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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取軒”歲月

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五月間，沈復從杭州回到蘇州，夫婦倆又過上了“燕銜泥，共筑巢”的甜蜜生活。

很快時間到了農歷六月，屋外驕陽似火，室內炎炎如蒸籠。沈家居住蘇州滄浪亭畔，沈家愛蓮居西邊建有一座木板橋，橋上有帶窗戶的小屋及長廊，即為“軒”。因為臨水而建，所以此軒被取名為“我取軒”，寓“清斯濯纓，濁斯濯足”之意。屈原《漁父》曰：“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睈凵従臃块芮坝泄艠湟恢辏褚话汛髠阋粯诱种孛?，濃蔭覆蓋著窗戶，人人在這里呆著都會覺得很涼爽。在“我取軒”中還可以清楚地看見對岸游人往來不絕，真可謂賞心悅目，滄浪亭本是蘇州人一個絕好的避暑地。“我取軒”是沈父沈稼夫公宴請會客之地，夏日里三、五知己在這里把酒言歡、談詩論文，當為其樂融融之享受。

沈稼夫常年在外地游幕，“我取軒”空著的時候就很多，沈復稟告母親并征得母親同意，攜陳蕓遷居“我取軒”中消暑度夏。陳蕓因夏季無刺繡的活要做，于是終日里伴隨沈復讀書論古，品月評花，自是逍遙快樂。陳蕓飲酒酒量一般，使勁地勸她酒大概也就是三杯的酒量。沈復酒量還不錯，喝酒當中沈復教給陳蕓一種叫作“射覆”的酒令，就是用相連的字句當作謎語讓人猜測，夫婦倆品酒猜謎，當是何等的快活。沈復很喜歡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認為人間的樂趣，莫過于與心愛的人在一起讀書評論，品酒論詩，賞花品月。

有一天，陳蕓問沈復“各種各樣的古文，取師宗法是怎么一回事？”沈復告訴她說：“《國策》（即《戰國策》，西漢末年劉向編訂的一部國別體史書。）、《南華》（即《莊子》）取法靈動輕快；匡衡（西漢文學家）、劉向取法雅致穩??；司馬遷、班固取法博大精深；韓愈取法渾然天成；柳宗元取法筆調峻峭；歐陽修取法跌宕起伏；三蘇（蘇洵、蘇軾、蘇轍父子）取法善于雄辯。其他像賈誼、董仲舒善于策對，庾信、徐陵善作駢文，陸贄善寫奏議。每位作者都有自己的優點與特點，不能一一而舉，文章的好壞取決于作者的悟性與慧心吧。”陳蕓聽了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地說：“古文的好壞全在知識面高不高，文章氣勢雄不雄壯，恐怕女子學習這些古文還是很難入門的，只有詩這一種文體，我還稍微有些領悟明白。”沈復說：“唐朝以詩的好壞取士，而當時認為詩寫得最好的莫非李白、杜甫，淑姊你更喜歡哪一位呢？”陳蕓發表自己的議論說：“杜甫的詩錘煉精純，李白的詩瀟灑落拓。與其學杜詩的森嚴，我認為不如學李詩的活潑更容易一些?！鄙驈驼f：“杜甫為詩家之集大成者，很多寫詩的人都在學習他的詩的風格，而你卻喜歡李白的詩，這是為什么呀？”陳蕓回答說：“杜甫的詩格律謹嚴，寓意深沉老道；而李白的詩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的靈動活潑趣味，很可愛。我不是說杜甫的詩不如李白的詩，只不過是我個人更喜歡李白的詩，這大概是各人的喜好不同吧。”沈復聽了笑著說：“我還真沒有料想到原來陳淑珍小姐是李青蓮的知己與粉絲呢！”陳蕓也笑著說：“我還有一位詩文的啟蒙老師是白樂天白居易先生呢，我經常感激他于心中，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鄙驈秃闷娴貑枴按嗽捲趺粗v？”陳蕓說：“白樂天先生不是作了長篇敘事詩《琵琶行》嗎！從小我就是照著《琵琶行》學習吟誦，挨字而認，慢慢地認識字的，之后也嘗試著做些殘詩。所以說白樂天先生是我的啟蒙老師??！”沈復聽了一拍大腿，像是發現了什么秘密而興奮地大笑道：“真是奇怪?。∏珊习。±钐资悄愕闹海阕钕矚g的詩人，白樂天是你的啟蒙老師，我呢，又恰好字三白是你的丈夫，難道淑姊這輩子就是與‘白’字有緣嗎？”陳蕓聽了笑著回答：“我與‘白’字有緣，將來作文寫字豈不是要白字連篇了啊?！标愂|沈復倆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兩人笑過之后，沈復又說：“姊既然知道詩是怎么回事，也應當懂得一些賦的好壞?！标愂|說：“《楚辭》是賦的開山鼻祖，我學識淺薄有些理解不透。就漢朝、晉朝人作賦的筆調高低與語言精煉來說，我似乎覺得司馬相如所作的賦是最好的?！鄙驈驼{侃戲說：“當年卓文君拋棄富貴跟了窮文人司馬相如，難道卓文君不是被司馬相如的琴聲打動，而是被他的賦感動的嗎？”沈復剛說完倆人又開懷大笑一番。

