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
不過就那么一頓飯的功夫。我記得我剛走進大門的時候,它跟平日里并沒有什么兩樣,仍舊是一溜煙地從院子里跑到大門口來,熱情,歡快地迎接著我,頑皮地搖著尾巴,在我面前跳著叫著嬉戲著的樣子還歷歷在目,它以為我會像往常一樣,跟它親熱地嬉戲片刻。它沒想到我會大聲地惡狠狠地呵斥它,還踢了它一腳,叫它滾,然后它悻悻地跑開了,現在一想到這些,我心里就滿是愧疚和懊悔,如果我早知道今天原是它在這個世上的最后的日子,我就不會那樣對它,如果我不那樣對它,也許結局就會截然不同,也許它也就不會那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我怎么可以那么對它。
我承認我的心情很不好,是因為又在外面受了窩囊氣,可是無論如何,我不該把氣撒在一條狗身上。
可憐的小花,無辜的小花,它怎么可能明了我當時的心情。
小花跑開之后我進到我的小屋里,無論我心情好壞,那里都有干不完的活在等著我,我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可是我沒法擺脫掉,為了活著,只是為了活著。還能怎么樣呢?
昨天夜里我做了個惡夢,夢見自己被一群惡狗滿世界狂追狂咬,我驚惶地跑進一條小巷子里,那條小巷子好長好長,似乎永遠也沒有盡頭,我張開嘴想呼救結果我發現自己根本不能發出任何聲音,那條小巷子如死一般冷寂無聲,好像根本沒有一個活人,于是我只能沒命地狂奔,狂奔……。
醒過來的時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我太累了,我想我干脆就這樣躺在床上吧,一直躺著,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著,永遠都不要醒過來。可我最終又掙扎著爬了起來,我還想繼續活下去,至少現在是這樣。
然而這個夢應該是個不好的征兆,我心里很不痛快。
結果就發生了后來的這些不好的事情。
先是那些人——我的同行們,占著我的位置,我知道,他們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他們串通一氣,目的就是不讓我擺攤。我爭不過他們,他們人多勢眾,時不時地相互擠眉溜眼交換著眼神,我悻悻地離開的時候看見他們臉上都掛著勝利的會心的笑意。
我一連換了好幾個地方這才終于找到一塊立錐之地,攤子剛剛擺好就有人來買豆腐,我像往常一樣開始忙碌起來,暫時忘了心里的不愉快。可是沒過多久,又出問題了。一個帶著眼鏡的女顧客提著一袋豆腐來找我,她說是剛剛在我這兒買的。
“豆腐有什么問題嗎?”
“豆腐很好,沒什么問題。”
“那你這是?”
“你這個人有問題?”
“我?我有什么問題?”
“你有什么問題你自己心里清楚,那不關我的事,反正是,這豆腐我不要了,你給我退掉。”
完了,今兒真是倒霉到家了,遇到個腦子有毛病的。
“既然我的豆腐沒什么問題,那就不存在退不退的問題,對不起了,我現在很忙,你走好。”
“哎,你這個人,你這不是強買強賣嗎?”
