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著鏡子面前的這個人,一臉頹喪而沒有精神,眼皮上的睫毛被壓低了視線而模糊起來。在靜而灰死的夜的襯托下,燈光更顯得迷離而黯淡了些。反正鏡像里面的自己,也是泛著潮水的,鏡子上覆蓋著一道道劃過水的痕跡,流下斑駁的“傷痕”,像是被抓傷的哭泣。我擦拭被打濕的鏡框和眼睛,又擦了一遍鏡子,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里面的人,接過目光,始終集中在對方的頭上,肩上,軀體,腳上,一件嶄新的襯衣在過去式的時間點上被花活了,黏貼在每個軀干上,頭上順著打亂的發絲不停地滴落著和流淌下來的汗水以及帶著腥草氣味的雨水。衣褲緊挨著一起,每一個部位,幾乎窒息的挨著,“親密著”,覆蓋地結結實實,從上到下,沒有一處是干的。不過好在,已經到家了。
反正就是這樣,今天晚上下班回來,被閃電般地淋了場戰爭般的大雨,猝不及防地只想破口大罵之。
從雨中打撈上來的雨人,在時間與距離之間的賽跑,都于事無補。夏日,南方的天氣又是濫雨之時,總是陰晴不定,缺少理性,多了張暴戾與無情的嘴臉,多是喜歡不起來。
晚九點下班,有些起高的晚風在玄高的夜下甚是涼快,零星的夾著幾粒細雨,點綴了夏夜的玲瓏。距離車站約摸三百米的路程,只是獨自喃喃小語,緩緩行走。天空閃過幾道無聲的亮光,空氣中彌漫著而活躍著離子的氣息,或許小雨乃是舒伯特《小夜曲》的前奏,命運多變,真當未雨綢繆,走了一小段行程,終于,夜變得失態起來,杭州的夜景被打亂在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悲憤中去,滌蕩在每座村落,洗禮過每個屋檐,沖刷掉每層角落。我只能跟著突如其來的災難奔跑,狂奔,雨水頃刻間模糊了整個鏡片,雨水侵入我的眼睛,打濕的睫毛睜不開眼,這里是緊挨著的街道,挨著的磚瓦房灰白的墻面沒有屋檐,根本無法避雨。過道上,已經沒有了人,即便是打著傘的。剛才走在前面的行人已經消失,興許打了出租回去了。
無助與失望寫滿臉上,但雨水沖掉了所有的表情,只給我一個動作——奔跑。加之之前的倒霉事,真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用干的毛巾反復著甩擦著頭發,換了一件干凈的衣服,鏡子前的自己好歹精神了一些。不過這雨,六月的雨,回想起來,真是干凈而磅礴的。
(一)第一感,文性和感性
夏日到來,天氣變得兩個極端,極陰和極陽,如若偏執一些,那被定義為“過猶不及”了。夏日,城市和鄉村都是一層席卷的熱浪,炙烤著大地上每一處縫隙,穿進每一個人焦慮的內心。夏日的陽光,是刻薄而極端的,而雨水,雖說極端,但并不刻薄。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這是蘇軾在《望湖樓醉書》中對夏雨的直觀描寫,通過簡單的比喻與刻畫,一幅跳躍的畫面浮現于眼前,把自己豪放派的性情抒寫的淋漓盡致,如若我是八大山人般的畫者,上句的詩第一筆可以直接潑墨出大氣而灑脫的雨水性情;下句的詩,在第二筆居然也可以勾勒出婉約來。蘇軾的另一首詩《有美堂暴雨》中一句“天外黑風吹海里,逝東飛魚過江來。”驟雨初至,筆下現出雄奇,偉岸的江水是一番豪情的胸襟,呼嘯奔騰,頗為壯觀,此詩無論如何都是寫意的潑墨山水。當然之于夏雨,最深沉的還是陸游的詩,“風聲撼山翻怒濤,雨點飛空射強弩。”陸游的詩是悲壯的,在靖康恥的背后,南宋肩負著家國,民族的責任,六月的暴雨,是一場場古戰場的描寫,句句充滿殺氣。時代決定命運,時運影響著詩人的悲情,無論是北宋與遼的燕云十六州,澶淵之盟還是靖康恥,紹興和議,南宋失去的中原,兩宋的悲情與恥辱是每個愛國文人,詩人心中永遠的痛。
寫到這里,我的內心不禁沉重起來。每個時代都有一滴傷痛的雨水,滴著腥草的氣味,那是先人的血和淚。
