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凍的節氣，人人都裹得像個粽子。咋一看去，都是圓乎乎的身體。劉家媳婦后頭背著個孩子，手上還牽著一個，另一只手上還挎著個大盆抵在腰間，往家里走著。孩子凍得跟什么似得，鼻頭嘴巴紅彤彤的，跟呼出的白氣相輝映，背上的娃連頭都捂在里面，怕是睡得正香。
嫁到劉家三年多，好歹生了兩個娃，卻都是姑娘，婆婆可是整天看哪哪不是。一來一回，索性婆婆撂挑子似得什么事也不做，全吩咐了媳婦打理，還說：“家交給你了，可把我伺候好了。我生個兒子倒你懷里，指望你給我個孫子，你倒好……真是不爭氣的東西。”自打二姑娘出世，婆婆瞧了一眼，便再也沒問過娃。婆婆嘴上說的怪狠的，其實哪里是真不問吶，媳婦喂奶的時候，娃總是嗆奶，婆婆翻個白眼便說：“兒子不會生，姑娘不會帶啊？不會拿手掐著些，生出來再給你弄死了，沒用的東西！”二姑娘出生前，婆婆還找先生算命，回來高興壞了，直說“我的好媳婦，這回你可是給咱家立了大功。劉家有后啦~是小子，是小子準沒錯！”婆婆逢人就說，整個莊子都曉得劉家要有后了。二月里娃一出世，婆婆便再無精神，像癟了氣的球。也不敢再出門了。娃在床上哭鬧，她只拿著破浪鼓對著娃說：“想玩這個？沒門，誰叫你不聽話，臨出來還變成個姑娘嚇奶奶！有本事再變回來小子哎~”娃最后給她逗樂了，咯咯直笑，也“咿咿呀呀”的跟她說話，跟拌嘴似得。
“婆婆心不壞，真的。”晚上劉生回來叫媳婦別往心里去，媳婦笑著說。劉生摟著媳婦，心疼的握著她的手。
“打算什么時候告訴咱媽？”媳婦溫柔的看著她的丈夫。
“不能告訴，她再出門宣揚，非搞出事情來。”劉生摸著媳婦的肚子，問：“在外面可有人看得出？”
“天冷，穿的也多，看不出來，放心！”媳婦湊近劉生耳朵小聲說著。
“要多注意，最近少出門，鄉里現在查的嚴，逮到是要罰款的。”“恩。曉得。”
劉生天不亮就出門去工地上做工了，媳婦也早早就起來，做早飯，打掃衛生，給二丫喂奶。二丫的名字就這么叫出來的。正式的名字還沒想好，婆婆說著什么急，賤名好養活。開始叫丫頭，排行老二，就二丫二丫的叫了起來。出門背在身后，誰見了就說：“咦，這不是二小子嘛~咋就變姑娘了呢？嘖嘖，長的真好看。”要是婆婆在旁邊，不定吵成什么樣了。
喂完奶，媳婦就要出門洗衣服了。婆婆剛好也起來，撂了一身換下的棉衣棉褲給媳婦。
“這么大冷的天，非得背著孩子出門啊？瞧孩子凍成啥樣了。今天你給我洗衣服，我給你帶孩子。”婆婆埋怨道。
“媽，這……”
“怎么，怕我害了娃？走走走走。”婆婆推著媳婦出了門。然后喊道：“丫頭還不起，奶奶要拿大鐵錘敲腦袋啦……”
媳婦挎著大盆笑著出門去了。走一段歇一會，這路是越發不好走了。身子也是一天一個樣，媳婦一遍一遍整理著自己笨重的身子，生怕有人曉得。正要裹緊大衣，村東頭的老王家往這邊來了。
“劉家的，洗衣服啊，來，一起走。”跟老王家的并列走著，劉家媳婦卻跟不上她的速度。又怕被發現，便借口說還有件衣服忘拿了，回家取。老王家的心眼多，回頭看這劉家媳婦。不對啊，走路咋這姿勢啊？不會是懷上了吧？老王家的等劉家媳婦走遠，趕緊跑著回家告訴了老王。老王可是村支書，要曉得劉家又要養孩子，不能坐視不管啊。又怕媳婦弄錯了再冤枉了人家。
“哪能啊，不會錯的，那走路姿勢在那呢。我懷著的時候不還被你笑話過嗎？你還說當初知道我走道那樣就不要我了。記得不？”王家媳婦嗑著瓜子說。
“說正事呢，怎么還提上當年了？沒完沒了的。這事要謹慎，你在去觀察她兩天，別出了差錯。”老王叼著香煙思考著。
劉家媳婦一回到家就關上大門，拍著自己的胸脯，那樣子是嚇得不輕。她心想，完了，老王家的可不是省油的燈啊，本身她男人就是官家，被發現了怎么是好。這都快生了，再出什么事真是怎么得了啊。就想著想著，肚子開始疼了起來。
“啊，媽，媽……啊……”婆婆一出門就看見媳婦跪在大門邊，她趕緊扶著媳婦進了門。
“怎么了這是？啊，說話啊！”
“啊……要生了，媽，要生了，啊……”
“大梅子，你怎么了？啊，什么時候懷上的啊？不急，你等著，我這就去請醫生來。”
“媽，不能，啊……自己在家生就行，啊……”
“好好好，你躺好，使勁，休息，使勁，休息，使勁，休息……”婆婆不慌不忙的指導著媳婦……
劉生回到家，聽到東屋媽房里有哭聲，西屋媳婦房里二丫的哭聲，慌不擇路的飛奔進屋。
“媽，梅子生了啊！”伸手抱過媽手里的老三，問“男孩女孩？”
婆婆沒做聲，劉生扒開襁褓一看，也沒說什么，便回屋去了。媳婦躺在床上，默默的流著淚。屋外，婆婆開始燒飯做菜。鍋碗瓢盆摔的叮當響，似乎有多少的不滿在發泄：“生那么多姑娘有什么用，養肥了還不是要嫁到人家去，做人家的孩子。還合起伙來瞞著我，養大了送人還不如現在就送掉。敗家娘們的東西。劉家遲早給你幾個姑娘敗完了……”