這個時候又有人來買我的豆腐,我便只顧自己忙自己的,懶得理會那女人。
“哎,我說你一個臭擺攤的,你拽什么拽?我告訴你,今兒這豆腐,你退也得退,你不退也得退。你信不信,把我惹毛了讓你連攤都擺不成。”
“我說了,這豆腐沒什么問題,我肯定不會退,這攤我還就擺定了,隨便你怎么玩,我奉陪到底。”
女人摘下眼鏡,做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行,那你給我等著。”
我輕蔑地看了女人一眼,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好面熟,一定在哪兒見過的。
女人剛走了一會兒,就來了一群城管。一上來就說我這地兒不允許擺攤,我說別人都能擺為什么我不能?城管說別人是別人你是你。我當然不服氣,我就跟他們爭論,吵了半天把他們惹得不耐煩,他們中的一個就掀翻了我的攤子。
白白嫩嫩的豆腐留得一地都是。
我蹲在地上,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心疼得厲害,我心疼我的豆腐,我的白白嫩嫩的豆腐。
突然想起那個戴眼鏡的女人來,如果我的記憶還值得信任的話,她的名字應該叫楊小美,我高中時代一個從未打過交道也從未說過一句話的同學。
怪不得這么面熟。
活著真難!活著真他媽難。然而讓人心生絕望的不是這腳下荒蕪的土地,甚至也不是城市里堅硬冰冷的灰色森林,而是那些讓人無法捉摸的人心,想透了就讓人不寒而栗。雖然同為人類,也都長著一張人的臉孔,可是骨子里依然無法擺脫動物的森森氣息。
小花,原諒我吧!我有一肚子的火,但我真的不該把火發到你身上,你是無辜的,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一直都是我的朋友,真誠的值得信賴的朋友。
小花是曾經是一條流浪狗,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它時它那難看的樣子,瘦得皮包骨,全身臟兮兮的像一個泥球,身上的毛亂糟糟的像一堆雜草,腿上還帶著傷。我不知道它是怎么進到院子里來的,也許是小灰把它帶進來的,誰知道呢?剛開始我并沒在意它的存在,我以為過一會兒它就會自己離開,可是幾天之后我發現它還在那里,它那個時候已經虛弱得厲害,它可憐兮兮地趴在墻根底下,全身瑟瑟地發抖,而小灰守在一旁,像守著一個病重的親人,這情景一下子莫名其妙地觸動了我,惻隱之心泛濫。于是我弄了一盆溫水,給那只看起來生命岌岌可危的小狗洗了個澡,我想它多半很快就會死去,那么就讓它干干凈凈地離開這個世界吧,對它來說,這個世界也許并不是那么的美好,不知道它會不會也像人一樣留戀著生,懼怕著死。即使明知道這個世界很多時候并不是那么美好,可也還是一樣的眷戀著生,懼怕著死。因為找不到酒精,我只好用白酒清洗它的傷口,傷口不大,但是很深,像是被利器刺中的樣子,腫得嚇死人,清洗好了,我又弄來了一些云南白藥灑在傷口上,最后我熬了一鍋粥放在它的面前。我在忙活這些的時候,小灰一直跟在我身后轉來轉去,它明白,我這是在拯救它的同伴。“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些了,能不能活過來,那要看它自己的命了”我對小灰說。小灰用澄澈的眸子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它聽懂了我的意思。
小灰是一條地地道道的鄉間土狗,是這院子的主人離開的時候留下來的,因為要出遠門,不可能帶著它上路。“這院子挺大,你一個人,怪冷清的,就留給你做個伴吧!”房主人對我說。我當然不好意思反對,雖然我之前從沒養過任何動物,對于狗,我甚至一向有些驚怕,可能是因為小時候曾經被野狗追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因為這條土狗長得灰不溜秋,所以我姑且叫它小灰,其實小灰真的是一條很不錯的狗,它性情溫和,彬彬有禮,并且善解人意,我們相處快一年了,它可從來沒有給我惹過任何的麻煩。我總是對著它絮絮叨叨地說一些是個人都不會愿意聽的話,可小灰很有耐心,它會一直守在我身邊,認認真真地聽我傾倒胸中的牢騷怪話。