雨水,往往是女子內心的感情苦水,記得閩南苦情歌手蔡秋鳳的《雨水我問你》,特有的鼻音唱腔道出了感情悲傷,不過感情世界顯得小氣一些。張愛玲筆下細膩的女性靈魂,是一幕幕時代影像。老上海的記憶,雨水打濕在弄堂的青苔,晦暗而古樸的色調,曾經有一部《花樣年華》的電影,雖不出于張的手筆,但王家衛特有的風格把老上海與旗袍唯美地相得益彰,藝術的旗袍,勾勒出女性的曲線之美,是一支清亮的畫筆下美宛的畫風。不過,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大多悲劇,無論是顧曼楨與沈世鈞的“半生緣”還是白流蘇與范柳原的“傾城之戀”,都在封建家庭與日軍侵華的時代節點走向了悲劇,“世鈞,我們回不去了。”一句簡單而普通的話,道盡了愛情在那個年代的凄涼與無奈。“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這句話是張愛玲的散文《秋天的雨》的原話,一場細膩的雨,也是一個如蛛網斑駁的視網膜下凄愴的世界,秋的悲涼。
我把窗戶拉緊,夏雨的風與電都在交織著空氣的各個神經的奔騰,雨水打進了我的房間,我把窗簾也拉緊了些。
每個季節的雨,是每個不同的心情。春雨綿綿,如油那般珍貴,雨水,春雨是喜舞文墨的文人騷客的最愛;夏雨,缺少點情調,但多了些情懷,往往是戰場的風云;秋雨,如閨閣中凄婉的情緣,物是人非的離別雨霖鈴;冬雨,寒冷入骨,是寒風中的湘江水的天問。今夜的夏雨,隔著窗戶還能聆聽那呼嘯的恐怖,是山河的洗禮,大地的豪邁的真性情。
相由心生,境由心轉。鏡子上已不再模糊的鏡片上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自己,陰霾已經散去,憤懣之情也一并剪去了。
人生有三境界,王國維用《人間詞話》晏殊,辛棄疾等詞人的詞句寫出了小詞大道。我覺得,今夜這夏雨,或許整個季節的雨,春雨,秋雨都可以是人生境界的概括。“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此心性的第一境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此人生的第二境也;“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此家國的第三境也。雨乃靈性之物,水之精靈,卻是萬般變化,悲歡離合,更是家國之傷。筆中人,雨水情,是雨人的內心獨白。
(二)第二感,理性和哲性
曾經,我們認同“人定勝天”這個口號,并趨之若鶩奉為真理。誰知在客觀規律面前獨自垂傷,回過頭來,還是自身的張狂與無知作祟。
雨水是生命之源,更是生命的象征。這個世界由四分之三的海洋和四分之一的陸地組成,生命起源,來自水源。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的樸素唯物主義中說:“本源為水。”當然,樸素唯物并不成熟,以一種客觀實在為原理基礎,缺乏辯證,自然也可用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里特“本源為火”而為之,他闡述了火的運動性與能動性。不過赫拉克里特關于水的哲學有一句很著名的話——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在先知義理的口述中,說明水之理性和睿智的哲學。
雨水是空靈之物,在中國的古典中,是先秦的百家思想的一部分,無論是莊周的鯤鵬逍遙還是與惠子的邏輯名家爭辯,都是智慧的思考。空谷幽蘭,往往除了山,便是水了。墨客的書婁里面,展開宣紙,執筆,山水畫算是必修課了,山乃天空的歷史,水乃大地的思考。山與水,自古就是修身養性之根本,儒家言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真正的士人,文者,對于山水并不僅僅是精神的寄托,它更是積極的,入世的情懷。楚狂“鳳兮!鳳兮!何德之衰。”攔住孔子的馬車,就是一股子憤世嫉俗,消極避世卻又以清醒著自居的假瘋癲形態狀,實并不理智。
