宮小滿便開腔講起了一番大道理: 
      “媽,這婚事俺不同意,更不能完婚!王家姑娘,俺不熟悉,不了解;她也照樣不熟悉俺,不了解俺,兩個人沒有感情硬是撮合在一塊,是沒有意思的,這是封建包辦婚姻!” 
      “喲喲喲,你聽聽,俺二楞子當了三天八路開了兩天飛機,還真是南園的葡萄一嘟嚕一串的啊,能說會道的!你窮咋呼啥?啥子熟悉不熟悉,啥子了解不了解,你哥你嫂原來也不熟悉不了解,這不照樣過日子生孩子?你同人家王家閨女完婚了不就熟悉了、了解了嗎?咋啦?還包辦呢,俺當媽的不給你包辦,誰給你包辦?俺包辦是天經地義的,共產黨也不能說俺不對的!” 
      “媽,您老人家咋能不講理呢?”宮小滿心里一急,嘴上就沒有把門兒的了。 
      “咋?你說俺咋就不講理了啊?俺給自己的兒子張羅娶媳婦,俺咋就不講理了呢?俺不能放了屁叫手捉,不能失言,不能對不起人家老王家,更不能做出不是人做的營生!”老太太說得激動起來,把孫女又遞到大兒媳懷里。 
      哥、嫂只是靜靜地聽,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 
      宮小滿得不到哥嫂的支持,又不能說服老母親,于是生硬地說:“反正俺是不與王家閨女結婚的,誰愿意誰就結去!” 
      宮老太太一聽這話兒,抓起兩尺長的大煙袋,咔咔地幾下子,把小飯桌子面兒都磕出了幾個小窩窩兒,從炕上出溜下來,用煙袋鍋子敲著小兒子的腦袋瓜子,說:“啊,你翅膀硬了啊,老娘還做不了主了?你小子不就是八路的一個中隊長?不就會開飛機?開飛機咋了?你就是會開大炮又咋了?別說你這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就是許世友將軍他也得聽他老娘的!你不聽俺的,試試!你敢不聽老娘的,老娘立馬就撞死在面前,弄你個不忠不孝又不義!哼,你再說聲給俺聽聽!” 
      哥嫂嚇得也出溜下炕來,扯著母親的襖襟,一個勁兒地說:“媽媽媽,你消消氣兒,俺弟會聽您的……” 
      宮小滿比誰都清楚老娘的脾性,看起來溫溫順順的,使起性子來兇得狠,說到做到,從不反悔!猶如夏日的村前小河,叮叮咚咚,悠悠流淌,而山雨一來,立即暴漲,洶涌澎湃,勢不可擋…… 
      別看他是宮二楞子,別看他能一人毀了敵人的機槍排活捉一個連,別看他能擊落兩架敵機使蔣匪聞名喪膽,可惜他碰到的是他親生老娘——一個倔得梆梆響的膠東老太太!于是,他徹底地懨了,不得不依了老娘…… 
      【4】 
      文登王家姑娘叫王翠花,人兒倒是不丑的,瓜子臉兒,細皮嫩肉的,中等身材,留著齊腰的一對大辮子,包裹著的小腳,那真是三寸金蓮啊,走起路來很是有點吃力的樣子。 
      嫁過來的第二年,王翠花便生下大女兒蘭蘭,這年宮小滿的嫂子也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老宮家人丁興旺起來了。 
      1951年,美國鬼子把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上來了,中國人民志愿軍雄赳赳氣昻昻地開赴朝鮮戰場上去了。宮小滿也駕著他心愛的戰鷹,與戰友們一起投入到了保家衛國的戰斗中去了。在空戰中,宮小滿又有驚人之舉,他共擊落美戰機四架,而自己卻毫發未損,被美軍稱為“空中殺手”,又被榮記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戰后榮升為空軍某部飛行大隊長。 
      板門店談判停戰后,志愿軍將士回國了,宮小滿回家探家來了。盡管他不想顯擺,但是組織上還是強令他帶著警衛員回到了家,因為他不僅是功臣,更是軍隊里的優秀戰斗機飛行員,是國家的難得人材,他不屬于他自己,是人民的,是國家的。而且從省軍區、從省委一道道命令傳下來,傳到軍分區、武裝部,傳到專署、縣委,要求做好宮小滿大隊長的安全保衛工作,不允許有半點意外發生!每天晚上,老宮家屋外四周徹夜有公安便衣、民兵等荷槍實彈地守護著,天一亮,便撤崗休息。 
      白天,宮小滿就去村里輩份、年歲高的老人家里串門去,去看望老人們,同老人們拉家長。他說這些老人家都是眼看著自己長大的,對他和他家或多或少都有過幫助,這次回家能見著下次回來就不一定能見著了,當然他去看望老人們時,都是根據老人的愛好捎點煙啊酒啊茶啊糖啊之類的東西孝敬他們。晚上,他就去找他們當年那些伙伴和師兄弟們聊天,嘻嘻哈哈,打打罵罵,就像當年一樣無拘無束。宮小滿一上火車,就與警衛員換上了便服,不穿軍裝來顯示自已的身份。他去父老鄉親家,不讓警衛員跟著,警衛員任憑他咋樣說,人家一聲不吭,就跟沒聽見你說啥一樣,反正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你哪兒,就像他的影子一樣。他要發脾氣,小伙子就會說:“首長,這是我的職責!”這時候宮老太太就站出來給小伙子撐腰了:“別難為人家孩子了,你才比人家大幾歲?權當是個玩伴兒!”警衛員很機靈、識趣兒,宮小滿進了哪家,他就在門外溜達著,決不進人家的家。 
      有一天下午,大白天的,宮小滿的夫人王翠花哄著女兒蘭蘭,看見炕上放著丈夫從部隊上帶來的個白亮的鐵玩藝兒,他只知丈夫晚上出去時都帶在身上,不知是個啥東西。她拿在手里三擺弄兩搗古,這家伙突然唰地一下子亮了,嚇得她嗖地一下子扔到了炕里邊,那家伙還在亮著。王翠花抱上蘭蘭,邁著三寸金蓮,急急忙忙來找婆母,急得她臉色煞白,說話都結巴起來了:“媽……媽媽……快快……那家伙……弄……弄不死了!” 
      宮老太太被王翠花連扯帶掙地拉到他們那房間,翠花指給老太太看,老太太拿過來左瞧右看,研究了有半個時辰,說:“哼,活人還能讓尿憋死不成?咱捂死它不就得了?”說罷,拉過兩床大被伸巴伸巴將那家伙捂在底下,約摸有三五袋煙的功夫后,掀起大被一瞅,媽喲,那家伙還是通亮,牙根兒沒捂死它!這時,老太太也有點慌神了:“媽啊,它光亮不要緊,千萬別炸了啊!” 
      站在婆母身后的王翠花,哆哆嗦嗦地扯一下婆母的衣襟說:“媽,把它……扔扔水缸里,淹淹……淹死它!” 