門外，老王家的著實嚇的不輕，才多大一會，孩子都下來了？這個梅子，藏的夠深吶！深又怎么樣，還不是給我抓包現形了。老王家的拍著胸脯往家回……
“從計劃生育政策開展到現在，我縣在實施計劃生育政策方面成績突出，人口趨勢也是呈逐年下降趨勢……”老王坐在會議室里認真做著記錄，領導在臺上講的繪聲繪色，唾沫橫飛，立志在今年再次取得一如既往的好成績。會后，老王磨蹭到最后還沒離開會場，鄉領導奇怪，問道：“怎么還不走？有什么事嗎？”老王躊躇半天，猶豫不決，領導開口，他才附于領導耳后小聲說：“劉生家又生了個閨女。”“什么？他們這是頂風作案！趕緊找幾個人到他們家，勸他們把孩子送人。不是女孩嗎？正好。不能拖今年的后腿啊~”說完搖搖頭就離開了。老王回到村里，心里琢磨，都生出來了，叫人家再送人，不合情理嘛。唉，先勸勸再看吧。
下晚，劉生正端著魚湯去給媳婦喝，大門“咚咚”響了起來。劉生媽望著自己的兒子。
“瞧，禍來了。唉……”婆婆去開門了，進來幾個穿戴整齊的人。進門就問：“你家媳婦呢？”
劉生進了屋里，小聲跟媳婦說：“別怕，我先把孩子抱走，躲躲，人走了我在回來。”劉生抱著老三就往后門出去了。剛出后門，那幾個人就進了里屋。看到了梅子躺在床上。梅子看著來人，其中一個她是認得的，是村婦女主任。梅子坐起來，笑著說：
“主任來了，坐啊。瞧我身體，一感冒就做不動事情。”
“孩子呢？我們就是來勸勸你們，上頭知道你們的事了，要你們趕緊把孩子送人。”婦女主任很嚴肅的說。
“不可能，那是我身上的肉，怎么能給人？你們走吧。”梅子知道瞞不住了，索性直說。
“你們，你們這是頂風作案知道嗎？要坐牢的！”主任急了。
“各位領導，你們放心吧，你們先回去，回頭我勸勸我家閨女。好不？”婆婆笑臉迎人的說道。
“就是，還是婆婆想得開。那行，回頭您給勸勸，好吧？那我們先走了，明天再來。”
婆婆送走了各位大神，回到屋里，愁眉苦臉的，見梅子不說話，想是生了自己的氣，便起身去另一屋看看睡著的倆孩子。劉生回來了，婆婆抱著二丫哄著出來問劉生去了哪里，劉生只說出去躲躲，再無下文。
果真是堅持不懈啊，那個主任跟她幾個同事天天來勸，仍不見動靜。婆婆瞧這勢頭不對啊，待他們走后，趕緊對媳婦兒子說：“你們去外地躲躲吧。梅子啊，別怪媽，我喜歡這三個孫女。我怎么舍得抱走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出去躲躲吧。別叫警察抓了劉生去啊！”此時婆婆已經開始準備包袱，明天一早就讓他們走，真是一刻不能耽誤。三兒還那么小，閉著眼睛呼呼睡著，誰知道她的命運是怎么樣，只要是媽媽疼，爸爸愛，奶奶慣著就是幸福的吧？那么她現在就是幸福的寶寶。
幸福卻這么短暫，婆婆收拾包袱的空檔，外面就闖進來兩個中年婦女，抱起床上的孩子就離開，隨手扔下幾張鈔票。梅子撕心裂肺的叫啊，劉生出門追著，卻被另幾個男人擋了回來。婆婆聽到聲響剛出門追，就急暈了過去……劉生跪在自家大院里，兩只手拼了命的捶打著地面：“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啊！那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啊。啊……抓我坐牢去吧。來抓我啊！”撕心裂肺的叫喊著，嚇哭了大丫頭，驚醒了二丫。梅子跪坐在門邊，緊緊抱著大丫頭哭。這是生離，拽的人心疼啊！
整整一十八年過去了，劉生白了三千青絲，只為了尋找當年被搶走的娃娃。他去村里問了不下萬次寶寶的下落，都說不知道。領導換了一屆又一屆，早已不是當年熟悉的面孔。一次次失望而回，一次次重新踏上尋找的道路。
當年梅子的懷疑，可能是村東頭的老王家做了鬼。劉生再次去了老王家。老王早就退下來不做干部了，看到劉生又來找孩子，老王心里難受的緊。當年早知道就不多那句嘴了，本指著能升官發財，竟落的個千古罵名。
“劉生來了，坐。”
“王書記，你告訴我吧孩子給了誰家，求你了。”劉生要下跪。
“起來，我對不住你家啊。當年是上頭的指示，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上頭說不能拖了實施政策的后腿啊。當年就因為你家，差點就達不到計劃生育的指標，上頭急了，就……唉。對不住啊！”老王還是實話說了出來。
劉生木然的看著老王，怎么我的孩子就該啊！都已經生了還逼著送人，還是不是人啊！”
“三兒啊，你在哪里啊……”劉生跪著呼喊著。
回聲，久久不能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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