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江湖中能成就一番大事業的人,不是有著極高的武功,就是有著極深的智謀,不管是有勇也好,有謀也罷,無疑不能缺少的就是極好的運氣,就如同不敗的天命。”
這是田老大從初到江湖起,憑著歷經無數江湖風雨,戰勝無數敵手,所總結出來的一段話。至少直到現在,他已認為自己的一生足夠可以證明這段話的準確性。
田老大雖然已經是年近六十歲的老人,卻身壯如昔,頭發黑亮,仿佛無情的歲月根本帶不走他永恒的健康,就算現在來二十個青壯小伙子也無法將他打敗。
他清晰記得自己在武林盟主座位上,一座就是三十五年,不動如山,原因是沒有人能將他扳倒。
他相信,自己很可能就是在位最長的武林盟主,就算在過八百年也不會有人打破這個記錄。
現在,他直挺挺的坐在寶座上,一動不動。
黃昏的日光從半掩的窗中照進廳堂里,屋里空蕩蕩,只有他一個人。
他坐在堂中最里邊,這一抹余輝恰好完全照在他的臉上。
他似在沉思,自信的臉上浮現出耀眼的光芒,和一絲興奮,時而帶一抹濃濃的悲傷,有點像曾經在戰場中廝殺的神情,和每次凱旋而歸的落寞。
他好像想起了江湖的血雨腥風,回憶起那些浴血奮戰的一生,還有那些最值得欣慰的輝煌戰績。
一生種種足矣證明他是一個絕世強者。
武林盟主的寶座,足以印證他的不平凡。
如果要一個市井小百姓說,或許這一輩子不白活了。
他并不認為自己一生是完美的,而是充滿遺憾,奮斗成果只能有自己來享受,沒有妻子來陪,沒有子女來陪,只能孤獨的享受。
這仿佛是清冷深宮之中一個人的世界。
這對于一個花甲老人來說,是一種蝕骨的孤獨,不可消磨的痛苦,無論多么優越的成果都感覺索然無味。
對此,他時常安慰自己,對自己說,無論多么完美的人都會有點小遺憾的,不管怎么說,自己還是一個人人羨慕的人。
的確,武林之中無人不艷羨他的一生。
他雖然是天下無敵的象征,他的神勇使全武林中人臣服,他的智謀讓這個充滿血腥的江湖變得安然,在別人眼里,他就是神,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有一件事情,他在做盟主的三十五年里都沒有再敢去嘗試一次。
就是從沒有碰過女人。
這要說出來,所有人都會感覺可笑和不信,連自己也會笑。
不是失去了男人的本能,而是不屑得去碰女人。
沒有人能理解,他不需要人去理解。
他也不想讓別人知道,不想破壞這個強者的光芒。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也逝去。
外面和屋里都被夜的漆黑給吞沒。
田老大面容恢復冰冷,又恢復成一個石頭一般毫無表情的人。
別人的印象中,田老大一直冰冷如鐵,無怒、無喜、無悲、無恐,簡直不像一個人。
江湖中也會時常有人對田老大這個人感到好奇,談論一些他年輕時的經歷。
有人說,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本無表情……
有人說,他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石頭本無表情……
有人說,他是魔鬼轉世,不懂人世情懷……
有人說,他年輕一無所有時,曾被六個女人背叛、離棄,而變得異常冷漠……
不論江湖上如何猜測,都已經成為一個迷,這些武林中人認為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值得欽佩的人,不管神仙下界還是魔鬼轉世,他都是值得江湖中人馬首是瞻的人。
雖然如此,但是江湖中想殺他的人還是很多。
一個人在江湖久了,無論多么精明的人都必須去為了生存而殺人,恩怨情仇不可避免,殺人和被殺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這已經成為江湖中人習以為常的事情。