沈復性格爽直，落拓不羈，是一個直腸子的率性男人，有什么話就說什么話，從不會拐彎抹角。陳蕓性格拘謹小心，為人謹慎多禮，有些憨迂。沈復偶然間為陳蕓披衣服整理衣袖，陳蕓必是連聲說“有勞你了，得罪，得罪。”沈復有時遞給她毛巾或扇子，她必然趕忙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接著。沈復一開始對她的禮貌有余而活潑不足的腐迂作派很不喜歡，認為夫妻間如此做作真是沒有情趣。沈復帶點譏笑的語氣說：“姊是不是想用禮儀那一套東西來束縛我?。靠墒恰墩撜Z》上說‘禮多必詐’呀?！标愂|聽了這話臉頰變紅，反駁說：“恭敬而有禮貌，怎么反而說成是詐呢？”沈復說：“恭敬的態度放在心里就可以了，并不需要在表面上做虛文。”陳蕓不同意沈復的觀點，說：“最親的人莫過于父母，難道對父母也可以恭敬在內心而在行動處事上對他們肆虐狂放嗎？”沈復聽了這話趕緊申辯說“我前面說的只是戲言，開玩笑的話，你不要當真。”陳蕓接著說：“世間的人與事反目成仇多半是由戲言開玩笑引起，你以后也不要冤枉我了，真是讓我郁悶死了！”看來陳蕓是有些生氣，沈復見她當真生氣了，趕緊將她抱在懷中，好言相勸撫慰她，過了一會她才轉怒為笑。自此沈復知道陳蕓脾氣憨迂、頂真，以后的日子里陳蕓再說出“豈敢”、“得罪”之類的謙詞，沈復也不糾正她，隨她說好了，時間一久，陳蕓的這些禮貌謙語都快要成為她的口頭禪了。

沈復與陳蕓結婚以后，時間愈久而感情愈親密，倆人情深意厚，真稱得上是難得的美眷良緣。兩人或在家里，或在無人的小房間，或者是在巷道里碰見，必定是相互握著對方的手關心地問“到哪里去哪？”兩人小心謹慎又情意綿綿，好像害怕別人見到他們的愛的隱私似地。沈復與陳蕓剛開始時還因為怕難為情，倆人不敢在眾人面前一起走路或肩并肩地坐，時間久了倆人也不避人，大大方方地同行并坐。陳蕓有時坐著在與別人談話，看見沈復到了，必定會起身挪挪屁股，空出位置來讓沈復與她并肩坐。沈復開始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會不知不覺地坐到陳蕓身邊去，感覺自己還有些臉紅，久而久之他竟成習慣愿意挨在陳蕓身邊坐下了。沈復也看到過一些老年夫妻相互見面跟仇人似地，心想難道夫妻間真的是“不打不白頭偕老”嗎？像他與陳蕓這樣情深意厚、情意綿綿的恩愛夫妻，難道真會應了老話“恩愛夫妻不到頭”嗎？沈復想到這些，心中隱隱作痛，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他在心里略感一些寒意。

