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死了,中國怎么辦?”
忽然覺得梁漱溟先生就站在我的面前,衣冠楚楚神情嚴肅地說。
他深邃的目光注視著前方,腦海里思考的仍然是他執著一生,孜孜以求的兩大問題:“一個呢,現實問題,現實中國的問題,因為中國趕上一種國家的危難,社會的問題很嚴重……還有一個問題是一個超過現實的、也是人生問題,對人生的懷疑煩悶——對人生不明白,懷疑它,有煩悶……兩個問題不一樣,一個就讓我為社會、為國事奔走,一個又讓離開。”
二
“我死了,中國怎么辦?”
沒有強烈的責任感使命感哪有這樣振聾發聵的一問!
這是香港淪陷時候發生的事。面對敵機的狂轟亂炸,梁先生安然打坐。別人疑惑,他說:“我尚有大業未成,不會遽死。”香港淪陷后,在港的文化名人乘船撤離。天空有日機轟炸,水中有水雷騷擾,滿船的人都惴惴不安,徹夜難眠,只有梁先生鼾聲如雷,睡得踏實睡得香。有人問:“先生不害怕嗎?”他平靜地回答:“怕什么,我是死不了的,我死了,中國怎么辦?”
三
為了“中國怎么辦”,梁先生在中國發起過鄉村建設運動。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初,中國農村經濟出現嚴重衰落,農村社會動蕩不安。帝國主義的侵略、封建統治者的掠奪加上天災人禍的打擊,全國各地農村普通出現農產品價格低落,輸出減少,農民購買力下降,地價下跌,耕地荒蕪,土地所有權再度集中的趨勢,并且導致農業生產力下降,農產萎縮,農村金融日趨枯竭,農民生活貧困,農民大量流離和死亡。在此狀況下,“農村危機”、“救濟農村”成為當時中國社會的強烈呼聲;“復興農村”、“鄉村建設”、“農村改進”、“改革土地制度”形成一股強勁的改良熱潮。梁漱溟發動并指導山東鄉村建設就是一個有益的實踐。
梁先生對中國傳統社會“倫理本位”、“職業分立”有著獨特認識,借鑒西方近代化中團體組織、科學技術的優長,提出了一整套社會改造的構想,即“鄉村建設的路”,并以“出家”的精神努力加以實踐。關于鄉建運動的內容,梁漱溟規定了三個主要方面:“所謂鄉村建設,事項雖多,要可類歸為三大方面:經濟一面,政治一面,教育或文化一面。”經濟方面,主要是謀求農業各門類的發達,謀求技術改進和經濟改進,其組織方式就是各類形式的合作自治體,進而以農業發展促進工業開展,逐步走機械化道路;政治方面,主要是在經濟普遍合作提高的基礎上建立自治組織,由經濟合作引入政治自治;文化方面,主要是進行全民教育,包括學校教育、鄉間禮俗興革、禁除積弊、樹立文明風尚等等。
梁先生的鄉村建設運動由鄒平縣開始,繼而擴大到菏澤、濟寧等魯西南14個縣,實驗活動取得很大成效,鄒平最為突出。1937年7月抗日戰爭全面爆發,日本帝國主義入侵山東,梁先生苦心經營七年的山東鄉建運動被迫停止。作為一場鄉村改良運動,梁先生的鄉村建設運動雖未能從根本上改變山東的政治、社會、經濟、文化教育的落后、貧困面貌,但其改良舉措,諸如辦學活動、合作運動、農業改良、禮俗改革等,對于促進實驗地區經濟建設,提高實驗地區農民文化素質,做出了積極努力。
新中國建立后,梁先生“醒悟”到自己走的是改良主義的道路,是行不通的。盡管如此,梁先生“改造舊中國,建設新中國”的愛國初衷和為之奮斗的不懈努力值得我們永遠敬仰。
四
為了“中國怎么辦”,梁先生在白色恐怖面前,不畏強暴。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被暗殺后,他在記者招待會上公開痛斥:“特務們,你們還有第三顆子彈嗎?我在這里等著它!”他發表了《民盟秘書長的談話》,并說:“我要連喊一百聲‘取消特務’!”