      老太太一聽,好注意!你說,俺咋就沒想到這個呢?真是人老不中用啊,火氣玩藝兒不都怕水?于是,老太太從大被底下掏出那家伙,火急火燎地奔過去,咣蕩一下子將它投進大水缸里,蓋上缸蓋子,上面又壓上大瓷盆,唯恐那家伙再蹦出來淹不死它。 
      晚飯前,宮小滿與警衛員回到家里得知這一情況,差點笑岔了氣兒。宮小滿告訴老媽和媳婦說,這是手電,也叫手燈,是用來照明的,說罷擼起衣袖從水缸里撈出還在亮著的那只手電,教給她們使用方法。 
      這次探親一年后,王翠花又生下二女兒敏敏。1955年秋天,授軍銜時,宮小滿被授予空軍上校軍銜。這年部隊上分給宮小滿房子,宮小滿回到老家把老母親、妻子及兩個女兒接到了大上海的部隊大院里來了。 
      剛來的時候,老太太和她那三寸金蓮的媳婦兒可是鬧出了不少的笑話,幸虧警衛員、勤務員都是膠東人,不會笑話人,嘴兒又緊實,否則那真是能把宮小滿的臉面都給丟光了。 
      來到上海軍營的第一天早晨,老太太抱著二孫女敏敏,在窗前聚精會神地看光景兒。王翠花從廁所里出來,一副難受的樣子,好像憋得無法控制似的。 
      正巧,宮小滿從房間里出來了,王翠花拉了他一把,嘀嘀咕咕地嘟囔著啥,宮小滿說:“出了大門向西走50米有公共廁所,真是的!” 
      翠花邁著三寸金蓮一顛一顛地跑出去。 
      老太太說:“翠花咋啦?” 
      “在馬桶上拉不出屎來,非要找老家里那樣的茅坑,真是的!”宮小滿有點不耐煩了。 
      “可不是嘛,俺也拉不出來哩,昨天晚上費了半宿的勁兒才拉出來了!唉……” 
      說罷,老太太指著外邊一些正在洗刷的戰士說:“部隊上紀律太嚴了,你看那些孩子們在吃啥呢?吃不進去,還拿著根棍棍往里捅,捅半天,又吐出來了,啊呀,真是當兵不容易啊!” 
      宮小滿樂了,被老娘這種天真的想象逗樂了,他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之后,他說:“媽,戰士們那是用牙刷刷牙呢!回老家,俺怕鄉親笑話,俺就不刷牙。今后,你和翠花都要刷,蘭蘭也要刷,二丫頭大點了也要刷,今天勤務員就紿你們配齊了洗刷的東西了!” 
      正說著,王翠花哭喪著臉磨磨唧唧地回來了,那模樣比死了爹娘老子都難看,一聲不吭地回他們房間去了。 
      宮小滿跟進去,看到翠花正在換褲子。原來,本來就憋不住了的她,等邁著三寸金蓮顛兒顛兒地跑到公共廁所時,又不識字,一頭鉆進了男廁里,一瞧不對頭,又出來了,等到進入女廁,還沒來得及脫下褲子,便嗵地一下子拉了半褲襠……宮小滿臉上像下了一層霜,氣呼呼地摔門而去。 
      后來,宮老太太提出來要回老家,堅決不在這兒呆了。王翠花表示隨婆母一起走,也不愿意留在這兒。宮小滿問原因,老太太說:“在這兒像蹲號子,出去遛達又找不著道兒,問問人家,全是嘰哩骨魯的聽不懂的洋鬼子話,最叫人難受的是毎天早晨刷牙時那些點心水沒法喝!” 
      王翠花心有同感,老太太說這些話時,她不斷地點頭,就跟小雞啄米似的,她并且插嘴說:“特別上茅坑不習慣!” 
      宮小滿說,媽走可以,翠花你不能走,你必須留在這兒與俺生活在一起!翠花說,你除非殺了俺,否則俺就要回老家!無奈,宮老太太、翠花、蘭蘭、敏敏在住了一個禮拜后,又被送回了老家。宮小滿這個英雄飛行員也只能仰天長嘆而已,他是沒法子留下夫人王翠花的。 
      【5】 
      入社的第二年,宮小滿的母親宮老太太在家門口摔了一跤,就再也沒爬起來,找自己的老頭子去了,一點罪沒受,也沒病些日子連累兒子兒媳婦,這更讓人舍不得她老人家的離去。 
      辦完了母親的喪事,宮小滿要求王翠花帶上兩個女兒一起去部隊上,王翠花堅決不去,并且又說除非殺了她。 
      宮小滿說:“翠花,咱倆是夫妻,如今不提倡夫唱婦隨,最起碼兩人也應該長年生活在一起啊,不能弄得兩個人老是天南一個海北一個的吧?” 
      “天南一個海北一個,照常能做夫妻,做夫妻,不一定天天守在一起的!”王翠花反駁說。 
      “咱們的情況不同,你得多支持俺,支持俺,就是支持國家建設,支持軍隊建設啊!” 
      “俺在家里也能支持你,兩個閨女俺拉扯著,保證不拖累你!” 
      “部隊大院里住著那么多干部,人家都有個家,就我自個兒去吃食堂啊!”宮小滿越說越激動,聲音有些拔高,“難道你就覺得好嗎?再說,搬到上海去,不僅兩個孩子能上好學校讀書,咱倆也需要培養感情??!” 
      “學校沒有好壞,閨女在家里照樣能上學;咱倆都兩個孩子了,還培養啥感情呢?” 
      “咱倆以前素不相識,被兩家老人撮合在一起,一點感情基礎都沒有,今后如何生活?住在一起,時間長了,就會有感情的?!?nbsp;
      “素不相識?素不相識你都讓俺生下兩個孩子了!再說,感情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穿?” 
      “……” 
      宮小滿被王翠花堵得半天沒接上話茬兒,停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說:“去吧,咱們住在一起,才像個家啊,再說,俺還可以照顧照顧你們娘兒仨啊!” 
      “這樣就挺好的,你往家捎著錢,俺在家里拉扯著孩子,還不會連累你干工作!” 
      最后,宮小滿有點火了,他說:“你去,還是不去?” 
      “不去!” 
      “為啥?” 
      “不習慣!” 
      “慢慢會習慣的!” 
      “遭罪,俺受不了那份洋罪!” 
      “那咱們只能離婚了!” 
      “啥?離婚?你個陳世美,媽剛走,你就想離婚,你這是欺負俺啊,天啊,俺咋過?。俊?nbsp;
      王翠花放聲大哭起來,她一哭,敏敏也跟著哭,哥嫂也過來了,警衛員也趕過來了。宮小滿那個火兒騰騰地往上竄啊,媽媽的,這娘們比***碉堡還難攻!從此,即使來家,他也不再上王翠花的炕了,真真正正地成為了事實上的無性婚姻了。 
      不管如何,這個婚姻是法律上的事實婚姻,王翠花包裹的小腳纏斷了腳指骨,下不了地,再說還有兩個女兒,她們是要過日子生活的,雖說宮小滿按月往家捎錢,日子還是挺緊巴的,因為一份工資拆到兩下子來花銷,就會有點那個了。于是,在老娘三周年忌日時,宮小滿從上海回來時,給王翠花買回了一架縫紉機,讓她學做衣服來補貼家用。這架縫紉機不僅在青山村是第一架,在方圓幾十里也是有史以來的最新玩藝了,把太多太多的鄉村婦女饞得眼睛都紅了。那些十里八村的婦人們成群結隊地來瞧光景兒,臉上帶著好奇、羨慕,瞧膲這兒,摸摸那兒,嘖嘖稱贊,心里直怨自己當初嫁錯了人!有個別的回到家里埋怨自個的男人無能,兩個人就慪氣,甚至有動手打架的呢。 
      這個時候,王翠花是幸福的,也是驕傲的,這從她眉開眼笑的臉面上能找到答案的;蘭蘭,是自豪的,常常帶著同學來家參觀;敏敏在大街上玩著,見到人就會說“俺爹給俺媽買來了縫紉機!”即使大柱子全家人也覺得面上有光哩。 
      日子就這么過著,就連跟了宮小滿幾年的警衛員都替首長鳴不平,他總覺得首長太不容易了,部隊上哪有別的首長是這樣的呢?但,他又不能說啥呢。 
      【6】 
      1959年10月1日,在全國一派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潮中,共和國迎來了第一個建國的十年大慶! 