又過了幾日,有一天我正在屋子里干活,一晃眼,看見院子里兩條狗上串下跳地嬉鬧得格外歡騰。那條受傷的流浪狗居然活了下來,而且活得越來越歡實。長得也越來越豐滿,越來越漂亮,這條漂亮而歡實的哈巴狗,長著一身黑白相間的靚麗的毛發,我就叫它小花。每次,只要我在院子里大聲地叫喚,“小花,小花!”,它就會從遠處蹦蹦跳跳地回到我身邊來,親昵地舔著我的鞋子,圍繞著我不斷地跳著翻滾著轉著圈兒。小花的新生讓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偶爾也會有奇跡發生,而創造了這奇跡的,是生命本身。
天氣不錯,明亮的陽光灑在院子里,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偶爾有微風掠過,墻角的兩株小樹便輕輕地搖擺著身上的綠衣裳,發出歡快的笑聲。
心情終于輕松了些,我開始專注于自己的工作。偶爾抬起頭來,院子里卻是空蕩蕩的。小花和小灰都不在,這兩個鬼東西,不曉得野到哪兒去了。又想起剛剛踢了小花這一腳,不曉得它會不會記恨我,心里就又開始內疚,羞愧得厲害。直到有人跑進院子里來,帶來了一個噩耗。剛開始我并不十分相信,我一路小跑到了大門口,然后我就看見四腳朝天的它一動不動躺在那里,樣子很不好看,天哪,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是這樣?我使勁地揉自己的眼睛,一陳大風呼啦拉刮過來,大路上漫起一陣塵煙,迷糊了我的雙眼。
“看樣子可能是吃到什么東西了,口里有白沫,應該是中毒死的”說話的是隔壁老柴家的小兒子,一個慣于調皮掏蛋的半大小子。
我呆呆地看著幾個小孩把它的尸體拖到路邊的一條小溝里,我想阻止他們,但我說不出話。我只是使勁地揉著這個眼睛,我的雙眼迷糊了,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看不清這個世界,看不清所謂的生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自己的小屋里的,我重新開始工作,那里有干不完的活在等著我,我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可是我沒法擺脫掉,為了活著,我沒有更好的選擇。我知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而況一只狗,可是我還是不曉得如何去面對眼前的真實,真實得反而讓人感覺有點虛幻,我干著手里的活,覺得一切恍然若夢。
小花死了,但我還得活下去。
我在干活,但我心神不寧,感覺自己好像快要瘋掉,想哭想鬧想罵娘。突然想起小灰。小灰呢?小灰死到哪兒去了?我倉皇失措的跑到院子里,跑到大街上,大聲呼喊,小灰,小灰!沒有任何的回應,小灰到哪兒去了,難道……?
我抬頭望天,天空昏黃慘淡。
小花雖然是條哈巴狗,只是品種并不稀有血統也不高貴,平日里一點小姐脾氣也沒有。
小花活潑可愛,小灰卻少年老成,有長者之風。你一進大門,小花就熱情奔放地撒著歡兒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同你親熱,小灰則通常只是遠遠地跟在后面,汪汪地叫著,他歡迎主人的方式是矜持而內斂的。你一進到屋子里,小花就腳跟腳的跟進來,一蹦一跳的,搖著尾巴,伸著舌頭。熱切地等待著你的愛撫,小灰呢?卻總是遠遠地站在門口,它的目光也是熱卻的,也是充滿渴望的,但它不會像小花那樣毫無顧忌的跟你親近。平日里,它也很少像小花那樣滿世界亂竄,它就守在院子里,任勞任怨忠于職守。偶爾,有陌生人闖進院子里來的時候,小灰會對著來人大聲地吼叫個不停,而小花就會一溜煙地跑到我屋子里來對著我不停地叫,好像是要告訴我什么,我就知道,這是有人進了院子。
小花喜歡在外面鬼混,一不留神,就溜出門去滿世界游蕩,這便免不了時時闖下禍來,有許多次小花從外面狼狽不堪地逃回院子里來,后面還跟著一群追殺者,小花一到門口就大聲地呼救,這個時候小灰就會義無反顧地勇往直前地沖上去幫助小花把入侵者趕走,有的時候那些野狗們氣焰囂張,而小花和小灰又寡不敵眾,我就在地上撿起一塊磚頭,磚頭呼嘯而去,一只兇惡的野狗發出凄慘的叫聲,真的很解氣,我咕咕噥噥地罵了一句惡毒的話,也不敢大聲罵,打狗是要看主人的,我不想招惹誰。
