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天。
那天中午，陽光少有的毒辣。母親找了一塊兒塑料布，鋪在梧桐樹下，塑料布上，還加了一層毛毯。告訴我說，快躺下睡一覺，我和你爹去西河平整沙地，仔細看好家。我覺得母親好煩，叨叨叨叨，就像一只黑老鴰。可是回過頭來再想想，要是跟著他們去西河，就只能干坐在地頭上，前后左右都是墳頭，動也不敢動，那滋味兒，想都不敢想。所以，我連屁也沒放一個，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順手還把那只黑貓摟在懷里，摟得黑貓吱呀亂叫，好懸，沒有伸出銳利的爪子在我的胸口狠狠撓一下。
微閉著雙眼，凝聽著爹娘扛起了鋤頭，輕輕地拴上大門，“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我把胸口的黑貓使勁一甩，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急匆匆地鉆回里屋，拉開抽屜，迫不及待地摸出最里面的一個紙包，緊緊地攥在手里。我要找個更妥當的地方保存，我要母親的眼睛永遠都不可能發現的一個角落，我要我的屁股不再遭受荼毒。我像一只老鼠，滿屋里亂竄，不知踢飛了幾次在我褲腳邊挨挨蹭蹭的黑貓，落得黑貓一聲又一聲凄厲的“埋怨”。
糧囤？不好，每隔一段時日，母親都要掀開糧囤，支使著父親螞蟻搬家一樣把一袋又一袋的糧食扛到房頂晾曬，干了，再扛下來；衣柜？更不好，那是母親的樂園，高興了，一天翻騰好幾遍；那么，神龕呢？一個半平米見方的土臺子，上下兩層，供奉著一白臉一紅臉兩位神仙，還有他們的徒子徒孫。這地方，被一道葦箔隔斷，一年到頭，別說母親，就是父親也輕易不會走近半步。那是神圣的地方，充滿了神秘的氣息，擱在往日，我是白天看一眼晚上都會做惡夢的。然而，為了安全起見，我小心翼翼地掀開了布簾，我要把我的珍藏放進神龕的底層，那一個黝黑的香爐后面。為了給自己壯膽，我還牽上了我家的“開路”，一只全身上下漆黑得有如鍋底的狗。
黑乎乎的隔斷里，橫七豎八擺放著一些平常日子用不著的東西。一個轆轤頭，幾扇破門窗，還有父親早年做木匠時候的斧子刨子大錛什么的。我牽著黑狗，屏住氣息，學著過年的時候父親的樣子對著神龕連連作揖，嘴里嘟囔著：保佑保佑，不要讓父母看見……隔斷里一片死寂，除了紅臉大漢和他的大刀，我的眼里再看不見任何東西。紅臉大漢氣勢雄壯，似乎對我的所為十分憤怒，一雙大眼圓睜，緊緊盯視著我，慢慢的，不僅大漢，就連他身旁兩個貼身的跟班仿佛也怒了，聚攏在大漢身旁，手里的朝笏越舉越高，看那架勢，我再靠前一步，就會毫不猶豫地砸下來！
我害怕了，有意識地碰了碰身邊的“開路”，意思是讓它動一動，哪怕哼唧兩聲呢，也算給我壯壯膽子。然而“開路”臥在地上，愣是一聲不吭。往日，我哪怕扔給它一顆花生米，它都要追著我舔舔我的手，可在那會兒，我連踢了它兩腳，它依舊默無聲息。麻煩了。近前，我不敢；后撤，也不敢。我像一段碑碣，楞楞地站在神龕前，唯有黃豆大的汗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以至于到了最后，那汗水落地的“啪啪”的聲音，都聽得分外清晰！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個世紀？或者更長。隔斷那邊一聲凄厲的貓叫響起，緊跟著門鎖稀里嘩啦一陣，我像得了救星似地，連蹦帶跳地沖了出去。什么珍藏？什么秘密？在那一刻，都抵不上窗外的陽光，梧桐樹上刺耳的蟬鳴，讓人覺得更加親切了。
跑到屋門口，往外一看，是妹妹，正頂著一個柳葉帽子，熱的大汗小流地走進院子。看見我，碎玉一般的白牙一呲，笑著說，“哥，哥，漲水了，你不去捉魚？”我一聽，高興極了，雙手捧在胸前，努力地平息一下剛才砰砰的心跳，回了一句，我馬上就去。就想縮身回屋換衣服。說真的，我被嚇毛了，別說是去河里捉魚，就是要我去地頭給爹媽看衣服我也不會猶豫了。然而，我很快就發覺事情不對，我看見妹妹的眼睛正緊緊盯著我的胸前，目光里充滿了憤怒！我正準備低頭尋找妹妹憤怒的原因時，就聽見耳邊“砰”的一聲巨響，妹妹沖進了她的小屋，“乒乒乓乓”一陣亂響后，又沖了出來，臉上已經布滿了淚水。
她說，哥，你拿了我的東西。
我急忙搖頭。然而，我自己都覺得心虛。我的右手里，那只早已不見了紙包的鋼筆赫然袒露在陽光空氣之中，縱使我百般掩飾，也已經毫無用處了。“開路”卻像個傻子，伸出舌頭舔了舔我的右手。我頓時大怒，一腳把“開路”踢出去好幾米，任憑它縮在樹蔭里“狺狺”亂叫。但我的內心卻恐慌地要命，只說了一句，妹妹，我想用它寫幾個字。