      在這第一個建國十年大慶中,宮小滿受到黨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的邀請。國慶節前幾天,他從上海部隊駐地來到了首都北京。短短的十年,北京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已不是十年前他來參加開國大典時的老北京了!你瞧,天,更藍了;太陽,更紅了;天安門廣場,變了,人民英雄紀念牌、人民大會堂等標志性建筑拔地而起,雄偉而莊嚴,向路人和駐足者訴說著共和國人民的自豪和驕傲! 
      一天,宮小滿去看望老師長、現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副政委的張將軍。將軍在授銜時被授予中將軍銜,現住在北京。當他見到將軍時,倍感親切,就像游子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老父親,他抱著將軍熱淚橫流,哭出了聲兒。將軍拍拍他的肩膀打趣地說:“哭啥,哭啥呢?共和國沒有忘記你,毛主席沒有忘記你,俺老張都沒有的待遇,你宮二楞子都有了,還哭啥呢?他奶奶的,這可不是當年的宮二楞子?。 ?nbsp;
      宮小滿松開手,擦擦淚水,不好意思地說:“人家還不是想您嘛,一晃六七年了,再沒見到老師長了!” 
      老首長讓他坐下來,向他詢問部隊建設的情況,問他有什么好的建議,宮小滿一一作答,老首長高興地說:“好,好,好!宮二楞子就是宮二楞子,不愧為老子的兵,敢說真話,不像有些鳥人凈說假話,俺老張看不起他們!奶奶的,啥玩藝兒?” 
      末了,老師長詢問宮小滿的家庭情況,他一五一十地真情相告。老首長聽完后,沉默了許久,然后說:“宮二楞子,你現在是上校,能做到這樣,實是不容易啊!他奶奶的,有多少人進城了,當官了,把結發妻子休了,俺看不起他們,奶奶的,都是陳世美,俺也是說了算,全鍘了!這個……這個……你那媳婦兒,也她奶奶的是個活犟眼子,她咋就不為國家、軍隊想一想呢?唉……” 
      從老首長家里出來,路經一所小學校,宮小滿看見一位年輕的女老師正在校園里為幾十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排練如何獻花。他一下子想到了十年前那個場面,他讓司機停下車,從車上下來走過去,隔著學校大門望過去,臉上洋溢著溫馨的、幸福的微笑,流露出慈祥而向往的目光。 
      北京的十月,陽光燦爛,瓦藍的天空,萬里無云。 
      藍天麗日下,整潔的校園內,幾十個小姑娘身著白色的襯衣藍色的裙子,個個亭亭玉立、精神煥發,手棒著鮮花正在聚精會神地聽那位年青的女教師講解著。 
      那位年青的女教師,一米七零左右的個頭,身著一套藍色的女式烈寧裝,頎長的身材,曲線玲瓏,凹凸有致,渾身洋溢著女性的青春美!齊耳的短發,白里透紅的方臉盤上鑲嵌著一雙濃眉大眼,好看的小嘴兩邊的一對小酒窩兒時隱時現,一笑,就露出一對小虎牙兒……看到這兒,宮小滿腦海里立即浮現出十年前的那一幕,他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難道會這么巧合嗎?他喃喃道:“是她……是她……嗎?” 
      恰在這時,年青的女教師也看到了在大門口駐足凝望的宮小滿!女教師走過來,打老遠便看見他肩上的肩花,笑吟吟地說:“首長好!請問您有……” 
      四目相對,兩人都認出了對方,一時間,空氣凝固了!年青的女教師,臉色由紅轉白,淚水順著兩頰無聲地淌下來。宮小滿大吃一驚,他不知道年青的姑娘為何臉色由紅轉白繼而無聲地流淚,為了打破這種尷尬局面,他說:“……姑娘,你長高了,也越來越漂亮了……” 
      年青的女教師,突然拉開校門,沖出來,一把扣住了宮小滿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淚水肆意地流淌著。她喃喃地道:“叔叔,您讓我尋找了您十年啊……” 
      宮小滿呆住了,校園里的孩子們呆住了,車里的司機呆住了,傳達室里的老校工也呆住了,都為這突如其來的場面! 
      繼而,年輕的女教師拉著宮小滿的手,一直把他拉到幾十個小女孩的面前,興奮地說:“同學們,這就是我常向你們講述的那位空軍英雄!” 
      霎時,歡聲雷動,孩子們涌上來,拉手的,擁抱的,獻花的……一派令人激動的場面! 
      爾后,宮小滿應邀來到了女教師的辦公室,拉起了這十年的別后情況。 
      原來,年輕的女教師,今年二十二歲,比宮小滿正好小十歲。她叫夏雨濃,老家在黑龍江省一個偏僻的小鎮上,“九•一八”事變后,日冦侵占了東三省,教書的父親攜年輕的母親從關外流浪至京城,投奔到孤寡的姑媽家中。幾年后兩人結婚,蘆溝橋事變后,雨濃出生了。華北淪陷后,身懷家破國亡之仇的教書父親將妻女托付給多病的姑媽投筆從戎參軍到國民革命軍中,長沙會戰時血濺沙場。雨濃的姑奶奶在抗戰勝利前夕,撒手人寰了,沒有親眼目睹舉國歡慶的勝利場面。 
      開國大典之后,小雨濃從各方面去搜集宮小滿的信息??姑涝瘧馉幹?,她從報紙宣傳和大人們口口相傳中了解到宮小滿的點滴情況,她知道他是個空軍英雄,從此以后,宮小滿占據了雨濃情竇初開的小女心懷,任憑任何人都不能走進去了。相思成疾的母親,在雨濃做了小學教師后的第二年,丟下心愛的女兒追隨那位血灑疆場的書生去了。 
      宮小滿從夏雨濃毫不掩飾的傾訴里感覺到了一顆滾燙的心所散發出的愛的熱量正在炙烤著自己,但,他想起老師長的話,他迷茫了,迷茫得讓他魂不守舍了。 
      【7】 
      大慶儀式結束以后,宮小滿應夏雨濃的盛情邀請來到了她的家里。 
      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只是面積比較小而已。東西廂房住著兩家老鄰居,都是工人,很本分,都有幾個孩子,十多歲的樣子。南廳房里住著一對年輕人,也是哪所學校里的教師。正房里,住著夏雨濃一個人,寬敞而明亮,但明顯能感覺到有點清冷。夏雨濃告訴宮小滿,這房子是姑奶奶和姑爺爺辛苦一輩子積攢掙下來的家業,準備給獨生兒子結婚的,不曾想到兒子在“五•四”運動中被鎮壓的軍警亂棍打死了,后來姑爺爺也憂郁成疾而終,最終這房產也就落到了她夏雨濃的名下了。 
      宮小滿了解到這些,更對夏雨濃有了一層更深的了解,也越發對她產生了同情和欽佩。同情她是個命苦的姑娘,爺爺奶奶、姥爺姥姥慘死于小日本鬼子的魔掌之下,表叔、父親為國捐軀,姑爺爺、姑奶奶、媽媽都因思念親人成疾而過早地離開了人世;欽佩她是個意志堅強的知識女性,遭受如此多的打擊,她都挺過來,充滿理想地生活下去,勤奮工作,向往美好,追求人生的完美!宮小滿對夏雨濃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而且萌生出一種令人說不出的感覺,這可是他宮小滿三十二歲以來從未有過的那種東西啊!他暗暗地問自已,難道這就是愛情嗎?他心里也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因為他又想到了老家里那個叫王翠花的小腳女人以及兩個女兒。然而,與夏雨濃的短暫接觸而產生的那種感覺,卻是與王翠花十年婚姻生活里從沒有過的! 