牛郎織女的故事早已經是家喻戶曉的經典愛情故事。這一年的七夕節，新婚才幾個月的陳蕓在“我取軒”中擺設香燭瓜果，她要與夫君沈復在這天夜里同拜天孫（即織女星）。在此之前，有文人氣質與愛好的沈復已經精心鐫刻了“愿生生世世為夫婦”的圖章二方，此兩枚印章是“情侶章”也，沈復保管朱文的一枚，陳蕓保管白文的一枚，作為倆人以后在來往書信中蓋章紀念之用。

當天夜里，上弦月的月色很美。沈復與陳蕓挨肩并坐在窗前，從“我取軒”俯視河中，波光如練，四周環境溫柔靜謐。倆人輕輕地搖著小扇，抬頭可以看見天空中的云飄浮流動，變幻萬千。陳蕓說：“宇宙這么廣大，月亮呢只有這么一個月亮，同一個月亮之下，不知今晚世間的人，是否也有同我倆一樣這么有情興??？”沈復接著說：“納涼賞月的人到處都有。像品論月光之霞，有的是思念自己心中的戀人，或者是暗暗祈禱自己的愿望實現的也不在少數。但是如果是夫婦一起觀賞月光云霞，所思所想的就不是上面的情況啦?！眱扇遂o靜地享受著這人世間的溫馨與靜謐，直到香燭燃盡，倆人才撤下瓜果盤去睡覺。

幾天后，就到了七月望（農歷七月十五日）中元節，俗稱“鬼節”。陳蕓備下酒菜，準備在這一天晚上邀月暢飲。夜月忽然被陰云籠罩，天空一片灰暗。陳蕓悲傷地臉色變了，她對沈復說：“如果我與你能白頭偕老，那么今晚的圓月一定是還會再出來的?！鄙驈吐犃岁愂|的話心里也覺著傷感憂郁?！拔胰≤帯睂Π兜牧碳八叢輩仓杏形灮鹣x點點閃閃，忽明忽滅，恰似萬點星光閃爍。

在等待圓月再度出現的時間里，為了排遣心中的焦急與郁悶，沈復與陳蕓以聯句游戲來打發寂寞。兩人對了兩韻之后，聯句愈聯愈深，到最后也就不講章法與規則，隨口亂編瞎湊。陳蕓笑得前仰后合，眼淚鼻涕都笑出來了，笑倒在沈復懷里，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平時嫻靜清秀的陳蕓，兩鬢邊常插戴二朵小而白的茉莉花，這是幾乎不需要花什么錢的打扮，既雅致又顯示女主人的愛美之心。沈復聞到陳蕓鬢邊的茉莉花濃香撲鼻，于是想逗逗她。沈復拍了拍陳蕓的后背，以戲謔地口吻說：“當年古人以為茉莉花的形狀顏色像珍珠，所以女人們用來壓扣鬢發且作為妝扮的修飾，誰知道這樣一來此花是沾上了油頭粉面之氣，于是乎它的香氣更為可愛迷人，所以連香氣很濃的佛手見了它都得退避三舍啊！”陳蕓于是止住笑聲接下說：“佛手的香氣乃是香氣中的君子，它的芳香存在于有意無意之間，不會特地顯露出來；而茉莉花的香氣是香氣中的小人，所以它必須借助別人的勢力來增加自己的香氣，它的香氣也就像小人般狼狽為奸、獻媚諂笑啦?！鄙驈托φf：“那么姊為什么要親小人而遠君子呢？”陳蕓也笑著說：“我是笑君子愛小人呀，你不是也很喜歡我在兩鬢插戴茉莉花嗎！”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笑談話，時間不知不覺已過到深夜，慢慢地天空中風掃云開，一輪明月重新掛在了高空中。沈復陳蕓大喜，兩人倚靠窗戶就著月光喝酒對飲。老天爺被他倆靜靜等待的虔誠之心與執著精神感動了，明月再次映照在他們的窗前。