我知道，這支鋼筆來路不正。那時候，妹妹還沒有像與她同齡的孩子那樣，騎上破“金象”，一路吆喝著去賣冰棍兒，糖葫蘆。也就是說，她和我一樣，都在一個學校里上學，只不過，她要低我一個年級。我的母親經常說，女孩子上學有啥用？還不如回家幫著干點兒活。我的父親雖不贊成，卻也并不特別反對。也許是不想引起太多紛爭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時，我想買支鋼筆都很難，何況妹妹？
因此，當妹妹上身撲面地跑到我跟前去搶這一支黑色的“大金星”的時候，我一邊躲閃，一邊恐嚇。我告訴妹妹，要是不讓我用一個學期的話，我會去告密，說她偷拿了家里的錢去買鋼筆，說她還抓破了我的臉。我的意思很明確，臉皮既然已經撕開，我就必須霸占這支鋼筆。別說那時，就是現在，農村人在處理小孩子糾紛的時候，男孩兒總會比女孩兒占不少便宜的。也許再下去幾十年，這樣的習慣也不會更改吧。
但是那天，我最終沒能抵得住妹妹瘋狂地進攻，鋼筆還是回到了妹妹的手里。多么可愛的“大金星”啊，多么火辣辣的我的臉啊！我坐在門檻上，不住地咆哮：我要告密，我要告密！而妹妹，緊緊握著這支“大金星”，通紅的臉上布滿了淚痕。她緊繃著嘴唇，緊盯著我的眼睛，惱怒之中夾雜著如許的擔憂。我坐在門檻上，捂著臉，看著眼前穿著我替換下來的草綠色舊軍裝，草綠色就軍褲的妹妹，眼睛里盡管怒氣沖沖，骨子里已經軟了下來。
不久前，妹妹還在吃飯的時候抱怨：下午放學，一個最潑皮的孩子在校門口抓住她。她一回頭，那孩子才連忙放手，說是看她一身男孩兒衣服，以為她就是個男孩子。父親聽了連忙說，過幾天就給你買衣服去。我也點頭。母親卻似乎不聞不見，連連催著快吃快吃。現在回想，那時候生活貧困，只能老大的衣服老二穿，老二穿完給老三。只是，也僅限于男孩子間，很少聽說有女孩子穿哥哥替換的舊衣服的。但我也不能抱怨母親，說實在的，母親對于這個家，操的不只是心，還有命！不然，何以只有49歲，她就永遠地去了呢？
很快，一個晚間，母親就發現她掖在枕頭底下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錢包里丟了八毛錢！立刻瘋了一樣咆哮起來。我們正在吃飯，我是心安理得，畢竟，我是真真切切的一個無辜者。我抬眼瞟了一下妹妹，又翻眼看了看同樣一臉嚴肅的父親，嘻嘻一笑，使勁地扒了幾口飯，然后，把空碗往桌上一撂，喊道：盛飯。
誰知，母親沖過來一巴掌打在我臉上，雙眼噴火地問道：你拿了錢，還這么理直氣壯？快說，錢去哪兒了？一旁，父親也氣哼哼地扔掉飯碗，一副我不承認就要大打出手的架勢！我完全懵了，這哪跟哪啊，與我什么關系啊！我捂著腮幫子，一下蹦起來，就要指著妹妹說出真相。我知道，只要我說，他們的矛頭就會立刻轉移目標！畢竟，這次我有了真憑實據，那支“大金星”足以證明我的清白。可我最終沒有說。我看見了妹妹慘兮兮的臉，看見了她怯生生的眼，眼皮不住地跳動。盡管低著頭，并不看向我。但那碗沒吃了幾口就擱在桌子上的米飯卻說明了一切。我嘆了口氣，雙手抱頭，蹲在小凳上，迎接著頭頂密密麻麻的巴掌和拳頭。并在之后好幾天，被罰不準出門。于是，什么“今天不打魚”，什么“藏貓貓”，都沒有了我的份兒。
但是不多久，妹妹還是退了學。冬天的蘿卜，夏天的冰棍兒，春天的糖葫蘆，秋天的玉米棒子，便在妹妹小小身子扶著一輛“大金鹿”的筐子里一年一年地擱滿，又一年一年地消失。妹妹就像一個大人，開始了操持生命，操持生活。當我還在敞亮的教室里瞌睡撒野的時候，妹妹的手上卻皴了凍，凍了皴地走街串巷干起了小買賣，用三分五分的微薄的利潤補貼著家里的開銷。
去年春節回家，喝了酒，父親還悶悶地說：對不起你妹妹啊！我沒有吱聲，同樣的感覺也在我心里滋生了好多年。父親還說，小小年紀，就因一支鋼筆下了學，簡直悔斷了腸子！我愕然。但是盡管愕然，我也不會再去追問整個事情的因果關系了。也許，妹妹小，不小心還是漏了馬腳吧？但我并不知道。
我只記得，妹妹下學那年才12歲；我還記得，她當年賣冰棍兒時候的那個白色木箱，現在還在柴房的角落里躺著。已經為人妻的妹妹有一次看見了，還說：奧，這不是我當年的道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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