      夏雨濃給宮小滿泡了一杯濃茶,遞到他的面前,又搬過十本日記本子過來,說道:“叔叔,您喝著水,看看雨濃十年來的日記吧,我出去買菜親手做飯慰問我們的大英雄!” 
      “日記?”宮小滿問,“啥日記?” 
      “叔叔看看不就知道了?”雨濃調皮地說。 
      “別叔叔叔的了,聽著別扭??!”宮小滿抬起頭,認真地說。 
      “哪叫什么呢,叫首長?” 
      “叫大哥吧!俺才比你大十歲哩,別把俺叫老了呢!” 
      “嘻嘻……”雨濃挎起籃子往外走去。 
      走到門外又折回來,很認真很嚴肅地說:“叔叔……大哥……首長,這些日記,我媽都沒看過,這是我一生的心事啊,你看完了,必須要給我一個答復!” 
      宮小滿從第一本開始翻看,他被雨濃這個女孩子的日記震驚了!他從日記中分明看到了夏雨濃從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一步步地成長為一名人民教師的毎一個腳印,尤其被她那矢志不渝的愛的呼喚所感動,他連雨濃啥時候回來了竟不知道! 
      …… 
      1958年9月20日 
      媽媽走了,走了有十天了吧?媽媽,你這一走,就把女兒一個人扔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大都市里,我好凄凉啊! 
      有誰將會陪伴雨濃? 
      有,有的!那就是雨濃心里永愛的人——宮小滿! 
      小滿,叔叔,您在哪兒?是在冰天雪地的塞北,還是在繁花似錦的江南?是在碧波無垠的東海,還是在藍天白云的西部高原?您該不會還在這茫茫人海的都城吧? 
      叔叔,小滿,您知道有一個姑娘深愛著您嗎? 
      她,就是九年前向您獻上鮮花的夏雨濃! 
      雨濃有個心愿,如能見到您,今生今世只為您一人活著! 
      小滿叔叔,您能聽到嗎? 
      …… 
      1959年9月23日 
      國慶將至,整整十年了! 
      學校里讓我為孩子們排練獻花,不由得又想到十年前那永生難忘的一幕! 
      “祝你好好學習!” 
      這句話至今縈繞在雨濃的耳邊,永生永世不能忘記! 
      小滿,叔叔,您在何方? 
      您可知道有個叫夏雨濃的人兒天天在祝福您,時時在愛著您? 
      十年大慶之日,但愿奇跡能出現啊! 
      老天爺啊,夏雨濃求您了—— 
      讓雨濃見到深愛的人兒吧! 
      …… 
      1959年9月28日 
      天啊,奇跡真的出現了! 
      今天,終于見到了他—— 
      叔叔——宮小滿! 
      我激動得差點暈過去,這是命運,還是緣份?難道十年是一個輪回嗎?求求您,不要離開雨濃!不要,不要…… 
      交談中,得知他已結婚十年了,我不能破壞心愛人的幸福,我可以不要名份,可以不要一切,但愿他能把愛分一點點一點點給雨農,那怕讓雨濃瞬間離開這個世界也無怨無悔! 
      叔叔,小滿,您能滿足雨濃這個苦命女孩的點點愿望嗎? 
      …… 
      宮小滿讀到這里,淚水早已爬滿英俊威武的臉龐,他放聲大叫道:“雨濃——雨濃——” 
      雨濃急急地從廚房里跑出來,看見淚流滿面的宮小滿,不再說什么,飛奔過去,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哭得一塌糊涂,雨濃嘴里喃喃著:“叔叔大哥首長小滿……” 
      這種稱呼一叫,就叫了五十多年??! 