然而,田老大這一生里,仿佛沒有“被殺”二字存在。
田老大是一個有智有謀的人,更是一個敢想敢干的人,幾百年的江湖中都沒有出現過像他這樣輝煌的人,所以,他是一個智勇雙全的完美掌控者。
他曾上百次獨自殺進敵營,飲酒而進,浴血而出,全身上下竟然沒有少一根骨頭,奇跡生還。
他曾經也幾十次被敵人設計擄去,獄中受創傷無數,折磨不成人形,可是總會奇跡逃出生天。
最滿意的不僅這些,還有擂臺比武,就算比他武功強上十倍、百倍的人,他也有信心將其打服。
勝利一次,信心就會愈強,所以,自信也是他成為強者的秘訣之一。
他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廳堂內黑暗,他起身去將燈火全部點燃,發現已有幾根蠟燭將殘盡,忽然臉上又露出別人想不到的愁容。
他搖了搖頭,嘆道,“人老了,看到殘燭也會想起自己。”
他緩緩走回座位。
當身體一碰到武林盟主的寶座,立刻面容冷峻,正襟危坐。
又回到那個鐵打的人。
他坐了很久,仿佛在等待什么。
看來要一直這樣坐下去。
(二)
燭光開始不安穩的閃動,一陣一陣寒氣襲進廳內。
忽然間,一抹黑影從半掩的窗中飄進來,一身黑色夜行衣,將身體全部遮掩,持劍垂落在田老大面前,一雙冷若冰霜的眼睛,微微露出驚異之色。
田老大沒有絲毫表情,只是穩穩的坐在那里,靜靜的審視著他,仿佛等待的人此時已經出現。
田老大道,“果然來了。”
黑衣人一驚,想不到田老大竟然知道自己前來,只怕早有準備,刺殺已經沒有成功的機會。
田老大道,“為刺客者,如流星閃電,殺人于眨眼之間,絕不做任何停留。當你一入室時,就該一氣呵成將我刺于劍下。”
黑衣人聞言,劍柄緊握,一道寒風蕩滿廳堂中,不管田老大是否有了要命的防范,都要奮力一搏。
田老大站起,如一顆青松,沒有絲毫老態,全身衣衫無風鼓動,散發出如高高山岳一般侵凌天下的氣勢,令黑衣人心折。
黑衣人冷道,“江湖中穩坐三十五年之久的武林盟主,果然名不虛傳。”
田老大忽然露出滿意的笑容,因為他聽到了他的聲音,是一個女子聲音。
黑衣女子一怔。
天下皆知,田老大一生從未對人笑過,如果有人看到他的笑容,一定會奇怪,應該是震驚,這也說明黑衣女子有著不凡之處。
黑衣女子譏諷道,“想不到,如神一般的田老大竟然也會笑,是不是你的江湖不敗戰績也如你的冰冷一樣,是浪得虛名呢?”
田老大面色凝重,道,“一名成功的刺客,快如閃電,一擊致命,殺人于無形之間,而你卻失去了多次殺我的機會。在我的范圍內徘徊不絕,至少已有三天,卻遲遲不肯動手,我如果想取你的命,可謂是囊中取物。”
說著,又笑了起來。
這一笑,就像一個老父親看著自己可愛的女兒。
黑衣女子看見眼前老人的笑,冷哼一聲,道,“笑的淫賤。”
田老大面容一整,恢復冰冷姿態,道,“你把面容讓我看看。”
黑衣女子又一驚,冷道:“下流,殺你個不死的老王八。”
劍光一閃,在熒熒燭光中,閃出無數劍影,合成一根劍芒,向田老大疾射去。
劍芒森然,破空的寒氣仿佛就可以凍結一切。
田老大雙拳緊握,變得鐵青,并沒有離開座位,只是一拳出手,將破空射來的劍芒“磅”一聲砸落下去,宛如重錘擊冰砸的粉碎。
然后,寒風激蕩,拳變抓,隔空向黑衣女子一抓,她的一身黑色夜行衣瞬間撕裂,離體紛飛,一身緊身紅杉露出,身姿頓時顯得玲瓏有致。
黑衣女子被他奇怪的行為驚住了,不知所措。
田老大冷道,“果然國色天香,有傾國傾城的容貌。”
黑衣女子默然不語。
田老大一驚,看到他腰間懸掛一只玉佩,價值不菲,急道,“你的玉佩從哪里得來的。”
黑女子也是一怔,轉眼又變得非常從容,露出一抹譏笑,道,“在我10歲的時候,給一個窮鬼卜算了一卦,而那窮鬼竟然身無分文,于是就把這枚玉佩送我了。”
田老大如受雷擊,眉頭蹙起,竟然有些坐立不穩,道,“果真如此?”