哪兒有人家辦酒席,我就想辦法收集一些人家吃剩下的湯水骨頭,一股腦兒帶回來,對于小花和小灰來講,這可都是美餐,說到這里,我又忍不住要夸小灰了,每次喂食的時候,嬌憨頑皮的小花總是迫不及待地跑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痛痛快快地大快朵頤一番,小灰卻總是遠遠地站在一邊,雖然也是一副又饞有餓的樣子,但它忍著,每次都是這樣,直到小花吃飽吃好,心滿意足地腆著圓滾滾的肚皮搖著尾巴走開了,小灰才會過來進食,連旁邊人都忍不住夸到,小灰雖是條狗,卻是很好的涵養,真乃狗中君子。雖是玩笑,可也是事實。
我常常暗自揣測小花和小灰的關系,按理,小花是母的,而小灰是公的,小花嬌小玲瓏,小灰英俊魁梧。年齡相仿只是品種不同,根據小花一貫在生活作風上的不檢點,處處招蜂引蝶,可以斷定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可它們之間似乎一清二白,并無茍且。小灰和小花之間,像血濃于水的親兄妹,像生死與共的鐵桿哥們兒,但絕對沒有那種“戀人關系”,不,應該說是沒有那種“戀狗關系”。
早飯我沒吃,晚飯我也沒吃,一整天我都悵然若失,有幾次,我想去打理小花的尸體,可我竟然沒有勇氣去面對,小灰也不知怎么了,一整天都沒見到,我的心惴惴不安,有種末日般的恐慌。
這一天似乎特別漫長,這一天的活似乎特別多,人也特別累。直到鬧鐘的指針指向夜里12點,一天的活才終于干完。我長長地喘口氣,可是心里有塊東西,重重地壓著,我沒有辦法逃避。
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昏黃的燈影里,凄惶卻不知所措,不知道小灰到底上哪兒去了,可是我已經沒有氣力再去找它。恍恍惚惚中,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墻上。小灰回來了?真的是它,小灰真的回來了,謝天謝地,小灰終于回來了,平平安安地回來了,我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它的頭,它默默地站在我身邊,低著頭,雙眼迷離沒有往日的神采,我覺得它肯定知道小花已經死了,而且它會比我還要難過,小花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不是嗎,此時此刻,除了小灰,這世上還有誰能理解我灰暗的心情。
小灰跟在我身后,站在濃濃的夜色里,站在死寂的院子里,天空好高好黑,深邃無比,幾顆星星遠遠地掛著漆黑的天幕之上,光亮模糊微茫,那遙遠而微茫的光亮是不是上天的眼睛,它能不能看到蒼茫大地上這一個小小的黑暗的角落里的我和我身邊的小灰,這樣一想,我心里便充滿了絕望,生命的渺小卑微纖毫畢現無處躲藏。蒼茫恢弘的宇宙空間里,作為一個人,所謂的萬物靈長的我也只是一顆小小的塵埃。何況小花,一條狗的生與死,實在是件太微不足道的事。但于我來說,我只知道他們也是和我一樣鮮活的生命,是在艱難的歲月里,在我荒蕪狹小的世界里,陪我一起走過,給過我溫暖和慰藉的朋友。
我找來一把鋤頭,在墻根下刨了一個坑,埋葬小花的尸體。小灰跟在我身后,一聲也不叫喚。窗戶玻璃露出來的一縷昏黃的燈光,將一個人一條狗的影子拉的老長老長。
之后的日子里,有好幾次,我曾經見到過跟小花的顏色個頭都差不多的小狗,一晃眼,從我身邊屁顛顛地跑過。那一瞬間,心里竟莫名其妙地生出一陣驚喜,咦!那莫不是小花嗎?難道奇跡再次發生,小花死而復生了?然而幾步一回頭,終究從那熟悉之中看出了陌生。小花死了,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板上釘釘的事實,不可能再有什么奇跡。這樣一想,心里便良久地悵然了。
小灰已經長成一條大狗,身材健碩,性情卻一如往昔,依舊溫馴賢良,有的時候,看著它孤孤單單的身影在我身邊晃來晃去,我就想,小花死去后的這些日子里,它是否感到了孤獨,感到了寂寞,感到了失落。如果它也有人一樣的性情,也有人一樣的記憶能力,它會不會像我一樣,常常想起那個曾經陪伴過我們的老朋友,想起那只喚做小花的狗。