      【8】 
      宮小滿休假時,換上便衣,乘坐上海至北京的列車,便會來到北京來陪他生命中這位真正的愛人。 
      1961年,在困難的春天里,夏雨濃生下了她和宮小滿的愛情結晶——女兒宮夏小燕。 
      宮小滿既高興又懊惱,雨濃看在眼里,她明白她的愛人為什么又興奮又不快樂,她對宮小滿深情地說:“叔叔大哥首長小滿,你千萬別不高興啊,老天爺把你賞賜給我,我是積了幾輩子的德修來的福份,如今又有了咱們的女兒,我更感到幸福無比!我不要什么名份,也不用你養小燕兒,你給了我的愛,我就知足了!”雨濃說著這些話時幸福得依人小鳥一樣,滿臉流露出真誠的快樂與承諾。 
      夏雨濃越是這樣,宮小滿的內心越像刀絞一般難受,多么無索求的人啊,她是那么的清純,純得沒有一絲一毫的雜質;多么富有的人啊,富有賢慧,富有至愛,富有寬廣的胸懷;多么美麗的女人啊,美麗得讓人肅然起敬,美麗得讓人心疼不已!宮小滿每次臨走時,都會偷偷地給她和小燕留下一筆生活費用,而下次來的時候,雨濃又會強行塞給他,讓他寄給老家的娘兒仨。 
      宮小滿也回過老家兩次,看著日漸長大的蘭蘭和敏敏,把要說的話又就咽下肚子里,把要辦的事兒又擱了下來。他的心靈承受著雙重的煎熬,仿佛一把雙刃劍在不停地刺剌著他的心,人兒瘦了一圈兒,猶如換了一個人似的,這其中的苦疼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一個人承受著。 
      1962年,宮小滿被任命為空軍某師師長,晉升為大校。1964年他又一次回到老家來,抱著最后一次希望來找王翠花,得到的答復是既不隨軍又不離婚,就這么過下去?;氐讲筷犐希趲燑h委會上,他向黨組織說明了自己的婚姻狀況,并鄭重提出離婚,黨委一致通過并報軍黨委批準。于是,在1965年春天,宮小滿回到半島地區專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 
      法院調解時,王翠花拉著一大一小兩個閨女在法庭上大罵宮小滿忘恩負義是個地地道道的陳世美,堅決不離婚!她說法院敢判她和宮小滿離婚她就一頭撞死在法庭上,讓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共產黨的法院也是官宮相護,也是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別進來!就這樣,由宮小滿提起的訴訟離婚被迫停了下來。 
      王翠花文登娘家有個叔伯哥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里工作,是個知識分子型的領導。他的思想很正統,他認為結發夫妻就要白頭偕老,那些混上官了、進了城的人千方百計地要把糠糟之妻一腳蹬開,就是當代的陳世美,他鄙視這樣的人,在宮小滿與堂妹離婚這件事情上,他同情堂妹的處境,極其譴責宮小滿的行為。因此,他出面把堂妹王翠花及兩個外甥女接到北京來了,如此這般地出謀劃策,指點著堂妹應該先走哪步后走哪步,到了什么機關應該怎么說怎么鬧,蘭蘭與敏敏應該怎么配合母親去做,阻止父母離婚。 
      于是,王翠花、蘭蘭和敏敏娘兒仨為了打贏保衛婚姻、家庭這場戰爭開始了積極的主動的進攻了。 
      王翠花被堂哥送到了軍委辦公廳,去控訴宮小滿這個陳世美拋妻棄子的罪行。當王翠花走進去時,接待人員給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這是一把折疊性質的木質椅子,坐時是需要講究技巧的。王翠花多咋見過這種椅子呢?本來進了這種做夢也沒夢過的地方眼睛就忙得有點不夠用,就跟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人家給她椅子她一屁股坐下去,嘩啦一下子,椅子倒了,人也跌坐在地上。她想到堂哥的指教,立馬張開大嘴嚎了起來,一邊嚎一邊罵:“你們這些王八蛋啊,都是穿一條褲子坐一條板凳的啊,你們都欺負俺啊,給俺把椅子也給把破的壞的??!”弄得接待人員都束手無策,猴吃芥麥干瞪眼兒,幸虧出來一位女同志才來解了圍,了解到了她們母女三人來這兒的目的。 
      從北京返回老家后,王翠花又把蘭蘭和敏敏打發到上海宮小滿這兒來了,一邊纏著宮小滿,一邊見著部隊上的領導就喊冤叫屈,弄得宮小滿焦頭爛額的。 
      軍委辦公廳把宮小滿離婚引發妻子上訪一事轉到空軍司令部,要求調查處理!宮小滿的老師長張將軍知道一點內情,老將軍又愛才,再加上有點護犢之情,說這事兒交給俺了,奶奶的,還反了這個小兔崽子了,看俺咋收拾他個王八蛋! 
      張老將軍親飛上海來了,他把宮小滿一個命令調來下榻的軍內招待所,劈頭蓋臉地就罵上了:“奶奶的,你個王八蛋小兔崽子,覺得當了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兒,還是覺得是個啥英雄了,竟敢不要老婆孩子了!俺看你是不知多高矮多粗細了吧?給老子從頭到尾一五一十地說來聽聽,老子明白了好處理你個小兔崽子,省得你那位秦香蓮再去軍委告狀!” 
      老師長也是膠東人,是位老紅軍,滿口的膠東話,人爽快,疾惡如仇,但深明大理,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宮小滿知道只要是老師長破口大罵你,不管是啥事兒,保準沒啥大問題;只要是跟你客客氣氣的,針尖大的事兒,也夠你喝一壺的,吃不了兜著走吧。于是,宮小滿把自己的一切原汁原味地向老首長交了底兒。最后,老將軍說:“奶奶的,是得早早地解決了,要不這算咋回事呢!這個……這個先來個權宜之計,得給你個處分,降級降職,調離上海,然后部隊上出面協同地方紿你解決問題!明白嗎?小兔崽子,今后可得好好對待人家,兩面都要好好對待啊……” 
      宮小滿叭地一個標準的軍禮,兩行淚水無聲地爬下臉龐,他豈會不知老師長的良苦用心? 
      【9】 
      宮小滿從上海調到了長春,同時,也被降級降職一級。上任前,他從上海趕到了北京,他要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夏雨濃,一并來看望可愛的小燕兒。 
      宮小滿沒料到卻撲了個空,夏雨濃帶著年僅四歲的宮夏小燕不知去向。 
      東廂房的老鄰居,遞給宮小滿一封封好的信,信皮上書寫著“小滿親啟”四個大字。老鄰居說:“他大哥,你媳婦把鑰匙交紿了我,讓我替她看護著房屋,又讓我把信交紿你,我問他要去哪兒,她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宮小滿從老鄰居手里接過鑰匙,打開了他早已熟悉的房門。屋里陳設依舊,只是沒了雨濃,沒了那個甜甜地喊爸爸的小燕子。一股清冷襲上宮小滿的心際,同時,一種不祥的感覺也涌上腦海。宮小滿小心翼翼地拆開那封信,熟悉的秀美字跡映于眼簾: 
      叔叔大哥首長小滿: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帶著咱們的小燕子早已離開了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京城了!不要問我們娘兒倆去了哪兒,我是不會告訴你的,但請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對待咱們的女兒的,把她扶養成人! 
      前些日子,有一天日落西山的時候,一位慈祥的老者來到了我的住所,敲開了我的門,他看到了我和孩子。從與老人的交談里,我知道了對你處理的情況,也明白了這位老者不是一般的身份。雖然我感覺到老者對我很友好,但還是認為是我害了你,沒有我,可能你不會被處分,都是因為我??!所以,經過再三的考慮,我向學校遞交了辭職報告,決定帶著咱們的女兒遠走高飛,不再拖累你! 
      小滿,愛一個人,愛到了極致,還會在乎什么呢?唯有至愛在心??!我以前曾想,上天能把你送到我面前,一分鐘足矣!命運之神真的把你送給了我,而且我們有了女兒,我還求什么呢?我從沒敢奢望你給我什么名份,也不敢求長相斯守,只要你能工作順利、前途光明,就是我最大的心愿!可是,如今因為我,你卻遭受著不應有的處分,雨濃心里猶如刀割一般啊,雨濃只有浪跡天涯…… 
      從此,雨濃不會再去打擾叔叔大哥首長小滿了,也求叔叔大哥首長小滿不再尋找雨濃,雨農從心底到心尖只刻著宮小滿三個字,心扉已閉,不再為其他任何人開啟!燕兒大了,她自會飛回去,去尋找自己的爸爸…… 
      叔叔大哥首長小滿,保重! 
      永遠愛你的雨濃 
      信,讀完了,宮小滿有氣無力地癱在沙發上,眼睛茫然地盯著天花板。是的,雨濃與小燕的不辭而別,給他的打擊太大了!王翠花在法庭上罵他,雖然罵得沒有道理,他也沒覺得如此傷心;他得知王翠花去軍委辦公廳告他,他也沒覺得有什么難受;部隊上給他降級降職的處分,他也沒怎么在意!可是,雨農與小燕的出走,卻讓他傷心、痛苦,更多的是那份牽腸掛肚??!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知識女性,沒有了工作又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她們如何生存,如何生活???宮小滿太無助了,第一次陷入了人生的沼澤里,他心里在暗暗地埋怨著:老師長啊,您別…… 
      【10】 
      宮小滿從北京返回上海后,把蘭蘭、敏敏送回了老家。他告訴王翠花離不離婚、怎么處理只能聽從上級的了,因為你都告到中央軍委了,而且也把俺也降級降職了。這個小腳女人,走出山村見了世面,長了知識,她聽了宮小滿這番話后,笑了,但卻狠狠地說:“最好能把你給俺降回家來!” 