黑衣女子冷道,“多此一問”
她看見田老大的神情已經有些不平靜,譏笑更濃了。
像田老大這樣沉穩的人,不論遇到什么都會表現得分外冷靜,然而,一旦面露急色,說明已經達到極限,顯出表面。
田老大想起黑衣人剛從窗外掠進,露出驚異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氣,道,“原來早已認出我了。”
黑衣女子道,“當然,只不過開始沒有想到的是,如今大名鼎鼎武林盟主,竟然是我曾經兒時給卜算一卦的落拓男子。”
田老大沒有聽他說話,冷道,“你走,我不會殺你。”
黑衣女子一怔,恨恨地道,“但是我要殺你。”
她的手中的劍鋒凌厲,散發出森然的劍氣,一步步像田老大走去。
田老大道,“老夫欠你一個人情,沒有你的一卦,對未來相告,就沒有這一生的成就。望姑娘說出要殺老夫的原因,老夫當死而無憾。”
黑衣女子茫然,聽到她的話開始躊躇,有些不忍下手。
她停住腳步,笑了起來,來掩飾矛盾心理,說道,“我要殺你的原因很簡單,有人花錢買你的命,我只是來摘腦袋的。”
田老大道,“也罷,我這一生殺的人多了,連自己也無法算不清,說不定早該死了。”
說著,他從懷中拿出一張紙,紙上有字,凝視良久,忽然白影一閃拋向黑衣女子。
黑女子雙指夾住,看到白紙上的字:武林霸主,一生輝煌,不敗天命,妻多無現,人人欽佩。
她漸漸現出痛苦之色,隨后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年幼時為你卜算的那一卦?”
田老大道,“豈能不信,老夫這一生足以印證姑娘神異。想要腦袋就來取便是。”
黑衣女子已經被他的慷慨完全折服,搖頭道,“不是你欠我的,是我欠你的,當初對你說的只是兒時的一句戲言啊。”
田老大對她的話極其重視,突然起身沖到他面前道,“你說什么?”
黑女子滿是自責神色,道,“的確是我兒時的戲言。當時,你來的卜算時候,爺爺不在家,而我根本不懂命理,只是胡鬧撿幾句好聽的話語來和你開玩笑,并且把妻多無限,不可限量的限字,寫成了出現的現,卻導致你誤解了。對于這一事,我不僅自責終生,而且,把命理一向看得比生命還重的爺爺,竟然也自責之下上吊死去。”
說著,淚水已經染滿面龐,仿佛已經沒有力氣支撐身體,手緩緩垂下,白紙從指縫中掉落到地上。
田老大一直在顫抖,不敢相信,當初一個小孩的一句玩笑,自己竟然當成一生的信念,職守現在。臉上里充滿哀傷、孤獨的表情,道,“為什么都準了,在我一事無成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女子來愛我,直到我為盟主之后,也沒有真心愛我的人。”
當一個人什么都沒有的時候,他知道很多關心和幫助自己的人都是出于真心的,也不會懷疑他是否有其他目的。
當一個人有富貴、勢力的時候,對每個對自己好的人都會懷疑是否有其他目的,田老大有了地位后,就變成了這樣多疑的人,感覺人人心中陰險,疏遠了所有人。
世間本就是這樣,人人喜歡高攀,田老大作為一個地位非常高的人,已經分不清楚誰是真心來做朋友,誰是為了攀富貴來恭維自己。
室內昏暗。
田老大邁著沉重的步伐退回盟主座位上,仿佛只有背靠著座椅才支撐起來身體。
此時,他心中的信念已經完全被一場鬧劇的結果打碎,看上去蒼老不堪,曾經的雄姿已離他遠去,不再是一個不會言敗的強者。
黑衣女子滿臉現出同情之色,道,“人世間哪有事事都如意的啊。你有追求過哪一位女子嗎?有愛過哪一位女子嗎?是不是為武林霸業疏遠了眾人,當然,這樣別人就沒有愛你的機會了,連接近都很難。”抬起頭注視著眼前這位疲倦的老人,道,“你至高無上的地位,難道就是垂手可得,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嗎?難道不是用血肉和汗水換取的嗎?”
在她還在說話的時候,就已經看見田老大的雙眼死死的盯著自己,這眼神有說不出的悲哀、孤獨、落寞、遺憾的復雜之情,和充滿人生百苦的恐懼。
她說話的時候,已經看出田老大眼神沒有了生機,是死不瞑目。
原來,他這一生的命運都是自己造成的,如果不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不相信有什么不敗天命,不相信妻多無限,是不是這一生就不會這般孤獨了呢?
田老大一生的堅定的信念,成就了他一生的輝煌,也鑄成了他一生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