為了“中國怎么辦”,梁先生批林不批孔。1974年2月24日,81歲高齡的梁漱溟衣冠楚楚,提著鼓鼓囊囊的皮包走進政協會議室。他把講稿、參考書、筆記本整齊地放在茶幾上,站起來向大家鞠了個躬,就像當年在北京大學講壇上授課那樣侃侃而談,題目是《今天我們應當如何評價孔子》。他從闡述中國文化入手,肯定了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歷史地位和學術上的成就,并針對當時所發的中央文件《林彪與孔孟之道》說:“林彪是不是要走孔子之路、行孔孟之道?我卻不敢相信。我不認為林彪是受害于孔子。所以,我的態度是:不批孔,但批林。”
先生的這番話,轟動了北京城。于是,全國政協的“批林批孔”發展成了“批梁”。從1974年3月至9月,大小批判會開了100多次。給他扣的帽子是“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孔孟之道的衛道士”。對此,他的態度是每會必到,到則沉默:“我不再申說,靜聽就是了。”
為了“中國怎么辦”,梁先生為中國知識分子鳴不平。文革時期教師成了被批斗的對象,被冠以“臭老九”的帽子,書本也隨之被學生們拋棄:知識越多越反動。為此,梁先生寫《詠“臭老九”》一詩,以示抗議:
九儒十丐古已有,而今又名臭老九。
古之老九猶如人,今之老九不如狗。
專政全憑知識無,反動皆因文化有。
假若馬列生今世,也要揪出滿街走。
五
為了“中國怎么辦”,梁先生敢向領袖“叫板”。1953年9月中旬,中共中央邀請100多位民主人士征求對黨的“總路線”的意見。梁先生在會上發言說:有些農村干部把持鄉政權,違法亂紀,生產沒有搞好,農民吃不飽,跑到城里當小工。有的露宿街頭,設鍋造飯,影響市容。公安部門今天把他們送回去,明天他們又來了,“工人農民的生活有九天九地之差”。工人在九天之上,農民在九天之下。希望共產黨進了城不要忘掉了農民。對農民施行仁政,要體恤農民云云。
毛澤東講了份量很重的話:“講老實話,蔣介石是用槍桿子殺人,梁漱溟是用筆桿子殺人。殺人有兩種,一種是用槍桿子殺人,一種是用筆桿子殺人。偽裝得最巧妙,殺人不見血的,是用筆桿子殺人。你就是這樣一個殺人犯。”
毛澤東把目光轉向全場,說:“梁漱溟反動透頂,他就是不承認,他說他美得很。他跟傅作義先生不同。傅先生公開承認自己反動透頂,但傅先生在和平解放北京時為人民立了功。你梁漱溟的功在哪里,你一生一世對人民有什么功,一絲也沒有,一毫也沒有。”毛澤東還說:“假若明言反對總路線,主張重視農業,雖見解糊涂卻是善意,可原諒;而你不明反對,實則反對,是惡意的。”
梁先生對這一批評不服,寫信給毛澤東申辯:“你說反對總路線,破壞工農聯盟,我沒有這個意思,你說得不對。請你收回這個話,我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雅量……”毛澤東未予理睬。梁先生犯上了桀驁不馴的牛脾氣,死活不肯認錯,在9月18日的大會上,再一次朗聲質問毛澤東:“我還想考驗一下領導黨,想看看毛主席有無雅量……因為黨常常告訴我們,要自我批評,我倒要看看黨的自我批評是真是假!”
后來,梁先生提及此樁公案時,不僅沒有對毛澤東報以惡語,反而作了自責。他說:“有我的頂撞在先,才有毛主席的批判在后……當時是我的態度不好,講話不分場合,使他很為難。我更不應該傷了他的感情,這是我的不對。他的話有些與事實不太相合,正像我的發言也有與事實不符之處,這些都是難免的,可以理解的,沒有什么。他(指毛澤東)已故世了,我感到深深的寂寞……”
為了“中國怎么辦”,梁先生注重自己的修養。梁先生以誠帶人,他的處世原則是,在人格上不輕易懷疑人家,在見識上不過于相信自己。他待人直來直去,總是誠懇地微笑,使見者大為感動。梁先生非常謙虛。他崇拜諸葛亮,曾說“我愛他的謙虛。一般人都認為他很有智巧,其實他很謙虛,愿意聽人家指責他的話。謙虛謹慎是最可貴的品質,一個人自以為聰明、了不起,那就不行了。”梁先生與李大釗相熟,李就義后,他說自己不敢與李相比,“也不敢冒昧地自居于交誼深摯之列了”。梁先生生活簡譜。他說“吃飯是為了活著,活著不是為了吃飯”。他堅持素食七十余年,除了雞蛋、牛奶,其他葷腥一律不沾。三十歲以后,梁的身體愈發結實,體質、精力為友輩所不及。建國初期,在一次宴會上,毛澤東見梁只吃素食,又不飲酒,笑著說,梁漱溟堅持食素,清心寡欲,定長壽也。
梁先生曾書一座右銘:“情貴淡,氣貴和,唯淡唯和,乃得其養,茍得其養,無物不長。”晚年,談及文革的遭遇時,他說:“行云流水,不足掛齒。當時心里有點不愉快,幾天不就過去了。”
1988年6月,95歲高齡的梁漱溟坦然告別人世。作為“中國最后一位儒家”,一個畢生探求中國問題人生問題,而且又能在社會實踐中身體力行的學者,梁先生無愧于“中國脊梁”!
“我愿終身為華夏民族社會盡力,并愿使自己成為社會所永久信賴的一個人。”剛正不阿、善惡分明、表里如一的梁先生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