      部隊上還沒等處理這件事情,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山河一片紅,從地方到軍隊都在忙著革命,宮小滿這點小事與文化大革命相比,那真叫小小巫見老老巫了,因而就這么無聲無息地被擱下了。 
      這期間,宮小滿去北京打聽過幾家鄰居,又去雨濃的學校同事家里訪問過,都沒有任何有價值的信息。他也曾想過雨濃帶著小燕可能回到了黑龍江的老家,但又被他否認了,因為她的老家里無論是爺爺奶一方還是姥姥姥爺一方,早已沒有其他親人了。他只能一個人默默地思念著他的雨濃,思念著他的小燕子,他天天想著雨農被生活折磨得瘦骨如柴的樣子,頭發白了,大眼睛也陷下去了,兩個小酒窩也沒有了,癡癡呆呆的,宮小滿常常陷入迷迷蒙蒙之中;他夜夜想著小燕子一天天長高了,但由于缺乏營養,瘦瘦的,臉色黃黃的,淚水不知不覺就打濕了枕巾。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啊,恐怕沒有人會知道,也沒有人能理解的。宮小滿的頭發白了,臉上有了皺紋了,他才三十六七歲??! 
      宮小滿毎個月的工資都要分到三份,自已留一份,把給王翠花娘仨的按時寄回去,把雨濃和小燕兒的攢起來,他堅信他的雨濃他的燕兒一定回到他的身邊的。 
      “敬愛的林副主席”摔死在蒙古共和國溫都爾罕的第二年,軍委、三總部、各大軍兵種都有了重大調整,一些老帥、將軍們陸續走上工作崗位,開始主持工作了。這年,宮小滿又被調回上海了。 
      一天,宮小滿接到了一封寄自黑龍江大山深處的超重信件。他拆開信封,展開厚厚的信箋,七八年再未見過而又熟悉的筆跡出現在眼前: 
      叔叔大哥首長小滿: 
      你還好嗎? 
      雨農不是已經跟你說好了嗎?今生今世,雨濃不再去找小滿,小滿也不再去找雨濃,燕子大了自會飛去找爸爸的。 
      可是,小滿啊,你卻食言了!你為什么又來擾亂了雨濃剛剛平靜的生活呢? 
      近十年了,你知道雨濃帶著燕兒是怎么過來的嗎?每當燕兒向雨濃要爸爸的時候,雨濃就會說燕兒爸爸在藍天上飛呢,爸爸有任務,部隊上不允許回家,等燕兒長大了自己去找爸爸啊! 
      于是,燕兒天天照鏡子,盼著自己快快長大;天空一出現飛機的聲音,燕兒都會飛出家門,伸長脖子仰視著藍天,追著,跑著,大聲呼喊著:爸爸——爸爸—— 
      …… 
      宮小滿讀不下去了,心頭堵得發慌,感覺喘不上氣兒來,他抹去了淌下來的淚水,走出辦公室來,心道:雨濃、燕兒,你們可是有音信了,俺宮小滿感謝上蒼啊,讓俺懸在半空的心能放下來了! 
      天,藍湛湛的,偶爾飄過一絲白云;太陽,掛在中天上,陽光普照,草木青翠;樓前綠樹上,小鳥兒跳上跳下,鳴鳴啾啾,相互訴說著高興的事兒。宮小滿平靜了一下心情,又返回辦公室,去讀雨濃那長達十七頁的信。 
      原來,老師長又回到了空軍司令部了,還是做他的老本行工作。老將軍調閱了宮小滿一事的材料,知道這六七年來早就擱下來了。于是,老首長首先把宮小滿從長春調回上海,他要讓宮二楞子在哪兒跌倒了就在哪兒爬起來!又派人去北京找夏雨濃,沒找著人,便命令辦事人員挖地三盡也要把夏雨濃母子找回來,給他們母子一個圓滿的結果! 
      空軍司令部的兩名年輕的干部通過夏雨濃原來單位的檔案以及公安部門的戶藉檔案,在地方政府的幫助下,一直查到夏雨濃的祖籍——黑龍江大山深處一個小鎮子。 
      原來雨濃帶著宮夏小燕回到了母親的老家,投奔到叔伯舅舅家里。正巧舅舅是村里的黨支部書記,知道了姑媽姑父、姐姐姐夫以及夏雨濃的一切后,收留了她們母子,從此夏雨濃過上了普通的農家生活,拉扯著小燕兒過日子,對外只稱燕兒爸爸是一名空軍戰士,其他的一字不提。 
      那一天,夏雨濃正在生產隊里參加勞動,舅舅帶著兩名年輕的解放軍戰士來田地里找她,她知道該來的遲早是要來的,躲也躲不過的,所以她顯得十分平靜?;氐郊依?,來人告訴她,老將軍正在處理宮小滿的事情,需要她回北京與將軍面談,將軍要聽聽她的心里話,并給她一個圓滿的結果。雨濃聽罷,心里無比地激動,淚水就像兩條小河淌淌地流個不停,她能說什么呢?她又能說什么呢?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謝老將軍,默默地祝福著那個日日夜夜牽掛著的人兒??! 
      過了幾天,雨濃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帶上讀小學五年級的小燕兒,跟著兩名戰士回到了離開了七八年的北京。 
      【11】 
      軍黨委根據空軍司令部的要求,派出了軍政委李浩同志來到了老根據地馬石山區。李浩政委首先與半島地委及相關縣委、公社黨委做了溝通,說明了他本次半島之行的任務,請求地方黨組織及有關部門給予必要的幫助,妥善解決宮小滿與王翠花的婚姻問題。 
      之后,李政委與兩名戰士住到了宮小滿的哥哥大柱子家里來了,開始做王翠花的思想工作。王翠花一看這陣勢,知道部隊上插手解決這事兒了,聽這話音兒是對自已百害而無一利,于是第二天便把二十多歲的蘭蘭、十七八歲的敏敏打發到上海鬧她們的爹爹去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先說李政委與王翠花這兩人的情況。李政委首先從宮老太太包辦婚姻說起,進而說到他們兩口子沒有感情基礎、王翠花不隨軍不能照顧宮小滿,然后再講到宮小滿黨和軍隊把他培養到現在多么地不容易,還要他為空軍建設多做貢獻,因而必須解決他們的婚姻問題,讓他有充足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沒有后顧之憂。 
      天天是這些道理,李政委三翻五次地講。前幾天,王翠花一言不發地聽,你問啥,俺也不回答;問的次數多了,俺就起身去給你燒開水、泡茶。但,她心里卻在盤算著,俺一聲不響,你可沒有辦法撬開俺的嘴巴讓俺說話,等著聽蘭蘭、敏敏那兒的消息再說。一個周后,蘭蘭從上海來信了,王翠花拿上信去找鄰居一個關系不錯的姐妹,讓人家的閨女讀給她聽。信很簡單,里邊這樣寫道: 
      媽: 
      爹啥也不說,只說聽組織上處理。另外,爹天天上班,哪兒也不去。聽家屬阿姨說,爹外面有個女人,在北京,還有了個女兒。俺和敏敏要大鬧爹了,直鬧到他不離婚為止。 
      蘭蘭 
      見著了信兒,王翠花是啞吧踢毽子——心里有數啊,她這一有數兒,恰恰卻是一個錯誤的判斷!錯誤的判斷導致錯誤的行動,錯誤的行為帶來了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有一天,李政委又在講道理,忽然,王翠花笑了。這是李政委三人來到宮小滿家近十天來,第一次看見王翠花笑,而且這笑起來的模樣還蠻好看的呢。笑過之后,王翠花向李政委說:“政委啊,你說了這么些天了,俺一句沒說啥,只是在聽。今天,俺問你句話行嗎?” 