等他倆正要喝第三杯酒的時候，忽然聽見橋下轟然一聲，好像有人墜落水中的聲音。沈復趕緊趴著窗子往下仔細看發生了什么事，可是看見水面波光如鏡，連一點兒漣漪也沒有，只聽見河灘邊有只鴨子觸水急走的聲音。沈復早聽說過滄浪亭畔一直有溺死鬼，他擔心陳蕓膽小會受到驚嚇，所以沒有把這事說出來。陳蕓說：“噫！剛才這聲響，是怎么回事??？”說完這話，陳蕓有些毛骨悚然瑟瑟發抖起來。沈復與陳蕓趕緊關上窗戶，攜酒進到房內。再坐下，兩人連繼續喝酒的心思與興趣也沒有了。房間內燈光如豆般大，羅帳低垂，倆人已是感覺杯弓蛇影，驚魂未定。倆人吹燈睡覺，不一會陳蕓就發起了高燒，緊接著沈復也發生了同樣的癥狀，倆人因此病倒在床將近二十天。病愈后沈復想起此事，真是感慨樂極生悲啊，更是害怕這可能會是他與陳蕓“恩愛夫妻不到頭”的不祥之兆。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轉眼到了中秋日。沈復與陳蕓病后初愈，沈復考慮到陳蕓嫁到沈家已經半年，還沒有游玩過隔壁的滄浪亭景區，于是沈復要求看大門的老人在中秋節這天不要放閑人進園。天色將晚時，沈復偕陳蕓及自己的幼妹，又有一老嫗一婢女攙扶著陳蕓及幼妹，一位老仆人在前面帶路，一行人夜游滄浪亭。他們先過一座石橋，進入一座大門后折東，沿著曲幽小徑進入滄浪亭景區的范圍。園內疊石成山，林木翠竹蔥綠，遠遠可以看見滄浪亭在一座土山的山巔。他們沿著石級攀上亭子，站在亭子里朝四周望望可以看見數里遠的地方。只見下面周圍的人家炊煙四起，晚霞映紅。滄浪亭隔岸有一處名勝叫“近山林”，是巡撫出巡時的駐所及宴請之地，旁邊的正誼書院也是大門緊鎖，滄浪亭與“近山林”之間有石橋相連。沈復一行人于是將攜帶來的毯子鋪設滄浪亭中，大家席地圍坐，老仆人又在旁邊煮茶，一行人邊喝茶又欣賞四周的美景。不一會，一輪明月已上林梢，秋風習習令人神清氣爽精神愉悅，又見明月倒映水中央，一切凡塵俗事，終被拋棄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時此景感染了剛剛病后初愈不久的沈復，他雅興頓生，吟誦起蘇東坡的詠中秋名詞《水調歌頭·中秋》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沈復吟誦此詞聲情并茂。陳蕓因為想到前段日子自己與夫君雙雙生病，對于人生的反復無常、悲歡離合她已經有了些許體會，此時她又受到沈復吟誦的高亢情緒的感染，所以當沈復吟誦到“人有悲歡離合”一句時，陳蕓跟著沈復一起吟詠起來：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span>

陳蕓陪沈復念完這幾句后，感覺陰郁的心情釋懷了很多。殊不知旁邊坐著的老嫗與婢女竟抹起了眼淚，也許這嫗婢二人心里并不十分清楚這首詞的深刻寓意與意境，但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質情感卻是共通的，這就是“感動”。陳蕓見嫗婢二人聽完中秋詞后掉眼淚，就微笑著對沈復說：“夫君你看，姥姥與妹妹二人都被蘇東坡的中秋詞感動得哭了?！鄙驈屯送麐炴径?，就笑著對陳蕓說：“看來你不單是李太白的知己與粉絲，以后也會是東坡居士的知己與粉絲哦?！贝蠹衣犃硕夹α似饋恚蓱n轉喜，繼續品茶。

陳蕓望了望滄浪亭下面的水面，說：“這次的游玩真是快樂?。∪绻梢择{一葉扁舟，在水面上游戲嬉水，豈不是更加快樂嗎！”此時滄浪亭下面的人家都已經上燈好大一會了，沈復想起上個月“鬼節”那個晚上發生的夜驚之事，弄得夫妻倆雙雙病倒，他心里還是有些余悸，不敢再貪戀夜深賞玩，他催促大家起身歸家，于是一行人相互攙扶著走下滄浪亭。

東吳一帶的風俗，在中秋節晚上，不管是大戶人家還是貧民小家，女人都可以自由外出，一群群女人在月光下結隊而游，叫作“走月亮”。這一晚因為女人們和男人們都上街游玩看熱鬧去了，所以沒有什么人來到滄浪亭，滄浪亭顯得幽雅清曠靜謐，這正是沈復與陳蕓喜歡的游玩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