雨水,帶著睿智與謙虛的品格,是自古國人承載的優秀文化之一。須知飲水思源,才知先人不易。智者樂(yao,去聲)山,仁者樂水。《論語·雍也》里面的一句,當初看教材譯本是“聰明人喜愛山,仁德著喜愛水。”雖也文順,但并不理順,我現在覺得應該這樣講,“智者要向山一樣豁達,仁德者須為水一般睿智。”這充分說明,水的明智與智慧,讓你寧靜而平和,散發著理性的光芒,正如諸葛武侯《誡子書》的勸解“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孔子最愛顏回,顏回簞食瓢飲,乃是飲水思源的品質,按照宗教可以定義為“苦行”。就是大修,《莊子·秋水》里面河伯的狂妄自大,終望洋興嘆,貽笑大方矣。
風水,卦象我完全是個門外漢。《周易》之理也根本沒堅持幾天看下來過,但一方水土潤澤一方歷史人文,風水的紋理也有著自然與客觀規律的哲學。當然,被太多的旁門左道和封建迷信占據著打著《周易》的幌子,也不好甄別所以然來,還是讓個明白人來說吧。
水的哲理,自古以來中西通用。
西方的雨水天氣,以西歐為主,帶著北大西洋的海洋暖流,維京人與北愛爾蘭地區的生活本就交織著海洋人深邃的目光與深邃的思維,是溫和的雨水文化。地中海的海洋文明,尤是東羅馬拜占庭,奧斯曼土耳其,貴族的文明,是帶著商品貿易與探險精神并存的,當然最后造成了血腥的掠奪與屠殺,是文明的爛瘡,導致雨水中帶著血腥的味道。愛琴文明,在古希臘睿智的呂克昂學園中思考出理性的價值,那張拉斐爾的名畫《雅典學派》里面畫面中心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師徒兩人閑庭散步,旁邊是各種學科的學問學術的碰撞,數學,藝術,音樂等。印象最深的還是最角落的阿基米德了,一個人的角落里描繪著立體幾何的哲學。
美國的歷史很短,但隨著工業與戰爭的因素,大國崛起的勢頭在20世紀重新演繹了17世紀左右西歐英法荷西殖民貿易的歷史。美國的農業與貿易,還是以南方的種植園水稻玉米墨西哥德克薩斯文明和北方的小麥憲政文化的相互融合。美洲的雨水,拉美抑或狹義概念的南美是潮濕的熱帶雨林,北美稍好一些。美國的河流順著密西西比的河畔,貫穿南北北美大陸五六個州,當然印象比較深的還是重工業區的五大湖,如果說印象最深的,不是五大湖其中之一,是瓦爾登湖。
如果不是梭羅,我大概會更晚了解瓦爾登湖,全因他的同名散記。瓦爾登湖的世界,在美國作家梭羅的筆下,變得明快起來,瓦爾登湖的田園風光和種植經濟是一道風景。如果古今中外相通的話,梭羅頗有點中國文人隱士的風格,陶淵明的南山,梭羅的瓦爾登湖,相得益彰。文章里,梭羅記載了《閱讀》《聲音》《孤獨》《訪客》等心靈的筆記,和瓦爾登湖一起,兩年多的時光,時光浸潤在湖水的記憶里,化成文字,讀出真諦。在瓦爾登湖畔閱讀,一粒溫和的陽光,傾聽飛過的燕雀鵜鶘的聲音,擁抱自然,心靈旅行,高山流水。仁者樂水也,是也。
詩人海子臥軌自殺,他的內心無從得知,但《瓦爾登湖》影響他的思想與精神,“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種豁達的才情在城市的文化中,臆想出大海內心的向往,水,雨水散發出來的詩性,理性,是一筆永遠值得思考的財富。
(三)感悟雨水
雨水的文化義理,像是一個輪回的生命,難以讀懂。鏡子前,斑駁的劃過一道雨水的痕跡,我并沒有拿起紙巾擦拭一下,只定睛的看著它慢慢流下,流下一個深沉的符號。鏡子里面,清晰而又模糊,被漸漸的水的痕跡而殘蝕,此刻我身上沒有了雨水的味道和雨水的感官,窗外,依然是奔騰的歲月和繚亂的戰場,外面應該沒有人了,只流下路邊的燈光,閃爍在雨水下跳過跳珠閃過的智慧的亮光。
頃刻的雨水,在夜里喧囂,至于我只留下內心的平靜與安寧。獨自敲打文字,感性與理性的交織,一滴汗水,有著雨水的器官,流過臉頰,只剩下痕跡,滴落在房間的地上。外面的雨,流過瞬間的記憶和痕跡,遺落在黑夜的地上。
今天時光留給我的,剩下泛潮的鏡子里面愈發模糊的自己和模糊的記憶,三個噴嚏的寒冷,雨水的時間留給了凌晨。
寫于2014.6.16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