      “行行行!”李政委心道千年的鐵樹開花了,啞吧要說話了,連忙說,“問吧問吧!” 
      “你說了這么些天,就是要俺答應離婚是吧?” 
      “……啊,是的,是這樣……” 
      “離婚都有啥好處?” 
      “……這個,離開了,對工作、對國家都有好處,我已講過多次了?!?nbsp;
      “那么,李政委啊,好處這么多,你咋不回家和你老婆離婚呢?” 
      “……你……你……怎么能這樣?”李政委有點防不勝防。 
      “你你啥?俺咋樣了?”王翠花從坐著的凳子上站起來,像開機關槍似的向李政委說道,“人說能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姻!可是你卻大老遠地跑來勸俺離婚,真是豈有此理!告訴你:婚,俺還不離;叫俺去部隊上,俺還不去!你們愛咋的咋的,從今天起,你們也就不要再登俺的門子了!” 
      如果,王翠花能把上面這段話換成“李政委,啥話也別說了,俺跟著小滿去部隊上去!”或許就沒有了人間這段幾十年的故事了。 
      【12】 
      李浩政委三人還在宮小滿老家里,宮大柱接到了宮小滿發自上海的電報:“哥速來見最后一面”。 
      大柱及其媳婦、兒女都被這封電報嚇出了一身的冷汗,雖然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兒,但卻淸楚宮小滿危在旦夕。于是,宮大柱連夜趕往了上海,經過一夜一天的火車顛簸,兄弟倆終于見上了面。一見面,兩人抱在一起痛哭起來,兩個大男人放聲大哭,嗷嗷地,猶如老牛長哞,鼻涕眼淚相互沾了對方一衣領子,就連在旁邊的十七八歲的敏敏也被爹爹和大爹這種抱頭痛哭的真情感動了,也跟著嚶嚶嚀嚀地哭起來,卻遭到姐姐蘭蘭的訓斥。 
      哭完了,大柱子擦擦滿臉的淚水,揉揉模糊的雙眼,這才認真地打量起自已唯一的弟弟。一米八幾個頭的宮小滿,原來近二百斤的體重,現在整個人瘦了幾圈,約摸能有一百三四十斤重;四方大臉變成了刀條臉兒,兩鬢泛白,臉上早早地布上了皺紋,與他四十四五歲的年齡是極不相稱的,相比前幾年回家時判若兩人,尤其前額上傷痕累累,傷處還結著痂。 
      原來,宮小滿是被兩個閨女給鬧騰得不想活了,確切地說是被大女兒蘭蘭給逼得要尋短見的。 
      蘭蘭與敏敏在五天前開始絕食,女兒不吃,當爹的豈能吃下去呢?宮小滿親自去食堂打來飯萊,女兒連看都不看,三頓兩頓的敏敏能堅持住了,時間一長,還是個十幾歲孩子的她便受不了。那天中午,宮小滿打來三鮮水餃,餓急了的敏敏拿起水餃就往嘴里送,卻被蘭蘭沒鼻子帶臉地拍了一巴掌,鼻血慢慢淌下來了。宮小滿心疼地把小女兒攬過來,輕輕地用手巾給她擦著鼻血,冷不丁兒被大女兒一把又將小女兒拽過去。 
      到第三天上,宮小滿看見講道理不起作用,就給大女兒下跪求她吃飯,求她讓敏敏吃飯。蘭蘭一言不發,看見爹長跪不起,她就用頭撞墻,爹抱著她,她就咬爹的手;沒辦法了,她撞,宮小滿也撞,哪知蘭蘭是假撞有分寸的,而宮小滿卻是動了真格兒的,咚咚咚地撞,撞得頭破血流的,暈暈乎乎地昏死過去,敏敏又抱著爹哭喊;蘭蘭就扯過毛巾輕輕地給爹擦拭傷口,爹醒過來,她卻把毛巾扔到一邊,又扭著身子不理爹。警衛員、內勤員、大隊政委及夫人都來勸,也不起一點作用,于是宮小滿實在是沒咒兒念了,他想到了以死來解脫,而想想遠在北京的雨濃、小燕兒又閉不上兩只眼睛,需要向哥哥交待明白身后之事,于是發了加急電報給哥哥。 
      了解到了這些情況后,大柱子就來勸蘭蘭和敏敏。大柱子一直生活在老家里,與弟媳翠花和侄女蘭蘭、敏敏都住在一個院子里,看著蘭蘭和敏敏長大的,無論是從生產上還是從生活上都給予她們娘仨幫助不少,比方自留地、自留園啥的都是大柱子幫著種的,做著自己應該做的,盡了做大爹(伯父)的義務,所以蘭蘭、敏敏以及翠花都很尊敬他。在弟弟小滿與弟媳翠花離婚這事上,雖然他從未說過啥,沒表過態,他也不明白愛啊戀啊的,但他卻覺得弟媳翠花是應該跟著弟弟到部隊上去的,你再怎么不習慣,也要學會去習慣,去跟自己的男人斯守在一起,這才能盡到當妻子的責任的。此次來上海,他了解到了弟弟在北京還有一個雨濃、還有一個女兒小燕兒,這才覺得事情確實是嚴重了,也才明白了為啥部隊上出面幫助他們來處理這件事情的原因了。 
      大柱子首先批評了蘭蘭絕食的事兒,他說:“蘭子,你是大姑娘了,是大人了,不是大爹說你啊,你咋就凈做小孩子事兒呢?你爹和你媽的事情有部隊上有國家解決哩,你就別跟著摻合了,他們在一起是你爹你媽,分開了,照樣還是你爹你媽??!不光你爹不會丟下你們不管,俺也不會不管的!”停了停他又接著說,“俺聽那李政委說,如果你爹媽能離開,你跟敏敏都會跟著你爹,國家會給你倆安排工作的!如果這樣,你們再把你媽接出來,這不還能在一起嗎?聽大爹的話,別在折騰了,等上級解決吧,如果把你爹折騰出個三長兩短來,國家損失了人才,你們更是雞飛蛋打的,咱們全家人都會后悔一輩子的!” 
      在大柱子的開導下,蘭蘭和敏敏這才開始了吃飯了,但蘭蘭對宮小滿還是成見很深很深。 
      【13】 
      1973年元月,宮小滿被秘密調到了天津。 
      然而,一個月后,蘭蘭和敏敏又找到了父親的單位跟來了。原來,宮小滿給王翠花買了一架縫紉機,不僅王翠花練成了一把做衣服的好手,而且蘭蘭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她在上海父親單位里,施展開了自己的才能,給這個首長家屬做件上衣,給那個首長家屬做件褲子,一來二去,她跟大多數首長家屬混熟了,阿姨長阿姨短地叫著,阿姨們心軟嘴快,啥事都就告訴了她。 
      這年春天,空軍司令部派人來到半島專暑,協同地方政府來處理宮小滿的婚姻問題。4月間,專區中級人民法院判決宮小滿和王翠花離婚,蘭蘭和敏敏隨父親宮小滿,由地方政府安排工作,王翠花是宮小滿老家里家產的唯一繼承人,當地政府給予其軍屬待遇。其時,宮小滿正在天津西平壩飛機場里,專門從事秘密訓練友好國家的特級飛行員。因而,國家將蘭蘭、敏敏安排在廊坊地區的國營工廠中,之后姐妹倆把母親王翠花接到了廊坊,此時,四十六七歲的王翠花——這個小腳女人也能習慣都市生活了! 
      宮小滿與夏雨濃在北京正式登記領到了結婚證,沒有舉行隆重的婚禮,只是帶上宮夏小燕,提著幾斤糖果幾條煙來到了老師長家里,來答謝老首長。當宮小滿攜妻女向老首長行過答謝之禮后,老將軍指著夏雨濃搖著頭說:“雨濃啊雨濃,當年,我本想向你送個積極的暗號,哪里會想到……呵呵,不提了,不提了……”繼而又對宮小滿說:“奶奶的,宮二楞子,也***就是你吧,誰***讓俺喜歡你個小兔崽哩!往后,好好對待雨濃,否則老子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啊!”最后摸著宮夏小燕的頭意味深長地說:“孩子,你爸爸是個好爸爸,他為人民為國家立過大功啊,人民不會忘記他,國家不會忘記他,好好愛你的爸爸,好好愛你的媽媽吧!”聽著老將軍的這些話,夏雨濃緊緊地偎依著宮小滿,熱淚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夏雨濃帶著小燕兒來到了宮小滿的身邊…… 
      蘭蘭和敏敏在廊坊安了家,參加了工作,把王翠花也接來了。 
      夏雨濃沒有告訴宮小滿邀請蘭蘭、敏敏來天津家里來玩。蘭蘭、敏敏來到之后,宮小滿興奮得不得了,小燕更是高興得沒法形容。蘭蘭看著溫文儒雅的夏雨濃,譏諷地說:“你可達到目的了??!”宮小滿剛要說啥,被小燕兒一把攔住了,她笑了笑,說:“大姐,你是咱三姐妹中的老大,咱們三人血管里流著同一個人的血,這個人就是咱們的爸爸!我知道王媽媽不容易,雨濃媽媽也不容易,那么,咱們的爸爸容易嗎?我不說王媽媽,我問大姐一句:你比我和二姐都大,那么你為爸爸做過什么呢?” 
      “……”蘭蘭語塞了。 
      “咱們當女兒的,都沒為父親分憂,我們又有什么理由指責老一輩人呢?”小燕兒心平氣和而又不無道理地接著說下去,“老一輩人的恩恩怨怨都過去了,我們依然是一家人,我們還應該去說三道四嗎?”蘭蘭無一言對,低下了頭。宮小滿和雨濃驚奇地凝視著小燕兒,他們心里都在說著同一句話:燕兒長大了啊! 
      從此,蘭蘭再沒來過父親的家。后來,宮小滿單獨把敏敏叫來天津,對她說:“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爹交給你一個絕密任務:俺跟你雨濃媽媽商議好了,俺以你的名義毎月給你媽存上幾個養老的錢,不要讓你媽你姐知道,權作你存的!”敏敏點頭答應。 
      1977年,五十歲的宮小滿喜得貴子,起名叫宮夏瀾濤。1985年,宮小滿轉業到天津地方上一家國營大企業,做了中層領導干部。1989年,宮小滿退休了,每天同妻子一起作伴出去擺灘兒,給人家剪裁、做衣服,掙幾個錢補貼家用,因為雨濃早已沒有了公職,雖然小燕兒結婚了,也有了一個名叫于宙的小男孩,但是兒子宮夏瀾濤還正在讀書呢。 
      敏敏早已成家了,但蘭蘭仍孤身一人,她說她不相信天下還有好男人,決定終身不嫁,陪著母親了卻此生,宮小滿能說啥呢?只能由她去罷。 
      【14】 
      2011年夏天。 
      胃癌晚期的王翠花,當她從敏敏那里知道這么些年里宮小滿一點也沒丟下她不管時,這個走進老宮家從未真正流過一滴淚水的女人,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彌留之際,王翠花讓敏敏打電話把宮小滿天津的一家人都叫過來。八十多歲的宮小滿來了,七十多歲的雨濃來了,小燕兒三口兒來了,瀾濤三口兒來了。 
      在醫院的病房里,王翠花睜開雙眼,兩行淚珠兒從眼角溢出,慢慢地淌到耳邊。她一手拉著宮小滿,一手拉著雨濃,把來人一一打量著,孩子們叫媽的,叫姥姥的,叫奶奶的,她答應著,淚水卻在不斷地涌出。她說:“小滿、妺子,俺對不起你們啊,來生再報答吧!”她說,她好想老家青山,夢見媽叫她回去,她要求宮小滿讓孩子們將她的骨灰送回老家,一定把她埋到村子東邊的兄妹山,宮小滿淚水滿面地答應著。 
      王翠花拉著小滿、雨濃的手,目光在尋找著,她是在尋找蘭蘭啊,尋找那個至今孤身一人的蘭蘭,尋找那個六十多歲的讓她牽掛的蘭蘭??! 
      【15】 
      一個周后,宮小滿的女兒女婿、兒子兒媳、外孫們開著幾輛私家車,護送王翠花的骨灰回到了青山村,在本家人的幫助下,把王翠花葬到了兄妹山。 
      兄妺山,圓圓的山頭,像個饅頭,不高,但很耐看,似乎有些靈氣兒。它居馬石山西山腳下,在青山村東面,與村子遙遙相對。宮夏瀾濤說:“嘿,是個不錯的地方,等老爸老媽百年之后也送來這兒,來與王媽媽做伴!” 
      宮夏小燕聽罷,看一眼心花發滿頭心事重重的大姐,說:“小濤子,你胡說什么???” 
      蘭蘭凝視著對面的古老村子,悠悠地長嘆一聲…… 
      在回家的路上,宮夏小燕的兒子于宙問宮大柱的大兒子:“大舅,這山為什么叫兄妹山呢?” 
      六十多歲的老人,于是慢慢悠悠地說道—— 
      在很久以前,有一對年輕人相愛了,男的叫春光,女的叫秋菊??墒?,春光的家人不同意,為他另娶了媳婦兒;秋菊相思成疾,死后就埋在這座山上。春光聽說后,來到秋菊墳前撞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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